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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碧玉:寶貝,別哭

有的路,走錯了能回頭;

有的路,卻永遠回不了頭……

——題記

寶貝,別哭

陳碧玉(江西)

正是七月,外面應該是灼熱的能將大地燒得冒煙的陽光吧,但室內的空調卻將外面的酷熱轉換得非常適宜。

寶寶懶懶地坐起來,點燃一支520香煙,一股清香的桃心味兒立刻從寶寶的唇角瀰漫至空氣中。

寶寶是被一陣固執的電話鈴吵醒的。她最討厭白天的電話了,就讓它再響一會兒吧。她繼續抽煙,對面梳妝台上的鏡子里現出一張清秀的臉蛋,小巧的鼻子配上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白晳的皮膚,寶寶挺得意自己這張臉,雖不驚艷,卻讓每一個看過的人難忘,如果說她對自己還有不滿意的地方,那就是嫌自己是個「太平公主」,在這行混,「胸器」可是賺錢的利器呵。

寶寶隨手抽出一張濕巾往往臉上拍拍,晝夜顛倒的生活使她的眼圈長期是黑黑的,只能靠化妝來掩蓋,反正,夜色能將一切遮住。眼睛下面呢,只須用指尖挑出一些金色眼影抹到眼梢,嘴唇再塗上亮唇膏,鏡中就出現了一個靚麗可人的美少女。——即使化妝,也不用像一些老女人一樣,往臉上塗上十層八層粉,阿露說過,這就是年輕的好處。

電話還在響,寶寶接了,是繼母的,她說,寶寶的爸爸出事了。

寶寶感覺全身冰涼,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在洗手間用水狠狠地將臉沖洗了一下,她不能讓爸爸看到她一臉的濃妝。下樓梯時,她心慌得從二樓直接滾下樓梯,一種不詳的預感讓她全身顫抖。

果然,寶寶到達醫院的時候,爸爸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寶寶恨死了自己為什麼不早接電話?也許早一分鐘接電話,她就能看到爸爸了!那幾天,從火化到下葬,她的淚水幾乎未乾。

但生活里,有多少種「也許」發生呢,她覺得,命運對自己過於殘忍了。

寶寶清瑩的淚水,彷彿從7歲時就沒斷過。那一年,漂亮的媽媽拖著行李,親了親寶寶的小臉,跨上一輛等候在外的豪車走了。

懵懂的寶寶並不知道媽媽是在和自己告別,她是從媽媽凝重的臉色看出了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於是她惶惶然地一直跟著媽媽走,直到媽媽坐上那輛車,並迅速關上車門,車子一溜煙駛出老遠時,她才「哇」地一聲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媽媽似乎聽到了,從車窗外探出頭看了看……

寶寶在冷冷清清的房間里哭了一整天,爸爸曾試圖想讓她安靜下來,卻發現無濟於事,於是也就聽之任之。

那一年,爸爸更加木訥,也更加沉默寡言,父女倆常常榨菜就飯,而爸爸二兩白酒下肚便煩惱全無。這種陰鬱的日子,直到繼母走進家門,爸爸的臉上才有了稍稍的笑意。

繼母不像傳說中的後媽那麼狠心,她並沒有虐待寶寶,可能正是不願擔一個狠心後媽的惡名,她對寶寶始終是客氣的,這份客氣讓寶寶感到骨子裡沒來由的寒冷,她乖巧地「媽媽」前「媽媽」後,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看繼母的臉色行事。

繼母的客氣很快變成了漠然,因為寶寶太愛哭了,一張白白凈凈的小臉硬是被淚水弄得黑一塊白一塊,讓街坊鄰居對她多了幾份憐惜,這對繼母無疑是個挑釁,覺得這小女孩可惡至極,又沒打她罵她,她憑什麼老哭,還讓自己莫名其妙擔了個「照料不周」的惡名?繼母對愛哭又倔強的寶寶漸漸失去了耐心,後來又給寶寶添了小弟弟,這個孩子成了她的最愛,至於寶寶學習成績怎麼樣,跟她無關,她的任務是不要讓寶寶餓死渴死就行了。

現在好了,媽媽走了,爸爸走了,她這個寶寶就真的成了沒人疼的草了!

寶寶又回到了娛樂城,重新開始白天與黑夜顛倒的生活。

阿露安慰她:「堅強點,這裡的姐妹,哪個不是有部磬竹難書的血淚史呢?廖明那邊,你也想開一些。男人嘛,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靜靜的夜裡,寶寶抽了一支煙又一支煙,她承認阿露的話有道理。對了,她是怎麼認識阿露的?廖明呢,又是什麼時候開始走進她的生活的?

那年,廖明一直是校園玉女劉寶寶的追隨者,那麼認識阿露呢,應該就是那場讓寶寶永生難忘的劫難吧。這場劫難,完全改寫了寶寶和阿露的人生軌跡。

初一上學期快結束的某天,寶寶背了書包,穿過一片小樹林,準備去拿成績單。一輛白色麵包車緩緩地停在寶寶身邊,一隻手從車內伸出來,把寶寶猛地一拉,她被拉上了車,接著便被蒙上了眼睛,她被綁架了。

車在寶寶的慌恐和不安中行駛,終於停下來時,她眼睛上的布也被摘了下來時,她這才看清,綁架她的是兩個男青年,高個子青年染著黃頭髮,額頭上帶著明顯的刀疤,胳膊上還紋著身,這讓他看上去有些猙獰。小個子青年充其量只能稱為大男孩,他只比寶寶高半個頭,寬寬的臉上還帶著一臉青澀。

寶寶環視四周,發現這是一個有些簡陋的房間,牆皮斑駁脫落,顯示著房子的年代久遠。房間里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女孩很瘦,嘴角流著血,身體好像還受了其它傷,淚水從她圓睜的大眼睛裡慢慢溢了出來,流到鼻尖時,是和著鮮血一起流下的,這讓女孩的臉看上去一片血糊糊的。寶寶恐懼得全身發抖,她的牙齒格格響,腳一軟,癱在地上,她昏了過去。

醒來時,寶寶的身邊圍滿了人,有警察,有帶著相機的記者,還有一臉憂鬱的父親。

寶寶後來知道,她成了震驚整個小城的「少女賣處案」被害人之一,另一個人就是寶寶看到的那個女孩,她的校友林一露,廖明的同班同學,一個即將參加高考的女孩。

寶寶和林一露上了報紙和電視的頭條新聞,成了「名人」。優等生林一露不顧老師的勸阻,絕決地選擇了退學,並且很快搬家了,之後,音信全無。

雖然她沒有像林一露那樣被強姦,但她走到哪裡都會引起關注。有一段時間,不少記者守在她家門口或校門口,拿著筆,扛著攝像機追著她詢問「細節」。細節是什麼?是女孩的赤身裸體還是疤臉青年兇惡的眼神?

