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瑜:考析中國文化發展脈絡
馮天瑜,1942年3月生,湖北紅安人,歷史文化學家,武漢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湖北省首批「荊楚社科名家」,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湖北省及武漢市地方志副總纂,《荊楚文庫》編纂出版委員會總編輯。
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參與建構現代學術意義上的文化學及中國文化史學,研究工作中沿著微觀辨析與宏觀把握相結合,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相濟的理路,就中國文化生態、中國文化特質、中外文化互動等論題進行考究,著有《明清文化史散論》、《中國文化史斷想》、《中華文化史》(合著)、《中華元典精神》等書。論著曾獲中國圖書獎一等獎、中華優秀出版物圖書獎、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二等獎、湖北省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
博覽與庭訓
馮天瑜成長於辛亥首義之城武昌,他的父親馮永軒是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正式名稱「清華研究院國學門」)一期生,受教於梁啟超和王國維,專攻歷史考據學。馮永軒1926年從清華研究院畢業時,梁啟超集宋詞名句、王國維選取東晉陶淵明《飲酒詩》之一,手書贈予他。梁、王條幅長年懸掛於馮家堂屋,馮永軒又時常談及二位先生道德文章及種種逸事,故馮天瑜自幼就對梁、王二公有一種家中長老的親切感。
馮天瑜自幼酷愛文史,自少年時代便泛覽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和史地書籍。這首先得惠於他就職湖北省圖書館的母親張秀宜。馮天瑜自小學3年級至高中畢業,一直隨母親住在湖北省圖書館。每天放學歸來,照例到母親主管的兒童閱覽室看「小人書」。初中以後,為圖書館浩博的藏書所吸引,遂改弦易轍,變為成人閱覽室的常客。令他搖情動魄、形諸舞詠的首推中外文學名著。早年從這些名著中獲得的對於中西文化的感悟,大有益於他後來對於社會歷史問題的理解與把握,尤其有助於中西文化比較的展開。
少時馮天瑜喜歡閱覽的另一類書籍是遊記和地理書。這類書的閱讀經驗,使得他足不出戶,便可神交古人,泛遊九州。有段時間,他特別著迷於地圖,常常一連幾小時閱看不息,以至於可以隨手繪出中國各省區及世界各國的版圖輪廓。這種生動而具體的空間感的培育,對於馮天瑜日後成為史家,也有特別意義。因為歷史總是在特定的空間之內運行,史家必須同時具備清晰的時間概念和空間意識,才能真切把握人物、事件的質地感、度量感,如歷其境地體察古事古人。如此「左圖右史」「知人論世」,方能達到對研究對象同情的理解。
有深厚的家學淵源,以及幼年以來的積累,馮天瑜子承父業進大學歷史系本來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但高中畢業前,家庭的變故斷絕了他投考理想大學和專業的可能,馮天瑜只得報考與政治背景不相干的生物系,成了武漢師範學院(湖北大學前身)的一名學生,但他對於文史的熱愛卻始終沒有消退。
大學期間,馮天瑜繼續攻讀文史哲書籍並練習寫作,陸續發表了一批科普文章、散文和雜文。馮永軒對於兒子喜愛文史甚感欣慰,便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連續幾個寒暑假,給他講授《論語》《孟子》全文和《史記》選篇。他由泛泛閱覽到逐漸精讀,從浮光掠影於知識聖殿邊緣到步入研習經典的大門,正得益於20世紀60年代初中期的這段庭訓。
歷史文化語義學
1994年,馮天瑜調任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站在珞珈山上,學術視野更為遼闊,除了中華文化史、明清文化轉型研究以外,他還開闢了歷史文化語義學、中國文化的近代轉型等全新研究領域。自1998年起,他有近五年時間在日本授課並從事研究,得與多國漢學家論難究學,並潛心開掘異域史料,進行中、西、日文化比較,將文化轉型研究向深廣處拓展。
1998年至2001年,應日本愛知大學之聘,馮天瑜在該校現代中國學部擔任專任教授,講授有關中國文化史方面的課程。在這三年多時間裡,他得以切身體驗日本社會,並利用日本豐富而便捷的藏書系統,從容思考中日文化比較和中日文化交互關係諸問題。馮天瑜選定「近代日本人禹域踏查」作為研究方向,這既是探索中日關係的富於特色的角度,又能藉助日本人周密、系統的實證考察,為近代史研究提供新材料和參照系。
他以「幕末日本第一次訪清使團」為具體的研究課題,並在方法論上應用陳寅恪概括王國維「二重證據」的三條做法之兩條——「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寫成《「千歲丸」上海行》一書,「填補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一項空白」。(茅家琦語)
