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平:我在夜裡說話(四)(中篇小說
我在夜裡說話
馬平
四
水蓮身體有病,但我回到家裡,總能看到她的笑臉。
舅母大概覺得我有一點出息了,也給我笑臉看了。
我不記得舅舅什麼時候對我笑過。他可能要對我笑了,卻是說死就死了。
鄉下也通電了。舅舅在公家的電線上接自家的電線,被電死了。我知道,這叫偷電。他一輩子大概就做了這一件膽大的事,大概就偷了這一回,卻把命搭上了。
地上多了一座墳。夜裡的那一聲咳嗽,還有堵在門口的那一個黑影,已經被埋上了。我在夜裡醒過來,一想起舅舅就會想起這個,還有當時他對我說的那一句話。
「人一輩子,還得靠兩隻手吃飯。」
他卻又像是讓這一句話給害了。
我這樣想下來,就糊塗了。我當然知道,人都不是一個樣兒的。我好像有兩個舅舅。
但是,我只有一個水蓮。
我也知道,水蓮並不總是笑著。她一個人看天時的樣兒,讓我的胸口一陣陣發緊。她的病就在胸口那兒。她對我說,她這輩子恐怕靠不上自己的兩隻手了。
我說:「我的手就是你的手。」
我的手上長滿了老繭,卻攥不住錢。糧食,蔬菜,水果,還有豬,賺不了幾個錢。歪嘴已經靠販賣果樹苗發了財,才兩三年時間,他就把家搬到鄉場上去了。不過,我的好日子也已經開始。我有了水蓮,漸漸地,村裡都有人給我笑臉看了。
水蓮捨不得花錢弄葯,卻喜歡我給她買好看的衣裳。她喜歡穿穿戴戴去趕場,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不時抬頭望著路口。她回來了,遠遠地,我看不清她的好臉盤,但我看得清她的好身條。太陽就要落山了,她走得那樣慢,我擔心她還沒到家天就黑了,趕緊飛跑過去接住她。
我想太陽在天上多待一會兒,好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和水蓮一路回家。
她一次比一次回來得早,卻一次比一次走得慢了。
一天夜裡,水蓮等麥穗做完作業睡下了,到我的門口來了。
「麻狗,跟我走。」
青蛙在星光里叫著,天上地下都密密麻麻的。
我們沒走多遠,在自家的地邊上坐下來。腳邊有一個嫩南瓜,我們都怕傷到了它。她說話的聲音很小,一些話都讓青蛙搶去了。露水越來越重,她的話濕漉漉的。
「你是個好人。」她說,「我走以後,麥穗會孝順你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夢,突然被她的話嚇醒了。近處的青蛙也突然不叫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咚的。
「你要到哪兒去?」
她望著星星,說:「我可能要到天上去了……」
我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就使勁搖了搖頭。星星讓我搖落了一顆,從頭頂溜了過去。
她說:「我自己知道,我的病在往高處走了……」
我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揉著她的胸口。我說:「你這不是個病,你這其實是個當娘娘的命。你這輩子就等著享福吧。現在我沒有本事讓你享福,等麥穗長大了,他會讓你享福。娘娘,我的娘娘,我聽你使喚一輩子……」
「麻狗……」
我就不說了,那隻手也停了。
她緩一口氣,說:「麥穗他爹,比你差遠了……」
我從沒有向她提起過那個人。我說:「我不好。」
「他只顧他自己……」
我接著揉她的胸口,不說話。
她說:「你對我們的好,我已經記下了。麥穗長大了,他也會明白的……」
「你一定要好起來。」我用哭腔說,「我命苦,剛有了一點臉面……」
我原指望,給你生一個孩子……」
我哭起來:「等你好了,再說這個話。」
「恐怕沒指望了……」
她不往下說了。我以為她一直在看星星,她卻把眼睛閉上了。我叫她,搖晃著她,她都不吭一聲。她的身子熱乎乎的,卻軟溜溜的。我把她抱起來的時候,踩壞了那個嫩南瓜,差點跌了一跤。
我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我騰不出手來抹淚水,只管高一腳低一步胡亂走著。我還不停地胡亂說著。我要她給我生一個兒子,又說麥穗就是我的兒子。