寶寶不想回憶,她甚至不想去問自己是怎麼被救出來的,她只是隱約聽說,是林一露趁歹徒外出後拚死跳窗,引起路人注意後報警,這才使她們兩人得以逃脫虎口。那些天,每個細節對她都是惡夢,她變得沉默寡言,爸爸嘆著氣,在家裡呆了半個月,又出去做生意了。

出門前,他握著寶寶的手,語氣里有些哽咽:「寶寶,你自己要小心,要小心……」寶寶抬起頭,爸爸卻轉過身擦眼睛,頭也不抬地出了家門。

寶寶的淚花在眼睛裡打轉。她抿緊嘴唇,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淚水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她不想讓爸爸聽到自己的哭聲。

不知為何,寶寶開始做惡夢,然後尖叫著驚醒,繼母不勝其煩,讓她搬到了外面的一個小房間單獨居住。在課堂上,她又常常精神恍惚,黑板上的字猶如浮雲掠過,不肯在她腦海里紮根。

班主任唐老師已經對寶寶絕望了,她對寶寶的要求是:只要上課不吵不鬧就行,所以寶寶上課可以睡覺,有時候一睡就是半天,常常是旁邊同學的喧鬧才能將她吵醒。

初二下學期,寶寶被唐老師勸退了。寶寶從學校里出來那天,廖明追出來:「寶寶,你以後有什麼困難就找我,我的電話是13……」寶寶捂住耳朵,一會兒就跑得遠遠的。寶寶對廖明說過:真不知道他們幹嘛幫我取名叫我寶寶,我哪兒享受過寶貝的滋味呀,媽媽不愛姥姥不疼爸爸不待見,我就像根草嘛。

在校園中,廖明同樣是個風雲人物。個子高高的他,走起來腰板筆挺,五官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深遂的眼睛,渾身透著一股陽光帥氣。帥氣的廖明同時還保持著不錯的學習成績,這讓他成為許多小女生暗戀的對象,但寶寶不暗戀他,準確地說,是廖明暗戀寶寶。

每次看到廖明,寶寶就有一種快意的感覺,這快意的感覺就因為唐老師,要知道,廖明是唐老師的兒子,而唐老師最討厭寶寶,老覺得寶寶的成績拖了全班的後腿,當然也影響了她的教學業績。要是唐老師知道自己的兒子這樣喜歡寶寶,不吐血才怪呢!現在,她要離開校園了,和廖明也該結束了。

廖明獃獃地站在夏日的酷陽下,汗水不一會兒便濡濕了衣服。旁邊有個路人奇怪地看了他好久,廖明也沒知覺。直到完全看不見寶寶的背影,他才轉身離開。

回到家中,寶寶並沒有告訴任何人。跟誰說呢,爸爸長期在外做小生意,半年難得見一面,親媽估計也早就忘記自己還有寶寶這樣一個女兒了吧,和繼母說?那更是等同於雞同鴨講——無濟於事。

寶寶決定出去找工作。

15歲的寶寶雖然一臉稚嫩,但高挑的個子令她比同齡人成熟,她慌稱自己16歲,第一份工作是一家足浴城的沐足技師。8號就是她的名字,這裡所有的人都只稱呼工作號,至於名字,無所謂。

經過一系列規範的訓練,她學會了一整套的沐足技藝。老闆為了留住客人,要求所有技師都要給顧客「按肚子」,經過這一道程序的顧客,基本上都會像吃了鴉片一樣隔三叉五地往足浴城跑。所謂「按肚子」就是給顧客做完所有足浴的程序後,要求技師在顧客下身放一塊毛巾,然後用手輕輕地在顧客的下身來回遊走,這招叫「情意綿綿」;第二個動作是用技師的「波」也就是胸部在顧客的下身做一個S形的動作,這招叫「波濤洶湧」;第三個動作要求技師用嘴在顧客的下身來個「世紀之吻」,這招叫「甜甜蜜蜜」。

三招下來,定力再足的顧客都會臉紅耳赤,氣喘吁吁不能自己;定力稍差的呢,就開始按捺不住了,按住技師就要求「實戰」了。這時候,該不該跟顧客實戰還是幫顧客叫「小姐」,就看技師本人了。反正,每個足浴室都備有安全套,98元一盒,老闆說得好,要為技師的安全著想。

寶寶工作很認真,她漸漸成了足沐城最火的技師,專門點她鐘的客人絡繹不絕。只是寶寶從不和客人上床,在客人按捺不住有需要「貼身服務」時,寶寶就會叫足浴城的小姐們,那些小姐們反正閑著等生意,寶寶這麼照顧她們的生意,自然也使她們比較照顧寶寶。

和小姐們混熟後,一直對自己沒讀多少書感到自卑的寶寶發現,自己的初中學歷還算是高的,很多小姐只有小學畢業,或者讀到初一就出來混了。她們抽煙,穿統一的職業裝:超短裙配蕾絲襪,聊天的內容更讓寶寶目瞪口呆,她們稱接客為「上班」,每天聊上了幾個班,客人怎麼樣。

這些小姐們從不覺得自己的工作有多麼羞恥,她們很坦然很自得於自己這樣的現狀,「很多人看不起我們,但我們的敬業精神是常人無法比的,我們吃苦耐勞,大冷天的,為了招客,我們穿得比別人少,吃得沒比別人多,靠的就是自己身體來賺錢。沒有我們,不知有多少女人要被強姦,我們平衡了社會!」

在旁邊默默靜聽的寶寶,沒來由地臉紅了,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些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們,小姐們很敬業?她們平衡了社會?人們不是很看不起她們這行的人嗎?

說這話的女孩留著黃色短髮,有些瘦,她抬頭的一剎那,寶寶的全身像是被電擊了一下,是她嗎?林一露?

林一露彈掉煙頭,在和寶寶眼睛對視的一瞬間,她也愣住了,在她們最初相遇的第一天,她是赤裸裸地出現在寶寶的面前。那一天之後,她的人生從此改變,她以為可以翻過去的一頁,在看到寶寶的這一刻,她發現還是沒有翻過去。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我們真是有緣呵!以後,就叫我阿露吧,這是我在這裡的名字。」林一露扔掉煙,一腳踩滅地上還在燃燒的煙蒂,很自然地對寶寶說。

寶寶點點頭,她的心裡暖暖的,雖然她們在那樣不堪的時刻相識,但又怎樣呢?她和阿露之間彷彿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

阿露怎麼會到這裡,又怎麼會做了小姐的?寶寶很想問,又不敢問。

寶寶覺得阿露太瘦了,瘦得肩膀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和周圍那些豐乳肥臀的小姐們有點不一樣。不怎麼漂亮的阿露是在一群小姐裡面唯一讀完高中的,說起話來條理清晰。

寶寶聽阿露講話,常常聽得一愣一愣,她的臉一陣比一陣紅,她覺得阿露的話對,也不對,但對在那裡不對又在那裡,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周圍這些人和事徹底顛覆了她之前的世界觀,這使寶寶有些頭暈,她分不清哪是對哪是錯了。

在寶寶成為足浴技師半年後,她和廖明不期而遇了。

廖明是和他的老闆田總一起來足浴城洗腳的,見到寶寶,他眼裡泛著喜悅的光彩。待田總他們離開後,在小小的足浴室里,廖明抱住寶寶,說起了自己的經歷。原來,唐老師因車禍雙腿殘疾,家裡已無錢供廖明上學,於是他輟學打工,成了田總的手下。

「寶寶,我好想你……」廖明將門反鎖,抱著寶寶在足浴床上翻滾,寶寶陷入他的瘋狂熱吻中,她想掙扎,卻無力掙脫……

那天以後,廖明常常會打電話給寶寶說些思念的話,但一個月後,他卻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再沒有出現過,手機也關機了。寶寶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的心情很糟,更糟糕的是,她懷孕了。

從人流手術台下來,寶寶變得沉默,她祥林嫂般地一遍遍問阿露:「他為什麼會這樣?……」阿露起初還安慰幾句,後來也煩了,便直接扔給寶寶一根煙:「別問了,抽煙吧,一抽,什麼煩惱都沒了!」

阿露毫不猶豫地接過來,學著阿露的樣子點燃,放進嘴裡,猛地往嘴裡吸了一口,卻嗆得直咳嗽:「怎麼一點也不好抽?」

「抽著就習慣了!記住,煙要從鼻腔里噴出,不要傻傻地全吸進嘴裡,這樣會對身體有害的!」

寶寶強迫自己再吸。她學著阿露的模樣,吸一口,再噴出來,果然就沒那麼難受了,而且隨著煙圈吐出來時,她也感覺心裡舒服多了,原來,抽煙可以令人解悶!