考究術語生成史,是馮天瑜在日本講學期間的另一致思領域。考察概念的古今轉換、中外對接,本是馮天瑜長期以來的用心所在,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便設立專題,詳加考釋,通過對「幾何」「上帝」「革命」「共和」「科學」「文化」等核心術語的辨析,揭示明末以降,特別是清朝民國之際中、西、日文化交會間的思想因革狀態。
但直到講學日本期間,他才自覺地將近代漢字術語生成正式作為一個文化史研究課題。他於此提出「歷史文化語義學」這一新的研究範式,其主旨是:在古今轉換、東西交會的時空坐標上展開研究,不僅對諸多漢字新語的生成、演變尋流討源,而且透過語義的窗口,觀照語義變遷中所蘊藏的歷史文化意涵,展現中國近代異彩紛呈、後浪逐前浪的歷史文化狀貌。
特別是2004年到2005年間,馮天瑜在地處日本京都的「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擔任「外國人研究員」,主持多國學者參加的「東亞諸概念之成立」項目研究,得以將思索多年的課題「封建辨析」徐徐展開,寫成《「封建」考論》之大著。
《「封建」考論》問世後,學界反響熱烈,引發海內外之討論熱潮,至今未息。日本學者谷川道雄認為,馮天瑜對「封建」作了前所未有的考辨,極具學術價值。《「封建」考論》被譽為「精湛的『封建』概念學術史」(方維規語),是「撥開近百年『封建』概念的迷霧」的大製作(張緒山語),堪稱封建社會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李根蟠語)。學界的討論輯有兩本評論集:《「封建」名實問題討論文集》(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中國「封建」社會再認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中國文化生成史
近年來,馮天瑜集合、凝練、提升30多年來關於文化史的思考,以中國當下的生存實態為窺探口,直面文化生成的前沿議題,考析中國文化的生成機制、發展脈絡及走勢,及中外文化交互關係,於2014年再次出版皇皇八十萬言的《中國文化生成史》,這是他繼《中華文化史》之後的又一文化史整體通論著作,可說是馮天瑜文化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該書不滿足於對個別「文化英雄」天縱哲思的追慕,也未止步於對某些引發劇變的短暫歷史事變的關心,而是以宏觀的歷史眼光,對中國文化的生成作「長時段」辨析,著眼考察地理環境-經濟土壤-社會組織-政治制度合成的「結構」對文化的推動及制約作用,揭示造就「如此人生」「如此人物」「如此事件」「如此思想」的「深層動力機制」,以達到對中國文化的全景式把握。
《中國文化生成史》既是中國文化史的回溯性研究,也對中國文化的未來發展作了前瞻性探討。它並未停留在對既成中國文化的歷史解釋,而是以當下為分界點,著眼於中國文化發展的現實問題,對中國文化的未來走向作理論前瞻。克羅齊認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過去發生的事,只有在人們的現時思想活動中才能復甦,才能獲得其歷史性。社會現實構成了歷史反思的起點。
《中國文化生成史》在詳盡論述中國傳統文化生成機制的基礎上,不忘觀照當下,對中國復興、文化創新、文明對話等熱點問題多有評議。
馮天瑜自謙為學術界一施工匠人,但言及勤勉則不遑多讓。2004年到2005年間,他在日本文部科學省設於京都的「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主持多國學者參加的「東亞諸概念之成立」項目研究。
據日本工作人員說,自日文研成立之日起,未見勤奮如馮先生者。2005年8月他歸國之時,日文研工作人員特地起早趕來,列隊相送,以示敬意。熟悉他的人常說,他的學術與生命是融合在一起的。迄今他雖年逾古稀,仍心織筆耕,意趣高昂,哪怕是近來患重疾住院,仍手不釋卷。他在生病期間撰寫的五十餘萬言的《日本對外侵略的文化淵源》於今年7月刊行。於他而言,學術就是生活,學術就是生命。
馮天瑜治史,一貫奉行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相濟的理路,力求宏觀把握與微觀考察的交融互攝。他說:「精思義理,苦心考據,擅長詞(辭)章,並致力於三者間的『相濟』,於弘大處著眼,從精微處著力,方有可能成就『表徵盛衰,殷鑒興廢』的良史。」(《回眸學術理路》)
作為表達思想的手段,辭章是形諸筆端落實於紙上的最後程序,義理、考據能否實現,端賴如何書寫。在辭章方面,馮天瑜主張述事紀實,務求清順流暢,娓娓道來;辯駁說理,則講究邏輯層次,條分縷析;無論哪類文字,都切忌板起臉孔,而應以理服人,以情動人,寓庄於諧。邱漢生稱讚馮著「語言生動,使符合歷史實際的科學論證更具有引人入勝的力量」。
眾所周知,馮天瑜文筆甚佳,既能寫細密嚴謹的學術著作,也能寫娓娓道來的學術散文,是當代為數不多的文史兼通的大家。對於當下史學界在專業的旗號下,忽略文章的辭章美感和可讀性,馮氏論著具有很強的啟示意義。