我就那樣把她抱回了家。
麥穗還沒有睡,「哇」一聲哭起來。我剛把水蓮放到床上,他就撲過來,對我又踢又罵。
水蓮醒了過來,突然喊了一聲:「麥穗!」
那一聲喊,把我嚇住了,也把麥穗嚇住了。
水蓮的聲音立即小下來:「麥穗,你來打我……」
麥穗不哭了,說:「我去請醫生!」
我還真不如一個孩子。我要去請醫生,水蓮卻叫我等天亮再說。
我差不多一夜沒睡,隔一會兒就出屋去聽一聽。我聽見水蓮在說話,有一聲沒一聲,卻一直說到半夜。
我在村裡只討好兩個人,一個是赤腳醫生,一個是教麥穗讀書的民辦教師。他們兩家叫我去做農活,我二話不說,比去自家地里跑得還要快。
赤腳醫生看了水蓮的病,把我叫到一邊說:「這女人的病,還得上大醫院去看。」
我要背著水蓮去鄉醫院,她卻要自己走著去。她走得很慢,走一小段就停下來。這幾年我差不多是一路跑過來的,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
鄉醫院的醫生對我說:「你女人這病,縣醫院省醫院都會是我這個看法。」
太陽落山了,水蓮才同意我背著她回家。她讓幾包中草藥偎在她的胸口。她的那顆心在我的背上跳著,又像輕輕揪著輕輕掐著。快到家了,她讓我把她放下來。她不想讓麥穗看見她是讓我背回來的。
她對麥穗說:「你安心讀你的書。我吃幾副葯,就好了……」
水蓮的病還真有了一點起色。我下地的時候,她會選個好天氣從家裡出來,陪著我。她這不僅僅是要讓我少一份擔心。我知道,她還要讓人家看一看,我們也是兩口兒一塊兒下地,我們也是成雙成對的。但是,她就是想搭一把手拔一苗草,我也不準。她到了地里,我會讓她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會盡量讓她坐得舒服,比如弄來一堆秸稈,或是一堆藤子一堆草。我把背篼扣在地上,但她坐上去雙腳夠不著地,我就在地里刨一堆土,然後把我的衣裳脫下來鋪上去。她不願意坐,叫我把衣裳穿上。我說我嫌熱,她就坐下來,看著我光著上半身幹活。她已經很少像從前那樣看天了。我也害怕她那樣看天。我知道閻王爺住在天上,我說他下不來那是自己哄自己。閻王爺要是想到地上,就像石頭一樣砸下來了。
一天下午,水蓮坐在地里的一堆苞谷稈上,一直看著近處的一座墳。我說了好幾句話,才讓她轉過身來。
她說:「我一個人睡在墳里,沒人跟我說個話,那有多可怕……」
我渾身的汗水一下子全沒了。
她說:「現在這樣,你在旁邊,說著話,多好……」
我出氣也不勻和了:「我會陪著你,一直說下去……」
太陽落山了,我想早點回家,她卻要我再干一會兒。我正埋頭挖地,聽見她叫了一聲
「麻狗……」
我抬起頭,嚇了一跳。
天還沒有黑定,她卻脫光了下半身,斜仰在苞谷稈上。
「麻狗,來……」
我撲過去,麻利給她穿上褲子。
「我想要……」
我再傻,也知道她這是可憐我。我把她拉起來。涼風吹過來,從她的身上經過,然後撲到我的身上。我的身上涼颼颼的,衣裳卻讓汗水濕透了。
我們一起回到家裡。我先熬雞湯,然後熬藥。我相信雞湯是最好的葯。家裡一時養不出那麼多雞,我已經上街買了幾隻回來。我是一口雞湯也捨不得喝的。
水蓮吹著一碗滾燙的雞湯,一口一口。我要幫她吹,她卻不讓。她雙手把碗捧起來,對我說:「你給我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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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馬平,四川省蒼溪縣人,現任四川省作家協會創作研究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山》《香車》《山谷芬芳》、小說集《熱愛月亮》《小麥色的夏天》《雙柵子街》和散文集《我的語文》等。《草房山》獲第五屆四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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