「要不要再放點這個進去?可爽了,吸了什麼煩惱都沒了,神仙般的享受!」

阿露拿出一包錫紙,倒出裡面的白色粉末,塞進香煙里,先用鼻子嗅嗅,然後猛地用力一吸,一股怪味立馬在空氣里瀰漫,寶寶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阿露卻伸展四肢躺在床上,眼神迷離,臉上現出一幅極其陶醉的模樣,連眼角細細的魚尾紋也跟著慢慢舒展開來。寶寶獃獃地站在旁邊看阿露鼻孔朝天的樣兒,覺得阿露的樣子丑極了,但是她為什麼會顯得這樣舒服?

「妹妹,這是白粉,這玩意兒可讓人舒服了!你要不要嘗嘗?」阿露的神情迷離,變得興奮起來,她大聲跟寶寶說著話:「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我多有本事……」

阿露一會兒用力拍著前胸大喊;一會兒對著鏡子咬牙切齒地罵,好像鏡中有她隔世的仇人,但其實鏡中不過是她自己披頭散髮的模樣罷了。

寶寶熄滅煙頭,悄悄地溜了出去。

在一次「上班」時,阿露被警察現場抓住。從拘留所出來後,阿露離開了足浴城,開始遊離於各大娛樂場所。

廖明來找寶寶了,是專門點了寶寶的號。「寶寶,我……對不起,我和田老闆的女兒結婚,女兒剛出生……很多事,身不由己……」廖明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自己這一年的人間蒸發。

「你結婚了?還生女兒了?」寶寶掙扎著想離開廖明的懷抱,但他的手卻越抱越緊,寶寶無力掙脫,整個人幾乎癱倒在廖明的懷裡。

廖明捧著寶寶的臉蛋狂吻,洶湧的淚水弄濕了寶寶的臉,廖明哭了?寶寶一直堅硬的心在那一瞬間變得無比柔軟,她想,自己終究是愛廖明的。

廖明給寶寶租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寶寶發現這個「家」看上去溫暖極了:客廳里有沙發、電視,房間里有寬大的席夢思床,廚房的炊具一應俱全,寶寶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家」。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她很快就睡著了。

等她醒來時,鼻子里聞到一股香味。廖明系著一條圍裙,正在廚房裡忙碌著,香味是從旁邊的高壓鍋里飄出來的。廖明說:「我煲了一隻土雞給你吃,等下就可以吃了,給你補補。」寶寶無聲地從背後抱住廖明,廖明一把攬過她:「怎麼了,被感動了?你也太容易被感動了吧?」

說著話,廖明就拿起一把調羹,搗了一小勺湯,放到嘴邊吹吹,感覺湯不那麼熱了,才餵給寶寶喝。寶寶看看廖明,又看看他手裡的雞湯,那一瞬間,一滴淚,無聲地落到湯里。寶寶仰起頭,就著淚水,將湯一口喝下。

足浴城的工作,廖明早就幫她辭了,他讓她玩一段時間。

廖明又開始忙,忙工作,忙他的小家。有時候,人剛到寶寶身邊,老婆田藝的電話就追來了,廖明就裝模作樣地敲著桌面說:「哦,……出牌……」

百無聊賴的寶寶又悄悄溜回娛樂城串場子,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那種氛圍,狂野、熱烈、可以完全地綻放自己。

阿露更加形蹤不定,偶爾,她會和寶寶打電話訴苦,那都和她的職業有關。「這年頭,生意不好做,男人要麼變態,要麼摳門,變著法兒整你……」寶寶勸阿露:「不要再做這皮肉生意了吧,你以後還要嫁人的呀。」

聽寶寶這麼說,阿露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了:「沒辦法,命賤——平時沒快感還要玩命地叫著裝高潮!不聊了,我要上班了,有生意來了!」

寶寶無奈地笑笑,她不明白,阿露每天接觸那麼多形形色色的男人,要是染上性病怎麼辦?可是阿露每次都笑著安慰寶寶:「你以為呀,現在男人都鬼精呢,他們也怕染病呀,不是有句話說得好嗎——下雨就戴小雨傘(避孕套)!」

寶寶覺得阿露做小姐簡直是太屈才了,阿露卻直言不諱:「沒有人天生是想做小姐的。我已經習慣了兩腿一張就來錢的日子,這樣來錢快。在這行里,心狠點、野點的小姐都改做媽咪來管小姐。我的心不夠狠,不像她們,小姐來例假了也要逼人家去接客。行有行規,小姐也是個行業,要講良心!

改天,阿露特意來看寶寶,一見面,她做勢就來了個熊抱:「這抱女人的感覺比抱男人還要好,抱男人多了就麻木了,抱女人反倒有感覺了!我看,我快成同志(同性戀)了。」

寶寶嗔笑著掙脫她:「打住,你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操皮肉生意的?」

「知道又有啥,說不定又能接一單生意!」阿露雖然無所謂地說,但還是斂住笑容,挽著寶寶上了樓。寶寶注意到,阿露一直在乾咳,臉色也不好,「這是沒睡覺的緣故,冰毒這玩藝,一吸就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也不想吃飯,也好,連飯錢都省了。」她說。

「我現在跟男人做愛都會不自覺地用錢來計算。你說,我要是找個老公,會不會每做一次也不由自主地算錢?那他還會要我嗎?」阿露自嘲地說。

「你呀……」寶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所有的『社交』就是男人的『射交』!自從高考前發生那事後,我就退學了,街坊鄰居們議論我,男生們追著我罵,我爸媽整天嘆息,我們全家都因為我而抬不起頭來。我只好出來打工,後來被人帶著吸上了毒,沒錢就拿自己的身體換,再後來就這樣了……我也不想這樣的,以我那時全年級第二名的成績,如果不是那事,我現在也該是名校畢業生了……」阿露說這話時有些哽咽難語:「你是父母的寶貝,我何嘗又不是?只是這寶貝一旦成了草,就由不得自己了!」

寶寶這才了解阿露的經歷,她久久無語。阿露彈彈煙灰,斂了笑容,臉色一正,繼續說:「抓緊廖明,男人都是吃腥的貓,只要見腥就愛吃。我好像聽說有個女孩和他走得比較近哦。」阿露很隨意的一句話,卻讓寶寶聽著如同千斤壓頂般沉重,她的心一陣痙攣:「什麼意思?」

「也許不是真的,但什麼事都有可能,別太輕信男人了,你仔細留意點就是了。」

阿露看看寶寶,依然很隨意。

寶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住處的。她確信,阿露的話其實是一種警示,她這種人,對男女關係看得特別淡,輕易不講這種話的。

還沒等到寶寶弄清廖明的「狀況」,一個女孩找上門來了。

女孩自稱潔兒,寶寶也不想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在這個圈子裡,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誰知道她在別的場合又成了狗兒貓兒什麼的。

「我們談談。」潔兒遞給寶寶一支煙。寶寶沒接,冷冷地看著她,她想聽聽這個女孩到底想說什麼。雖然對眼前這個女人懷有深深的敵意,但她不得不承認,任何男人都會對這個身材豐滿、五官精緻的女孩動心,她看上去比寶寶大,但也只有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頭短髮襯得她氣質斐然。

