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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作者 / 雲山

向來覺得冬日的夜晚是迷人的,尤其是在大雪紛飛的時刻。無聲的夜。只有雪花簌簌地落下。

木心有一句詩: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初讀時,一見傾心。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後來,每每想到木心先生,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這樣的形象:在大雪紛飛的夜晚,一個孤獨的旅人和他蒼茫的背影。

像是遠行的歸人,又像不知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的客子。

1

從前慢-劉胡軼

形容喬伊斯的三個詞:沉默、流亡、機巧,放在木心身上同樣適用。世上的藝術家們大抵相似,譬如都擁有相似的孤獨,和無窮的寂寞。

木心寫,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萬千寂寞如雪飄落。

子美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將孤寂化作天地中的滄海一粟。

東坡寫,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終究是一段只有終點卻沒有歸途的旅程。

最終,他們殊途同歸。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年輕時候的木心

木心說,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寥寥數語,將人生的困局悉數道盡。而對於他自己來說,這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刻,便用來創作吧。

他自小家境優渥,是江浙一帶的大戶人家,兒時開始父母就請當地名流來家中授課,有講授莎士比亞,也有四書五經,吟詩作對。

少年時期,木心已經開始了解瓦格納、尼采等西方哲學。十三四歲,開始在報刊上發表作品。十九歲,背著兩大箱書上莫干山,在家裡閑置的屋子裡,讀他最愛的福樓拜和尼采。

「是夜,又發現燃兩枝白禮氏礦燭,更宜於寫作。從此每夜雙燭交輝,彷彿開啟了新紀元。」

半年的山居生活之後回到城市,進入上海美專,像當時大多數年輕人一樣血氣方剛,卻又多幾分情調。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白天鬧革命,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不久後,他被上海市市長下令開除學籍,又被國民黨通緝,不得不避走台灣,直至1949年才重回大陸。

也許這並非一個明智的決定。那個時期,他被囚禁18個月,家被抄三次,他的藏書、手稿、書畫全部付之一炬,斷掉三根手指,母親含恨病逝。

在紐約人拍攝的紀錄片中,暮年的木心說: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麼不等我出去以後才告訴我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

那時他40歲,本該是一個安穩的年紀,卻經歷了如此慘重的變故。家破人亡,不知明日身在何方,生死可能只在一朝一夕之間。

在那樣一段黑暗的日子中,有的人瘋了,有的人死了。木心沒有瘋,也沒有死,他決定為藝術殉道。在獄中,他在寫材料的紙上創作,正反兩面密密麻麻的字,散文,作曲,寫出了65萬字。他用這種方式來消解自己的痛苦。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木心被圍坐,朋友要求他將世界文學史,1988年

他說,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犧牲的。

其實,於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拯救。

日後他回憶起那段時期說,「1956年我被迫害,死去活來,事後在鋼琴上彈貝多芬,突然懂了,不僅懂了,而且奇怪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與我如此共鳴。」

那是貝多芬晚年四重奏。多年後,陳丹青買來貝多芬的全本四重奏,叫木心來聽,放到135時,他便不說話了,只是聽。

陳丹青說,照木心的說法,第三樂章講的是慈悲,是歷經滄桑後的慈悲。

再後來,他把這段樂章放在了木心的葬禮上。帶著佛的悲憫,與這個世界告別。

2

出獄後的木心在上海一家工廠勞改,各種臟活、累活、人身攻擊……買不起顏料,便買最便宜的顏料,畫最小的畫。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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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畫

他說,你們看畫,我看你們的眼睛。

50歲那年,再一次被囚禁,失去人生自由。55歲那年,漂泊美國,成為他鄉的流亡者。

後來他寫道,那是他迫不得已的生活方式——從中國出發,向世界流亡,千山萬水,海角天涯,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多年後,他重回故里,坐長途公車從上海到烏鎮,一路上聽聞鄉音,他形容是「乘異而悅耳,麻痒痒的親切感」。 那日恰逢紛紛的大雪,像是《詩經》里的那一句,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坐在車中,看著車窗外的紛紛大雪,想著童年時期連日大雪之後宅中白茫茫的空地,宛若銀宮玉宇的亭台樓閣,品味著心裡的喜悅和肯定。

當他重新踏上這五十年沒有踏過的路途,沿著兒時的街道一路走過,此刻對於他來說已分外陌生了。而他的故居,早已是銹跡斑斑,雜草叢生了。

他從悲慘之中翻出一些羅曼蒂克出來,但到底還是說,永別了,我不會再回來。

故鄉終究是用來懷念的。

喬伊斯一生都在流亡,他說,流亡是我的美學。同時又感嘆,自從離開愛爾蘭,除了巴黎,我在其他任何城市都沒有感受到在都柏林的那種自在。

沈從文帶著故鄉出走,喬伊斯把故鄉奉為窗前的白月光。

魯迅卻說,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裡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於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就像木心說,永別了,我不會再回來。

然而,木心到底比魯迅多了幾分柔情。這個他鄉的流亡人終究還是回來了。

2006年,木心受邀回烏鎮定居,重回故地,恍若隔世,而此時的他,早已鬢髮斑白。就像他的詩,去時是個浪子,歸來像個聖徒。

3

到美國之後,他的文學創作才真正成熟起來。1994年1月9日,在陳丹青家中,木心給一幫畫家學生上了最後一堂文學課。67歲的木心打趣說:「我是到了美國之後才發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痘。」