謝遠筍,武漢大學台灣研究所講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後,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學者學術發展計劃「概念史視域中的中西日文化互動研究」團隊成員,主要從事台灣思想文化史及現代新儒學研究。
文化學與中國文化史學
馮天瑜自幼博覽,所獲非止童趣,亦為人文啟蒙,更養成喜讀之性,「文革」期間亦不曾中斷。20世紀70年代後期,馮天瑜遇到一次選擇專業的機會,經再三權衡,他決計以冷熱適度、虛實相濟的歷史研究為業,跨入史學之門,自1979年開始,任教於武漢師範學院歷史系(今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由於目睹近三十年史學研究偏重於政治史和經濟史,而文化史久遭冷落,自己又對文史哲均有涉獵,且稍長於綜合,馮天瑜便選擇總攬諸觀念形態的文化史作為專攻——此時尚在全國性的「文化熱」興起之前四五年。
當時,馮天瑜已進中年,且非史學專業出身,但不數載,便以《明清文化史散論》(1984)享譽學界,這確乎令人稱奇。此書作為馮氏的首部文化史專著,即被認為是「超過前人」之作,「已足以與柳先生(即柳詒徵)方軌」。(邱漢生語)其實,就其個人歷程說來,這一切誠可謂蓄之久遠,發於天然——他自幼即盡日徜徉書林,陶成人文之質,且有當代學人少有的家學淵源。
1902年,梁啟超在《新史學》中指出:「中國數千年,唯有政治史,而其他一無所聞。」為了打破傳統史學為帝王將相家譜的困局,梁任公提倡「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的新史學。在摒棄傳統王朝政治史轉而書寫人群進化現象的新史學革命中,現代史學意義上的文化史研究發其端緒。梁氏在《中國史敘論》中,表示有心撰寫一部規模宏大的中國文化通史,可惜天不假年,其生前面世的只有《中國文化史:社會組織篇》《中國文化史目錄》等少數篇目。
1914年,林傳甲所著的《中國文化史》面世,大約可算作目前所見的最早以「中國文化史」命名的著作了。此後,隨著中國文化史研究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的第一次熱潮,出版了眾多以中國文化史為名的經典之作,如柳詒徵1932年出版的《中國文化史》、陳登原1935年出版的《中國文化史》、錢穆1947年出版的《中國文化史導論》等。
由梁啟超開啟,經柳詒徵等人發展的文化史研究,在很長一段時間完全歸於沉寂,直到20世紀80年代,在中斷了30餘年之後方重新興起,至今在諸多領域方興未艾。馮天瑜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便自覺接續這一學術傳統,馮著《中華文化史》是這一時期中國文化史整體與系統性研究的扛鼎之作。他常自謙說自己不過是追隨前輩、時賢的一施工匠人,但他作為現代學術意義上的文化學與中國文化史學科的創建者之一,早已是學界共識。馮氏在文化學及中國文化史學研究領域的創建,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其一是「文化生態」說。馮天瑜遵循微觀辨析與宏觀把握相結合,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相濟之理路,考究文化史學基本論題,如中國文化之生成機制、發展脈絡及走勢、中國文化特質、中外文化互動等,嘗試以「文化生態」說為基旨,闡述文化學理論,建立中國文化史框架。主要著作除了上文提到的《明清文化史散論》《中華文化史》上篇(1990),還有《中國文化史斷想》(1989)《人文論衡》(1997)等。
其二是「元典精神」說。馮天瑜追蹤中國文化演繹史,注重「生成」與「轉型」兩環節,聚焦晚周、晚清兩個關鍵時段。「晚周」為中華文化生成之「軸心時代」,此間形成深刻影響中華民族基本精神之文化經典,他擬名為「元典」,探索中華元典形成過程、內在結構及其常釋常新之詮釋史。「晚清」為中華文化古典形態終結及近代轉型期,在晚清文化研究中,力辟直線進化觀和西方中心論,考究發生於明清間以「復歸元典」為外顯形態、以螺旋上升為運動方式的「文化重演律」。此類探幽闡微之考析,集結於《中華元典精神》(1994)。
馮天瑜提出並論證「文化生態」說、「文化元典」說,得到學界充分肯定和大量採用,被譽為探討中國文化的「重要貢獻」(張岱年語),認為表現出系統史學的魅力,是對中國文化史研究的一種理論建構,也由此奠定了此類研究的基本理論範式。
其間,馮天瑜又兼治湖北地方史志,傾力於辛亥武昌首義史及張之洞研究,《張之洞評傳》(1994)、《辛亥首義史》(2011)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他在後一研究中,廣采鄉邦文獻,詳考切關宏旨的首義史事細節,又適度使用訪錄辛亥老人的材料,堪為「口述史學」之典範。馮天瑜長期擔任湖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副總編纂,主持湖北省、武漢市的地方志修纂。文化史與地方史構成馮天瑜治史之一體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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