潔兒沒多說話,只是打開手機,翻開視頻。一段廖明赤身裸體和潔兒相擁、翻滾的場面伴著呢喃、呻吟就展現在寶寶眼前。寶寶捂住耳朵,全身發抖:「夠了,我不要聽!不要聽!你喜歡,就把他拿去吧,我不要了,不要了!」

潔兒出門前,冷冷地看著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的寶寶,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眼圈也紅了:「我知道這樣對你很殘忍,但沒辦法,誰讓我們愛上的是同一個男人,那麼,總有一個人得退出這場遊戲吧。」

寶寶發狠地砸東西,那一地的碎片彷彿就像她碎了的心。

萬念俱灰中,她抓起一塊玻璃碎片往自己手腕上刮,血,開始汩汩地往下流。寶寶感覺不到痛,只感到一種解脫的快意,她終於不要再承受愛情的痛苦和煩惱了……

寶寶沒死成,她只是在死神面前走了一圈,是阿露救了她,寶寶搬出租房,換了手機卡,央求阿露:「帶我去場子里『陪嗨』掙錢吧!」

寶寶早就聽阿露說過「陪嗨」只是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打K粉、溜冰或者吸白粉,一晚上就可以掙到不菲的小費。

「你,真的想做?」阿露有些不相信地問。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寶寶回答得很乾脆。

寶寶第一次「陪嗨」,還是有些緊張的。她穿領口一直開到胸溝的短上衣,裙子超短,短到可以看見紅色的丁字內褲,寶寶有些不習慣,拚命把領口往上拉。她們倆一進去,整個包廂的男人都歡呼起來:「好呵,來了個小美女!」的確,寶寶白皙的皮膚在燈光映襯下猶為誘人,出門前,她戴上長長的假睫毛,還在眼睛裡裝了「美瞳」,這讓她的眼睛顯得更大,那低頭嬌羞的模樣更讓她添了幾分魅力。一片嘈雜聲中,也有人喊著阿露的名字表達不滿:「你怎麼回事呀,你把自己包得像個棕子一樣,怎麼表演?我們可是花了錢專門來玩刺激的!」

阿露不說話,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扒光。

包廂里安靜了下來,男人們都把目光聚焦到阿露身上,有的人開始發出暖昧的喘氣聲,有的人還伸出手,往阿露身上亂摸,阿露也不怯陣,拿了一瓶酒,一直帶著笑容,挑釁地看著眼前這群有些瘋狂的男人。

「來,喝酒,兄弟們,快樂起來吧!」有人把一瓶開封了的啤酒塞到寶寶嘴裡,寶寶看看阿露,仰起頭,酒順著脖子流了下來,寶寶有些醉了,但她告訴自己,不能醉,還要喝呢。

有人提議,讓寶寶趴在地上喝,寶寶用眼神向阿露求救,但阿露看看她,沒說話。「趴下,趴下!」在一片叫喊中,寶寶強裝笑顏,端著酒杯趴在地毯上,一個長發男人伸出右腳,直接踩在寶寶背上,對她嚷道:「他媽的,快喝呀!」

寶寶嘻笑著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長發男人待她喝完,又給她倒上一杯,同時將酒瓶中餘下的酒淋向寶寶的身體,從頭髮淋到臀部,再到腳尖,寶寶的全身被酒浸透,加上室內的空調開得有點低,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臉上有酒水順著發尖流下來,中間還混雜著她悄悄流下的淚水,出門之前精心化好的妝已經斑駁不堪,假睫毛也掉了,眼影更是被酒水沖淡,弄得眼睛下面黑乎乎的,但寶寶不敢哭出聲來,她怕惹客人生氣拿不到錢。

寶寶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去的,她摸索著走進租房的洗手間時,阿露正往錫紙上倒白粉,接著,「啪」地一聲點燃打火機。「我要享受了,你如果想不煩惱,也可以試試」。阿露說著吐出一口淡淡的煙霧。

「行,我也來試試。」寶寶說。

她學著阿露的樣子,對著錫紙繚繞的白煙,使勁往鼻子里吸了一口,一股霧氣隨之吸入她口中。那一瞬間,寶寶覺得五臟六肺都舒坦開了,霧氣所到之處,彷彿都被人溫柔地撫摸了一遍,寶寶整個人立刻神清氣爽,之前所有的煩惱都消失了:「姐姐,真舒服呀,怎麼這樣舒服,好開心呀!」寶寶的愁雲立刻消散,她興奮地拉著阿露手,不停地說:「真爽!」「爽是爽,就是這玩藝太貴了,賺的錢永遠不夠買白粉,沒錢,就犧牲自己一回身體得了。」阿露無精打采地說。

送「貨」的小夥子自稱阿青,阿青寬寬的臉龐,鼻樑挺直,眼神裡帶著一股邪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寶寶腦海,她努力想,他是誰?我在哪裡見過他呢?

「哦,青哥,你來了,我可想你了!」阿露一隻手嬌嗔地搭上阿青的肩,一邊伸出舌頭挑逗地親吻阿青的耳朵,一邊對寶寶眨眨眼睛,寶寶明白她的意思,起身走了出去。

半個小時後,阿露打電話給寶寶:「妹妹,我下『班』了,回來一起享受吧!」

寶寶往回走,剛好在巷口碰到阿青,阿青對寶寶笑笑:「靚妹,下次想我時打我電話呵,保證隨叫隨到!」

寶寶也笑笑,沒說話。

回到房間,床上還一片狼籍,地上還有幾片污穢的紙巾。阿露正坐在床邊吞雲吐霧,「還認得阿青嗎?當年他和疤臉一起劫持你的那個人就是他。」

「是他??這個畜牲!」寶寶失聲喊道。

「唉,別罵了。他被勞教了兩年,出來後,被繼父趕出來了,只能到社會上混,這不,山不轉水轉,轉來轉去又遇到了他,他現在掌握著很多人的命脈呢,這年頭,手裡有貨就是老大!」

阿露順手給了寶寶一支煙:「這東西太貴了,下次,如果你能搞到,可得請我哦。咱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那當然了,你可是我姐姐!」

寶寶被阿露說得不再生氣,既然當年受害最慘的人都不計較,她又計較什麼呢?她接過煙,也抽了起來,她知道裡面一定是滲了白粉的,但她什麼也沒想。

抽過煙的寶寶開始興奮起來,她的眼前出現了幻覺,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女超人,她揮起拳頭,只輕輕一下,就將廖明和那個潔兒打得稀爛,滿地打滾……

對寶寶和阿露這群習慣夜生活的人來說,夜是屬於他們的,而白天,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

寶寶毒癮犯了,她覺得自己全身發冷,頭則疼得厲害,恨不得去撞牆才舒服一些。

阿青來了,他冷靜地看看寶寶:「你有錢嗎,我可是要現錢的!」「我沒錢,但我可以陪你,求求你,先給我一點吧!」寶寶的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她連滾帶爬地下床,抱住阿青的雙腿哀求。

「這貨可是很貴的,看在你這麼靚麗的份上,我就將就一次吧!」阿青笑了,他從鞋跟里掏出一小包白粉,剛想再說什麼,寶寶卻等不及了,直接從阿青手裡搶過來,放到鼻尖下嗅嗅,表情顯得陶醉而享受。

阿青一直在旁邊看,他的眼裡是欣賞美色的貪婪:「看你身段這麼好,真可惜了,應該好好利用才不枉費長了這麼副好皮囊!」

寶寶已經聽不進阿青說什麼了,在她眼裡,眼前的白粉才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阿青走時,抱著寶寶說:「你真是個尤物!下次,需要貨時找我呵,我可以免費,條件就是你陪陪我。不過,只對你優惠,別的女人,哪有你這麼細皮嫩肉的,玩一次就不想再玩了!」

