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洋叔」王以喧是否安好?
這次天台回家,在老屋的九灣弄堂,迎頭撞上了兒時的「洋叔」,也就是天台城裡知名度頗高的「孔乙己式乞丐」王以暄。幾年不見,「洋叔」雖依然一副典型的王以暄打扮:蓬頭垢面,鬍子拉碴,佝僂著背,低垂著頭,不分春夏秋冬,上身套件油光烏亮的短大衣,下身穿條破舊褪色的士林褲——一種藍色細棉布做的褲子,腳下趿著一雙獅子大開口的舊布鞋,左邊或是右邊腋下夾著有許多缺口的青花瓷碗,但明顯衰老了,不光頭髮已經花白,人也消瘦了。
屈指算來,「洋叔」也該近花甲了吧。我撞見了「洋叔」,「洋叔」是還沒看見我的,他的眼睛,從來只顧了自己的腳尖。就在「洋叔」因我撞了他,想開口申斥幾句時——通常情況下,若是有人冒犯了他,「洋叔」總要嚷嚷幾聲「臭蟲」、「寄生蟲」之類,抬頭看了看我,目光剛一對視,便很快閃開了,張開的嘴巴,也戲劇性地急速收攏。終於,不發一聲,垂首蹣跚地走開了。
這更堅信了我多年已有的想法,「洋叔」並不傻,至少不是全傻,他還能認出我──三十多年前,纏著他要玉米棒吃,要紙飛機玩的小女孩。那年,我還不到上學年齡,因父母不在身邊,常寄宿在三姨家。母親有三個姐姐,我有三個姨媽,按照家鄉習俗,都該稱奓姨——奓,字典、辭書上注音zha,打開、張開的意思,在我的家鄉,方言讀音近dou,大的意思。有三個奓姨呢,總得有所區別吧。
母親就教我們以三位奓姨家庭住址來區分,老大家在杭州蕭山,就稱蕭山奓姨;老二家在平橋西余,就稱西余奓姨;三姨家住縣城小菜場邊上,就稱小菜場奓姨。很特殊的稱呼吧。這裡為了方便介紹,還把小菜場奓姨稱作三姨。當時,三姨在縣城一家規模頗大的養兔場當飼養員。我和三姨家的表姐妹們,便經常幫著三姨給白兔喂草、喂蘿蔔青菜。有時,也幫小兔梳剪毛髮。
養兔場里有不少阿姨,我都記不清了,倒清清楚楚地記著,還有一位年輕英俊、談吐文雅的高個男子。如果不算我們孩子,那高個男子是養兔場唯一的男性公民。三姨叫我們喊他叔叔。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大學生,剛剛從上海的復旦大學畢業,一時未找到合適的工作,暫時在兔場幫忙。說是叔叔,也就二十齣頭,跟我們在一起時,他便成了孩子王。
首先,他說,該糾正一下對他的稱呼,叫「叔叔」太一般,改叫「爺叔」。據他說,上海孩子稱呼叔叔輩為「爺叔」。我們從沒聽過叫「爺叔」,覺得既彆扭,又好笑,就都叫成了「洋叔」。家鄉人提起上海,就說是十里洋場,王以暄在上海讀了四五年大學,也是久經洋場了,這「洋叔」還真當得。但他似乎並不樂意我們喊他「洋叔」,近乎固執地用標準普通話糾正過幾次。
「跟你們說多少遍了,是『爺叔』,不是『洋叔』。」接著,又解釋道,上海人都這麼叫。「是爺叔,爺——叔!記住了嗎?」又說,上海可是個大世界,不像我們的小鎮,這麼落後。「你們長大了,可得記著去外面闖蕩一番,大上海是一定要去的。」還說他自己在上海讀大學期間,走過不少地方。末了鄭重地申明,見的世面多,讀的書多,知道的事情就多,懂的道理也多。「聽我的,叫『爺叔』,沒有錯。」可我們還是習慣叫「洋叔」。
不過,叫得很認真,叫得很推崇,也叫得很歡快,一點沒有取笑或是揶揄的意思。「洋叔」也就認了。我們喊他一聲「洋叔」,他會「噯噯噯」地應答得很暢快。這或許也是因為「洋叔」的知書達理,跟孩子較什麼勁呢?我們就更加推崇他了,「洋叔」、「洋叔」叫得更響亮,更歡快了。「洋叔」也確實值得我們推崇。三姨就時常誇獎說,「洋叔」是跑過三省六碼頭的大人物,小鎮容不下他,兔場更不是他久留之地。