陳丹青說,木心說過好幾次,他到美國之前,寫的全是夾生飯,到了美國之後,才成熟起來。

他在獄中創作的手稿,在1990年被帶到美國,在耶魯畫展上展示,並沒有加入他的文學陣營,卻記錄著他在獄中的精神成長史。

他一直在寫,知道快死的時候。我們甚至可以從他留下的遺稿中看出,他那時握筆已經無力。

「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他沒有被歲月的洪流所沖刷,生命的長河流過之後,留下的是那些美好的詩句。

可以是清新的,帶著雨後的青草氣味——

「春朝把芸苔煮了,晾在竹竿上,為夏天的粥 。」

「江南是綠,石階也綠,總像剛下過雨。」

芸苔是晾了一個春天的夏粥,江南是下過雨後的新綠。

也可以是智慧的,帶著人生的哲思——

「悲觀是一種遠見。」

「看清世界荒謬,是一個智者的基本水準。看清了,不是感到噁心,而是會心一笑。」

「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

「無知的人總是薄情的。無知的本質,就是薄情。」

有時候他你覺得他清醒,甚至冰冷——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到了人心的淺薄。」

「莫依喂我,我習於冷,志於成冰,莫依偎我。」

「裘馬輕狂的絕望,總比篳路藍縷的絕望好。」

可有時候他又柔情似水,說著最動聽的情話——

「十一月中旬,晴暖如春,明明指的是愛情。」

「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人了,念予畢生流離紅塵,就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你這樣吹過。清涼,柔和。再吹過來的,我知道不是你了。」

甜蜜也好,嘆息也罷,最好的愛情寫在紙上。這樣的句子,我可以看千千萬萬遍。

他說,他是一個情慾紛紛的人——

尤其靜夜

我的情慾大

紛紛飄下

綴滿樹枝窗欞

唇渦,胸埠,股壑

平原遠山,路和路

都覆蓋著我的情慾

因為第二天

又紛紛飄下

更靜,更大

我的情慾

一個詞,一個句子,也會讓你悵然若失——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雨後總像有誰離去了。」

三言兩語,給你一個情慾紛紛的世界。這是文字的魅力,更是木心的魔力。它們擁有綿長的生命力,無論何時何地,我們讀著這些句子,身後都會下起紛紛大雪。

4

從前慢-吉他彈唱

所有見過木心的人都說,這是一個瀟洒、講究且一生傲骨的人。即便是經歷了種種慘淡的歲月,那些不堪的壓迫卻未減輕他身上一分一毫的瀟洒、講究與傲骨。

誠如他所言,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

他的經濟不寬裕,便自己剪裁襯衫、大衣、帽子、褲子。他燒得一手好菜,且懂得四季進補。「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種老牌紳士的風度,皮鞋擦得鋥亮,做事也一絲不苟」,「從他進房間、打開自己的畫、戴帽子、送東西,每個動作都是緩慢的,但每個細節他都會注意到。」

生前,他幾乎是一個無人知曉的作家,但是他依然不停地在創作。

他說,文學幫助你愛,幫助你恨。

他說,藝術是最好最持久的夢,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慾的夢要更美。

他說,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這一段過程,他走得艱辛,走得壯麗,亦走得雲淡風輕。

對於死亡,他一向看得平淡,他說,死亡對他是休息,生活很累,終於到了休息的一天了。

他提醒自己,人應該時時懷有對死亡的懇切。對死懷有懇切,而且時時把這種意識隨身攜帶。一個人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死亡,在死亡面前,還有什麼可煩憂、可暴怒、可憤憤不平的?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木心美術館雕像旁懸掛著的一句話:風啊,雨啊,一頂橋。

依然是木心式的小句。這是2011年病重的木心在看了美術館電腦圖樣後說的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三個簡單的意象,卻像極了對他這一生禪意式的概括。

風可以是柔風,也可以是狂風;雨可以是細雨,也可以是暴雨。我們無從知曉。但加上一頂橋,整個畫面便溫柔了起來。斜風細雨不須歸,雨是細雨,風是柔風。

這是歷經滄桑後的一種慈悲,生命中曾經歷的狂風暴雨,此時此刻,都化作一汪情意綿綿的春水。於悲喜交集處,長途跋涉後的返璞歸真。

木心:從前書信很慢,一生只愛一個人

我想,彼時的他,已經回到了兒時的歲月,就像在《烏鎮》末中寫的那樣:

「兒時,我站在河埠頭,呆看淡綠的河水慢慢流過,一圓片一圓片地拍著岸灘,微有聲音,不起水花——現在我又看到了,與兒時所見完全一樣,我愕然心喜,這豈非類似我慣用的文體嗎?況且我還將這樣微有聲息不起水花地一圓片一圓片地寫下去。」

在這些一圓片一原片的文字中,我們和他一起,懷著對死的懇切,回到過去的歲月,回到那個日色很慢,車、馬、郵件都很慢的歲月。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到那時,你或許會明白他的話:生活,只是死前的一段過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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