這句話,寶寶記住了,她不在乎陪阿青睡覺,她也忘了,就是這個男人,曾經在她青春年少時帶給自己一段揮之不去的噩夢。阿青粗魯,滿口髒話,也不怎麼懂得體貼女人,但,陪誰不是陪呢,何況眼前的男人能讓她不花錢就享受白粉。

阿青似乎被寶寶迷住了。有一段時間,他天天來找寶寶,還帶了很多白粉給她。連帶阿露也享受了多次免費的白粉,她喜滋滋地對寶寶說:「阿青可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吶,你得好好侍候他,要我們去花錢買,永遠都掙不夠!」

這一點,寶寶當然懂,她一晚上玩命地陪酒陪唱,也掙不來吸一次白粉的錢。

有一次,寶寶差點惹惱阿青。那天,她和阿青親熱,在激情的顛峰時刻,她突然對著阿青的耳根說:「廖明,我愛你!」

阿青把寶寶從身上甩下來:「廖明是哪個雜種,你男人?」

寶寶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叫廖明的名字?她趕緊鑽到阿青懷裡,一隻手摸摸阿青的青龍紋身,嬌嗔道:「一個死人,你還計較什麼?」

「算你識相!」阿青一翻身,把寶寶壓住。

寶寶越來越緊地粘著阿青,他手中有貨呵!但阿青似乎相反,他主動來找寶寶的次數越來越少,在床上,對寶寶的態度也越來越冷淡。他直言不諱地對寶寶說:「陪我朋友玩玩,怎麼樣,免費給你一包上好的純貨?」

「行!」寶寶沒有選擇的餘地,那萬蟻噬咬的感覺她不是沒嘗過。

阿青得意地笑了。

隔了幾天,阿青就帶寶寶去見了一個「朋友」,出門之前,寶寶拿起化妝盒,剛想用化妝刷往臉刷粉底,阿青便說:「不要搞得臉上一層層的,現在的老嫖客玩家們,最喜歡玩清純的學生妹了。記住,你今天的身份是一個在學校讀書的大學生,至於讀的是什麼,你自己編,不要太離譜就是了!」

寶寶於是草草地將黑眼圈收拾了一番,又在臉上撲上接近於自然色的粉底,嘴唇則塗了淡淡的唇彩,衣服還特意選了一件看上去特清純的衛衣,阿青上下打量寶寶,不由嘖嘖嘆道:「你這樣一打扮,整個人還真有些大學生的味兒,敢情那些自稱是大學生的鳥兒也是你這樣打扮出來的吧?他媽的,這年頭是越清純越值錢了!」說完,阿青又變戲法似地從包里拿出一副眼鏡給寶寶戴上。「我又不近視,戴什麼眼鏡?」寶寶不解。

「這叫裝B,讓你的大學生身份更逼真!」阿青粗魯地說道。

出門前,阿青又回頭打量了一番寶寶,轉身就伸出雙手在寶寶胸前擠壓。寶寶不解地抬眼看阿青,阿青呵呵一笑:「你可以擁有鄰家女孩的臉,但不能擁有鄰家女孩的胸!男人都好這口,要擠大點,擠出『事業』線,才能多裝點鈔票!」

寶寶接待的客人是個年近50的老頭,啤酒肚挺得像是裡面藏了個快出生的嬰兒,頭髮禿了一大半,但看那氣派和作勢,應該也是個成功人士。

「怎麼樣,這小妞靚吧,今年才19歲,還在大學裡讀著書呢,我都捨不得動,專門等著孝敬您老人家。」阿青陪著笑對老頭說。

老頭圍著寶寶轉了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阿青偷偷對寶寶使了個眼色,便悄悄地出了門。

當老頭脫下衣服,露出滿身桔子皮般皺褶的身體時,寶寶幾乎想吐,但她忍住了,她努力地迎合著老頭的動作,間或發出一兩聲呻吟。這時候,她想起了阿露的話「沒高潮也要裝得很興奮」,也許就是如此吧。

可能畢竟上了年紀,老頭沒折騰幾下就軟了下來,他不停地撫摸寶寶充滿彈性的肌膚,不斷地嘆息:「還是年輕好呵!」

寶寶抿著嘴不說話,心裡想,這不是廢話嗎?

阿青對寶寶的表演很滿意,為了「獎勵」寶寶,他特意多給了寶寶兩袋白粉。寶寶一拿到白粉,就趕緊讓阿露一起來分享,阿露的毒癮已經越來越大了,為了讓感覺來得快一些,舒服一些,她已經開始用針管注射了,先是在手上的靜脈針射,後來就在大腿上針射。再後來,為了省錢,為了更「嗨」,她開始在屁股上注射。

阿露本來就瘦,現在越來越瘦了,即使化濃妝也掩蓋不了臉上的蒼白憔悴。由於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的「生意」也不太好,找她的客人越來越少,而裸體表演更是不可能了。客人一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布滿針眼,喝倒彩起鬨的聲音就能掀翻房頂,阿露只能狼狽而逃。

「哎,妹妹,怎麼才能來錢快呀!」阿露常常感嘆錢不夠,沒錢就沒法「嗨」了,她成天想著到哪裡弄到白粉,自己吸了還可以賺點錢,「可是這玩意兒還真不好弄,弄不好要進監獄的。」阿露又很清醒,「以毒養吸比直接販毒的罪輕一些,要是能不沾這玩藝,哎……」

寶寶不說話。爸爸在的時候,她還感覺有個牽掛。如今連爸爸也走了,她更感覺茫然,生活里除了吸食白粉的時候能感覺陽光燦爛,其他時間都是和黑夜一樣,充滿著陰鬱和烏雲。

廖明打電話問你呢。」阿露盯著寶寶的臉,懶懶地說。

「別提他!我現在只想多吸幾口提勁!」寶寶厭倦地說。

錢和毒品成了寶寶和阿露每天聊的最多的話題,阿露有時望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會冒出一句:「他媽的,我真想直接上街搶劫,真可惜我現在連多跑幾步都沒力氣了!」

阿露的臉越發地蠟黃憔悴,從背後看,連走路都輕飄飄的,彷彿隨時會摔倒,看得令人心痛。

去搶劫?寶寶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大概人逼到極致,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的。

那天一大早,走廊上響起房東老太太粗魯的叫罵,似乎是在罵誰偷了她兒子剛買的名牌皮鞋。寶寶被吵醒了,睜開睡眼朦朧的眼睛,卻見阿露捂著嘴在偷笑,她踢了阿露一腳:「不會是你乾的吧,兔子不吃窩邊草呢,小心老太太趕我們走!」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她家有的是錢,還缺買幾雙新皮鞋的錢?哎,但凡錢好賺,我也不會吃這窩邊的爛草!」阿露嘴角一撇,尖峭的雙肩聳得更高,兩邊肋骨突得有點嚇人。

寶寶無奈地搖搖頭,是呵,錢不好掙,而每天不吸上幾口,那真的是生不如死呵!

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阿露。她在重複阿露走過的路,每天面對不同客人,每天撕著嗓子在床上尖叫呻吟。不同的男人在她的身體進出,就像當初的阿露一樣,她對男人的的身體也早已沒有了任何感覺。

經常有警察來查,雖然寶寶幾次僥倖溜走。再僥倖也有走麥城的時候,這不,在一個小旅店裡,一個男人剛跨上寶寶的身體,門就被幾個警察撞開了。

寶寶先是進了拘留所,後來因為毒癮發作又被送進了戒毒所。負責幫她做心理輔導的警官好幾次對寶寶說,有個叫廖明的男人帶話進來了,讓她好好戒毒。

寶寶閉上眼,淚水縱橫,她和他,今生還有交集嗎?