終有一日,「洋叔」會去更大的城市,見更大的世面。終有一天,「洋叔」會找到施展才華的大舞台,會有出頭之日的。「你們要敬重他,還要向他學習。」那時候的「洋叔」,全不像後來流落街頭似的蔫樣。不說西裝革履,至少襯衫、長褲白是白,藍是藍,漿洗得乾乾淨淨,穿戴得齊齊整整。腳踩的尖頭皮鞋,也必定天天上光打蠟,烏黑鋥亮,能讓蒼蠅跌斷腳骨。那時候的「洋叔」,精神氣頭十足,說話做事都很快捷。
常見「洋叔」一邊在層疊成行的兔籠前巡查,一邊指點三姨她們,這幾隻兔長硬毛了,兔草該晾乾一些;這幾隻正當媽媽,要喂點豆漿;這幾隻該剪毛了;這幾隻……儼然兔場主兼技術顧問。等他歇下來,我們便模仿他的樣子逗他。「洋叔」不但不發脾氣,還會把我們輪番抱起來,高舉過頭頂飛跑,並「嗡嗡嗡」地高喊著,讓我們過一會乘飛機的癮子。
「洋叔」也給我們畫飛機,折飛機,還和我們一起賽飛機。紙折的飛機,能飛得多高,能飛出多遠?最後,還不都栽倒在免籠架上。可那時的我們和那時的「洋叔」,都覺得這也是一種夢想的放飛,玩得十分投入,十分開心。
秋天,兔場里有成堆成堆的嫩玉米,是菜場挑剩的,幾毛錢一車拉來喂免的。那些嫩玉米,多數是缺牙的,癩頭的,蛀了蟲的。玉米粒比較齊整、飽滿的,「洋叔」便會細心地挑出來,在鍋里煮一煮,分給我們。「洋叔」說,這是甜玉米,上海人都拿它當營養品,你們也吃一點,補補身子,補補腦子。這是我們最先認識到甜玉米的食用價值。後來,不知為什麼,兔場關閉了。
三姨去膠丸廠上班,我去鄉下念書,「洋叔」去了他神往的大上海,闖世界去了。一晃五、六年,再沒見過「洋叔」。忽一天,回到縣城讀中學的我,在街頭看到一個人,梳三七分頭,穿半舊的中山裝,高高挑挑的個子,分明是「洋叔」。可當我喊叫著奔過去時,他卻連忙低下頭,匆匆避開了。我便跑去問三姨,我在街上碰到一個人,很像「洋叔」,可他不理我。
三姨說,那人正是「洋叔」,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或者還有失戀等原因,已經精神失常,上海的某個單位,把他送回來了。又說,「洋叔」已經失去記憶,不記得熟人了。三姨去看過他,他也是不理不睬。三姨讓我以後看見了,不要再喊他「洋叔」,怕刺激「洋叔」,也怕人家笑話。「認個瘋子當『洋叔』,多沒面子。」再後來,三姨不再提起「洋叔」,我也不再追問。
但畢竟是個大活人,一個小城裡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碰到「洋叔」的時候還是很多的。每次碰到,「洋叔」總是很快低頭走開。又過些日子,小城漸漸多了關於「洋叔」的傳聞。不過,都語焉不詳,斷斷續續的,零零星星的。隱約得知,「洋叔」的大名叫王以暄,是個獨生子,從小父母寵慣了的,讀書很用功,但不願吃苦,大學畢業後找工作,挑三揀四,終於,沒有合適的崗位。
又有人說,「洋叔」曾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只因失戀打擊,主動放棄了優裕的工作,離開了上海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上海,是「洋叔」的悲情城市。回家後,又覺得小鎮沒有他施展英武之處,便有些懷才不遇的失落感。加上父母相繼去世,生活上沒人照料,也沒個勸慰的親友,便精神錯亂了。最終,淪為街頭行乞者。
「洋叔」的行乞,很有些特別。他從不開口乞討,總是不聲不響地站在人家門口,給他便要,不給他便走人。有時,「洋叔」還會提出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比如,在填飽肚子後,若是哪家主人還給他熟食,他便會直愣愣地喊一聲:「我要糧票!」再比如,碰到原先中小學時的同學,他會咕嚕一聲:「我要下館子!」意思是,你得給錢,還得給足一定的數額。
如果給少了,不夠他吃碗三鮮面之類的,他便會揭你老底,說你讀書時怎樣抄襲他的作業,偷看他的試卷。像「洋叔」這樣的文明乞討,自然多數時候是沒收穫的。他也不怎麼死皮乞臉地跟人纏。不給也就算了。倒是有時看看這家境況確實不錯,卻一點不肯施捨,他便會鄙夷地嘀咕幾句:「皮箱里有的是錢,那麼小氣!」「小氣鬼,我讓你鈔票爛在皮箱里!」……
「洋叔」分明已過上了寄生蟲般的生活,他卻極其忌諱被人戳穿。當孩子們尾隨他,叫他「寄生蟲」時,從來不狂不癲,也不打人罵人的「洋叔」,會氣急敗壞地馬上還擊。他會高分貝、高頻率地一氣甩出一連串帶「蟲」字的言辭,什麼「寄生蟲」、「吸血蟲」、「臭蟲」、「蝗蟲」、「蛔蟲」,但凡他看過聽過的蟲子,都會被他搬來當槍彈……但「洋叔」絕不追趕小孩,總是一邊嚷嚷,一邊顧自走開。
有時,我在想,「洋叔」念念有詞地說那麼些蟲子,或許是在自責自貶。若是他真像我想的那樣,從來不痴不傻,他就該有自知之明。也有一回,「洋叔」悄沒聲息地站在了我家門外。這時,我已經是有了女兒的母親,住在民主路的荷花地老屋。「洋叔」已經未老先衰。看著讓人同情。我拿了足夠他上幾次麵館的錢和糧票遞給他。原本低著頭的「洋叔」,或許是驚訝我給的多了,抬頭看了看我。
只見他眼皮一跳,一定是認出我了,立馬又像偶爾路遇一樣,很快轉身走開了。從此,「洋叔」再也沒有從我家門口經過。顯然,他還認得我,他羞於向兒輩的我要錢要物。如此看來,「洋叔」還不全傻,還要斯文,還是要面子,大有魯迅筆下「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孔乙己遺風。但若說他神志清醒,為何不知冷暖,不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披件老棉襖、短大衣?何以能甘於終生流浪行乞?怎變得如此不會收拾自己?又為什麼再不出去闖一闖、搏一搏?……
對於「洋叔」,我知之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走進他的內心世界。「洋叔」給人的直觀印象,唯有懶惰、痴呆。小鎮上誰都可以譏諷他,議論他。甚至,有不少年輕的媽媽,常拿「洋叔」來嚇唬孩子:「再哭,再哭!再哭,就送給王以暄!」或者,以「洋叔」作為反面教材,警示自己的孩子:「可不能好吃懶做。當心日後成了王以暄呵!」久而久之,「洋叔」的知名度提高了。
據說,某年選縣長,他的得票也不少呢。但隨之就有人謾罵,這麼亂投選票,簡直就是王以暄。小鎮的人們,到底還是打心底里鄙夷「洋叔」的。未知「洋叔」可曉得人們對他的猜疑、評價和鄙夷。我倒真的很希望,「洋叔」不瘋也不傻,有朝一日,他會自己站出來,以「洋叔」獨有的方式,敘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人生經歷。
或是,再一次較真的用標準普通話糾正:「不要叫我寄生蟲!」「該叫爺叔,爺——叔!」或是,進一步詳細解釋:「叫『爺叔』也還不準確,應該叫『伢叔』。」「上海話小孩叫『伢兒』,『伢叔』就是伢兒的叔叔。」「嗯,叫『伢叔』,叫『伢叔』……」
攝影:肖連飛/陳雪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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