半年後,寶寶被廖明接出戒毒所,他對寶寶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寶寶疲憊地靠在車窗上,不想說話,管他帶自己去哪裡呢。

廖明帶她去的地方竟然是郊區的一家殯儀館。

一張透明冰棺里,躺著臉色慘白、瘦巴巴的阿露,她的胳膊上有著醒目的針眼,那是吸毒注射後留下的。

「阿露,她死了,什麼時候?怎麼死的?」寶寶腿一軟,差點跌倒。

「醫生說她吸毒過量死的。公安局的人打了很多電話,她家人都不肯來處理,說是丟人。」廖明的口氣很冷漠。

「阿青因為販毒已經被抓了,他害了那多人,也應該很快就要和阿露在地下相見了……」

寶寶耳邊一片嗡鳴,廖明遞過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寶寶認出,那歪歪扭扭的字,正是阿露的。

「妹妹,我渾身痛疼難忍,……如果有來生,我真的想好好生活,像別的同學一樣,考大學找工作,過平常人的日子,做父母眼中永遠的寶貝……也許命運註定我只能像一滴露水,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生命里,有些路走錯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如同現在的我;但有的錯,卻能夠終止。妹妹,如果能戒毒,你永遠都不要再沾它了!……我活得好累呵好累,我希望,你能有機會仰起頭來生活在陽光下……」

這應該是阿露用生命留給寶寶的話吧?寶寶的淚水,打濕了紙上的每個字眼。

午後,寶寶睡了一覺,夢裡亂紛紛的,阿露放肆地開懷大笑的模樣、她抽煙的模樣……

如果生活真的能重來,她和阿露會是什麼樣兒?

廖明把寶寶接到自己承包的臍橙園,委託護園人林大伯夫妻照顧她。這對夫妻大概五十歲左右,長得比較結實,黝黑的臉上掛著憨憨的笑意,一副典型農村人的模樣。兩人在寶寶面前顯得比較拘禁,但寶寶天生具有自來熟的本領,她甜甜地喊著「林大伯、林大媽」,讓林大伯夫妻很快就對寶寶親熱了許多。不過,林大媽私底下還是嘀咕了一句:這麼俊的姑娘還吸什麼毒,作孽呀!她還想說什麼,被林大伯一個眼神給逼了回去。

寶寶就這樣在山上住了下來。

林大媽很喜歡寶寶,但她還是被寶寶毒癮發作的樣子嚇倒了。

那天,寶寶跟著林大伯夫妻倆上山查看臍橙,走到半山腰,寶寶開始臉色蒼白。她蹲下身子,有些站立不穩,便靠在一棵臍橙樹上,樹枝承受不了寶寶的身體重量,有些搖搖欲墜,豆大的汗珠從寶寶額頭上流了下來。林大媽嚇了一大跳,她被寶寶近乎猙獰的表情嚇住了,她趕緊扶住寶寶。最初,她以為寶寶要拉肚子,後來又以為寶寶是來例假了。

「我難受,要死了,快,給我錢,大媽,給錢!我要買白粉……」寶寶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

「白粉?」林大伯最先反應過來了,他對林大媽說:「她可能又犯那個什麼毒癮了。」林大媽呆了片刻,還沒完全明白過來,寶寶已撲到她腳下:「大媽,你最疼我了,給我錢吧!」林大媽伸手想抱起寶寶,但寶寶軟得像一團泥,整個身體都癱在山上的一個土坑裡,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周圍的泥土紛紛掉落。

一看寶寶的樣子,林大伯不再遲疑,他吩咐妻子:「來,你按住腳,我按她的手,不要讓她亂動!」

林大伯夫妻是種田人,倆人力氣大,很快便將寶寶按得四腳動彈不得,她只剩下大口大口喘氣的力氣,臉上則被汗水、泥、鼻涕、淚水弄得一團花,她的模樣,看得林大媽眼睛紅紅的。

待寶寶完全平靜下來後,林大伯夫妻倆人也出了一身汗。

寶寶看看自己,又看看林大伯林大媽,有些不好意思。她囁嚅著剛一開口想說話:「我……」林大伯沒說話,沉著臉走開了。林大媽幫寶寶拍拍衣服:「沒什麼,我們知道你正在戒,能戒掉就好,能戒掉就好。你大伯他心眼其實很好,只是不愛說話。」

廖明當天傍晚上了山,他已經從林大伯口中知道了寶寶毒癮又發作的事,他對寶寶說:「戒毒的過程可能就是你重生的過程,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重生的!你看看這個環境多美呀,我是平時事情太多,要不,我也想像你一樣,在山上好好休息!」

這一次,廖明在山上陪了寶寶三天,他和寶寶山上共同種了10株桃樹:「你的任務是將這10株桃樹養大,要是死了一棵,就拿你是問哦!」

寶寶的毒癮仍然時時發作,最嚴重的一次,寶寶掐住林大媽的脖子,林大媽使出全身的力氣也不能掙脫寶寶的手,她不知道看上去瘦弱的寶寶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力氣,也不明白善良的寶寶會如此瘋狂!寶寶喘著氣,念叨著:「給我錢!快,給我錢,我要下山!」林大媽被掐得喘不過氣來,只剩下「呃呃」的份。

好在林大伯及時趕到,他想把寶寶拖開,卻發現拖不開,只好找來一把鋤頭,狠狠地照著寶寶的手打去。寶寶經這一下猛擊,痛得手一松,栽倒在地,林大媽趁機站起來,和林大伯一起按住寶寶,不讓她動彈。

寶寶難受的時候,甚至會拿起刀砍自己。有一次,身體的痛和癢折磨得她只想快死,便趁林大媽不注意,闖到廚房,拿起菜刀,對著自己的大腿就砍。幸虧跟在後面的林大媽眼疾手快,她拿起案板,將寶寶手中的刀直接打落。刀落到寶寶腳上,劃破了她的腳趾,寶寶絲毫感覺不到痛。她衝出廚房,揪著長發,對著大片大片的臍橙園發出野獸般的哭嚎:「我難受呵,難受呵……」林大媽抱住她,心痛得淚水在眼裡打轉。

這以後,林大伯兩人時時注意寶寶的臉色,只要她稍有苗頭,林大伯兩人便放下手中東西,全力「對付」她,免得她到處丟東西打人。

寶寶有時候也內疚,林大媽身上的傷、家裡的杯子、碗弄得支零破碎,一天比一天少,這都是她的傑作。不犯毒癮的時候,她就乖乖地跟著林大媽去田裡侍候菜苗。看著嫩嫩的小白菜長成綠油油的模樣,再吃著自己親手種出的菜,她有一種勞動收穫的喜悅。有時候菜吃不完,林大媽也會讓林大伯拿去賣。大部分時間,林大媽都不會下山,她不放心寶寶,擔心她毒癮發作,更擔心她傷害自己。

寶寶的飯量越來越大,毒癮發作頻率也越來越少,煙也越抽越少了。廖明每次上山,看到寶寶都要結結實實地給她一個擁抱:「我的寶貝,你真的越來越壯了,越來越像個農村姑娘了!」

「成農村姑娘,你就不喜歡了?」寶寶佯裝不高興。

「哪能呢。閱女無數,還不如一個清純的寶寶讓我動心!你放心,那些男女間的遊戲,我玩厭了,也玩累了,會做愛的女人多了,激情再高,也難抵真情!要不,我怎麼會為了你一趟趟地跑!」廖明望著他們親手種下的桃樹,感慨萬分。

一周後,廖明的妻子田藝上山找寶寶。

「我知道你的存在已經很久了,之所以一直沒有來找你,是以為你只是他無數女人中的一個而已,但沒想到他對你動心了,而且這麼投入……」田藝說著,臉上漸漸有了怒氣,看得出,她在盡量剋制自己:「他為了你,錢是如數拿了回來,沒讓我們娘倆挨餓,但家卻很少回!」

寶寶臉漲得通紅,畢竟心虛,她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今天,我想找你談談,希望你離開他!」

寶寶仍然沒有開口,如果離開廖明,她會怎麼樣?

「聽說你也從小缺乏父愛和母愛。我真不希望,我的的孩子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當然,你可以不在乎,因為這不是你的孩子,可是你年輕,可以再找一個好男人嫁了,求求你,好嗎?」

田藝說不下去了,她捂住臉,放聲大哭聲,寶寶搓著雙手,坐立不安。田藝不管不顧地繼續說話:「我以為,男人嘛,就像一隻風箏,只要繩子的一頭還在我手裡,他玩累了會回來,可是……我們都是女人,求求你了!」

這一夜,寶寶失眠了,和廖明所有經歷的事全部都在腦海里放電影一樣一一回放,還有她自己的童年,田藝的眼淚……

她和他有前途嗎?是應該到了離開的時候了嗎?

寶寶的心,揪痛揪痛。

在寶寶的央求下,廖明開車帶她去了杭州西湖。在每一個景點,寶寶都擺出各種造型和廖明照相。路上,她一反常態地給廖明提東西,甚至夾菜、喂飯,廖明被寶寶弄得不知所措,他好幾次扳過寶寶的臉問:「丫頭,你怎麼了,你有點不對勁呀?」

「我沒有不對勁,只是以前都是你對我好,我也應該同樣回報你,是不是?」寶寶很鎮定,心裡卻酸酸得想哭,誰知道,明年的今天,他在哪裡,我在哪裡?他還會不會記得我?

有一次,兩人在床上聊天,寶寶也這樣問廖明:「你以後還記得我嗎?」

「你刻在我心裡,永遠都有一個印象,永遠都不會消失,除非我死了!」廖明回答。

寶寶捂住廖明的嘴,不讓他說下去:「我希望,無論我在不在你身邊,你永遠都要健健康康地活著。」

廖明翻身起來,盯著寶寶的眼睛看了很久,盯得寶寶眼發虛。「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寶寶不說話,拉過被單蓋住廖明:「能有什麼事呀,睡覺!」

廖明的電話這時響起:「噓,別說話,」寶寶知道,那是他家裡的電話。

廖明和女兒廖小晶聊了十多分鐘,田藝只和廖明聊了一兩分鐘,無非是叮囑他要注意身體,開車小心之類的話。

寶寶一直默默地聽著,田藝是聰明的,讓孩子出面跟廖明說話,這招親情牌無疑是廖明的軟肋。阿露說過,一個男人可以不在乎他的妻子,但一定會在乎他的孩子,因為沒有女人可以再找,而孩子卻連著他的血脈,原生態的親情讓他會聽從內心的召喚。

寶寶睜著眼睛到天明,天快亮時,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其實,廖明也沒有睡好,他感覺到了寶寶的反常,也知道她在黑暗中的輾轉難眠。他知道,寶寶是對自己真的有依賴心了,也是真的動感情了。那麼他呢,對她不也是付出了真心嗎?

天亮後,兩人都心事重重地起床,廖明問寶寶:「要不要再去哪裡玩?」寶寶情緒不高,懨懨地回答:「不要,回去吧。天天坐車,累。」

車在高速路上飛馳,廖明有點心不在蔫,寶寶有點擔心他:「怎麼了?」「可能有點感冒了,頭有點疼。」

「寶寶,你昨晚沒睡好吧,我知道你顧慮太多了。目前,我的確不能給你任何承諾,無法兌現的承諾是沒有意義的,但我會竭盡全力愛你,在我能力範圍之內!」

他一邊敲敲頭,有些傷感地跟寶寶說話,感冒讓他有點頭痛。

寶寶無力地點頭。外面一層層濃霧,能見度很低,儘管車窗關得緊緊的,寒氣還是通過車窗鑽進來,寶寶不禁打了個寒戰。由於一夜沒睡好,她也有些困了,便靠著車窗打起了旽。

廖明回頭看看寶寶,有點無奈也有點苦澀。不知道為什麼,他感到自己和寶寶之間有了隔膜,這隔膜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也許是感到了寶寶這幾天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吧。

可是,他現在能怎麼樣,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吧。

不知過了多久,寶寶被一聲巨響驚醒,很快,她又暈了過去。

十一

醒來時,寶寶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醫生告訴她,她和廖明坐的車和一輛大貨車相撞了。

一臉怒氣的田藝推著輪椅上的唐老師來到了寶寶病房,唐老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寶寶,彷彿她就是殘害廖明的殺手:「我兒子怎麼會愛上你?」

田藝狠狠地扇了寶寶一記耳光。寶寶驚詫地盯著她,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又挨了一記耳光,接著又是一下。旁邊的一個護士想攔住她,但田藝彷彿要把她積鬱的怒氣和怨恨全部發泄出來:「廖明就是被你害的,好了,他現在生死未明,醫生說他可能成植物人,這下你開心了!」

寶寶的鼻血出來了,臉也被打青了,但她沒有說話,她也沒有還手的力氣。只有聽到「生死未明」「植物人」這幾個詞時,寶寶才哇地大哭起來,她抹抹嘴角的血,失聲問道:「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如果他成了植物人,讓我來照顧廖明的後半生,我願意。你可以什麼都不管我們,他的生和死,我來照顧。……是他把我從毒品中拉了出來,我願意守著他,就當我來贖罪吧……」寶寶掙扎著,跪在田藝和唐老師面前泣不成聲。

田藝的手停在半空中,她下不了手了。淚水濕了她的臉,她衝出病房,走廊上,傳來她壓抑的哭聲。唐老師推著輪椅,陰著臉,一言不發地離開病房。寶寶感覺自己的心冷好冷好冷,廖明你一定要醒過來……

夜裡,寶寶在迷迷糊糊看到廖明來到床邊,對她說:「寶寶,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能再吸毒了,要好好生活!」寶寶驚喜地撲向廖明的懷抱,卻撲了空,她差點掉下床。清醒過來,卻發現病房裡一片寂靜,偶爾有病友發出痛苦的呻吟。他是來跟她告別的嗎?

淚,灑滿了寶寶一臉。長久以來,她早已把廖明當作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刻骨地愛,如今,他是真的要離她而去嗎,那麼,她的活著又有何意義?

這麼多天來,她忍受著廖明家人的羞辱,旁人的白眼,在病床前,除了肇事方出於同情請來的護工外,基本沒人來看過她。對比病友們床前的熱鬧,寶寶難免感到悲涼,支撐她的唯有廖明的安危,而廖明可能永遠不醒的消息讓她幾近崩潰。

兩個月後,已經痊癒的寶寶堅持把廖明接出了醫院,田藝帶著女兒廖小晶,一齊將活動床上的廖明交到寶寶手裡,唐老師搖著輪椅,也默默地跟著。

「你自己保重,我和小晶,還有廖明他媽,會經常來看望你們。」田藝站在廖明床前,看看病床上一動不動的丈夫,又看看寶寶,心情非常複雜。小晶掂起腳尖,在廖明臉上親了一口:「爸爸,你一定要醒過來,我和媽媽、奶奶會來看你的,你一定要醒過來哦!」一滴淚水沿著小姑娘白晳的臉龐流下來,滴落在廖明蒼白的臉上,一直流到床單上,廖明毫無感覺。

站在旁邊的寶寶和田藝都禁不住掩面拭淚,唐老師更是神情悲痛。

臨行前,田藝拿了一張存有20萬元的卡給寶寶,寶寶沒有拒絕,她知道,她和廖明未來的路會很漫長。田藝還說,果園的利潤每年將有二分之一將分給寶寶:「這是廖明耗盡心血的果實,這也是對你這片痴情的回報,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你儘管開口。」說這話時,田藝的臉上已然沒有了敵意,生活的磨難已經改變了她對寶寶的看法。

「姐姐,如果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不要見怪。以後,你可以帶小晶經常來看看廖明,也許,山上的環境有利於他的恢復。」寶寶準備帶廖明到果園去生活,那裡,林大伯和林大媽已經收拾好了在等他們了。

寶寶就這樣開始了一段新生活,她的心情非常感慨,以前上山,自己是林大伯夫妻和廖明照顧的對象,而現在,被照顧的是廖明,有時候,寶寶真希望,那個終日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每天,她和林大伯夫妻重複著種菜、侍弄果園的生活。由於長期卧床,廖明的小腿已開始萎縮,寶寶根據醫生的建議,經常幫廖明翻身按摩,或者抻拉刺激他的舌根。聽說按摩手心足心可以更快地刺激植物人蘇醒,寶寶堅持每天早晚幫廖明按摩手心足心。有一次幫他按摩腳趾時,看到他的皮膚已經蒼白且松馳,想到以前廖明幫自己細細洗腳的情形,而現在,他卻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寶寶不由悲從中來,搓著搓著就哭了。

寶寶的淚水落在廖明蒼白的腳趾上,廖明一動不動。

曾經會心痛寶寶掉淚的他,現在再也不會心痛了吧?寶寶真希望,自己的淚水能成為童話里的神水,一點點將廖明喚醒,如果可以這樣,她希望自己天天流淚。

天氣好的時候,寶寶會推了活動床出門,把床支起來,讓他也看看山,看看樹,寶寶告訴他:「桃樹開始發芽了,膯臍也長出了嫩芽。」

她和廖明一齊栽下的桃樹已經長得比寶寶還高了,枝葉鬱鬱蔥蔥,爭先恐後地將整個小院都襯得綠意盈盈,廖明卻還是靜靜地躺著。

寶寶經常推了廖明站在這些桃樹前跟他嘮叨:「這是你親手栽下的呵,你要醒醒,看看它們,它們在等你來摘果呢。」

十二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兩年過去了,寶寶就這樣不知道疲倦地跟廖明說著話,說他們戀愛時聊的趣事,去過的地方,甚至是廖明罵她的話。夜裡,寶寶不敢睡得太沉,她還得掂記著給廖明翻翻身,每一次翻身都累得寶寶滿頭大汗,她的力氣也變大了。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好累,好疲憊,好孤單呵。

一個雨天,寶寶給廖明買葯,中途滑下山坡,她骨折了。在醫院躺了兩天,因為不放心廖明,她堅持出院回家。不久,她發現自己腳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原來是治療不徹底留下的後遺症。

田藝帶著廖小晶來過幾次。寶寶步子趔趄著,搓著長滿老繭的手,招呼著兩人坐下。

田藝睜大眼睛看著寶寶前腳拖後腳走的模樣,眼眶潮濕了:「寶寶,你的腿……」

「我的腿沒事,反正也不去那裡了,要是廖明醒來,他肯定不會嫌棄我的。」寶寶一臉平靜,田藝簡直不敢相信,生活的磨難讓這個曾經那麼張揚的女孩變得這樣平和!

小晶把帶來的洋娃娃放到廖明身邊:「爸爸,親親,再親親。」廖明一動不動,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田藝看著廖明的模樣,痛苦地別過臉。

寶寶卻很自然地走過去,把廖明的口水揩乾,把他的眼睛扳開:「他今天有點受涼了,等下,我還要再給他擦擦身體,免得他不舒服。」

田藝看看寶寶,又看看廖明,廖明雖然長期卧床,卻衣著整潔,臉上還顯得白胖胖,再看看曾經唇紅齒白的寶寶灰暗粗糙的臉,她的眼圈紅了:「真是難為你,也辛苦你了!如果你有別的想法了,我請人來照顧他吧,我不忍心你這麼年輕就跟著他這樣耗下去呀……「

「別!姐姐,在這個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我請求你,不要讓他再離開我,不要讓我變得無牽無掛。我不是很高尚的人,以這樣的身份進入你們家也是不光彩的!但是,請你理解我——我在十五歲時就認識他了,是他帶著我脫離毒癮的,沒有他,也沒有現在的我,就讓我來照顧他的後半生吧……」寶寶慢慢地說這番話,她的眼睛透著堅毅。

田藝的眼裡蒙上了一層霧水。

林大媽覺得寶寶不僅變得嘮叨,而且相貌也老了,有魚尾紋了,皮膚粗糙了。「他們倆是前世的緣,今生的冤!」私下裡,林大媽對林大伯這樣感嘆。

林大伯長長地嘆口氣:「這孩子,命苦哇,守著這麼個癱人,什麼時候是個頭?現在,腿又瘸了,我們能幫她一點就是一點吧!」

寶寶並不在乎自己變老了,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照鏡子了。

累的時候,她又對廖明嘮叨開了:「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你一定要醒過來,我要陪著你,我們一直到老……」

大黃狗圍著寶寶,狗尾巴搖了又搖,狗眼珠則轉了又轉,它聽懂了寶寶的話了嗎?

寶寶相信,大黃狗都能聽到,廖明也一定會聽到,會聽懂的,他只是暫時睡著了。寶寶也曾記得廖明說過,他希望能夠放下一切事情,在山上好好休養。現在,就是他太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而已。

她一直在等著,等著廖明醒來的那天,也許,廖明會在某天,會在桃花開的那天也對她笑一笑呢;也許,他還會再像從前一樣抱著她轉圈呢……

十三

五年光陰,廖小晶變成了大姑娘,唐老師已經去世,彌留之際,她最牽掛的還是沉睡的兒子廖明。

接到唐老師去世的消息時,寶寶正一瘸一拐地推著廖明出去曬太陽,林大媽給母雞喂剩下的米飯,大黃狗搖著尾巴,討好地在寶寶身邊繞來繞去。像往常一樣,寶寶拿了當初和廖明、阿露的合影照片,喃喃地給廖明講那天他們的笑、他們去過的地方,廖明依然靜靜地躺在那裡。

寶寶在廖明耳邊輕輕地說:「唐老師走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呢……」都說母子連心,寶寶想,廖明在睡夢裡一定能感知並且心痛的,只是男人有淚不輕彈,他不想表現給寶寶看罷了。

暖暖的陽光傾瀉在寶寶身上,將她眼角細細的魚尾紋照得清晰可見,她有些困了,便趴在床沿打起了旽。林大媽走過來,看看寶寶,又看看一動不動的廖明,默默地走開。

一滴清淚,從廖明的眼角緩緩滑落,落在他的床單上,陽光很快便將淚水晒乾。

暖陽里,寶寶睡得很香。夢中,她看到廖明笑意吟吟地向他走來,她分明聽到廖明對自己說:「寶貝,我以後不會讓你再哭了……」

寶寶開心地笑出了淚花……

外面,桃樹在風中嗚咽。

陳碧玉,曾為出版社編輯、媒體記者,現供職於江西寧都文學院,是文學路上的初學者,也是堅毅的前行者,信奉「只有傻B式的堅持,才有牛B式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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