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和:郎官知制誥的升遷——白居易和元稹的案例
唐前期從武則天到玄宗朝,就開始有了知制誥,如崔融、張九齡等人,大都以高官(如侍郎,官品高於中書舍人的正五品上)的本官去知制誥。這些早期的知制誥,可歸納為第一型知制誥,未固定常設,跟唐後期的那些第二型知制誥不同。
本文要討論的是,德宗以降,那些第二型郎官知制誥的升遷和地位。由於這一型的知制誥,其本官官品都低於中書舍人,所以他們在任知制誥一段時間後,如果繼續出任詞臣掌誥,則他們可能會有兩個升遷途徑:一是升任為中書舍人,但繼續留在舍人院草詔;二是同樣升為中書舍人,但以中書舍人的本官,被召入學士院草詔,成了翰林學士。這兩大類中書舍人,學界一般都沒有劃分清楚,容易混淆。為免混用誤解,可分別稱之為(一)舍人院中書舍人;(二)學士院中書舍人。
唐代史書對第二型知制誥升遷為中書舍人,有一個很常見的套語,往往形容他們是「正拜中書舍人」或「正授中書舍人」,且不管是在舍人院或學士院升為中書舍人,都可以用「正拜」或「正授」兩字。例如,楊嗣復,「長慶元年〔821〕十月,以庫部郎中知制誥,正拜中書舍人」 。趙騭,「咸通初,以兵部員外郎知制誥,轉郎中,正拜中書舍人」 。劉太真,「名著南宮,望歸西掖,遷駕部郎中知制誥。……建中四年〔783〕夏正授中書舍人」 。以上是在舍人院正拜中書舍人的例子。
至於在學士院正拜中書舍人,可舉兩例。高釴,長慶「四年〔824〕四月,禁中有張韶之變,敬宗幸左軍。是夜,釴從帝宿於左軍。翌日賊平,賞從臣,賜釴錦彩七十匹,轉戶部郎中、知制誥。十二月,正拜中書舍人,充職如故」 。所謂「充職如故」,就是高釴在正拜中書舍人後,依然充任翰林學士這個「職」(使職)如故,可知他是在學士院升任中書舍人。宋申錫,「文宗即位,拜戶部郎中、知制誥。大和二年〔828〕,正拜中書舍人,復為翰林學士。」 檢丁居晦《重修承旨學士壁記》,可證實高釴和宋申錫,確實是在學士院「正拜」中書舍人 。
白居易任知制誥後升中書舍人,也屬「正拜」(他自己則形容為「正授」,意思相同),但他是繼續留在舍人院草詔,沒有被召入學士院。《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821)十月條下說:
以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白居易為中書舍人。
這便是一種「正拜中書舍人」的現象。白居易稍後又從中書舍人出守杭州,寫了《杭州刺史謝上表》時,提到這件事:
生歸帝京,寵在郎署。不逾年擢知制誥,未周歲正授舍人。
白居易
從白居易的行文語氣看來,他顯然對他能以主客郎中知制誥,未滿周歲就「正授舍人」,頗感得意,因為按照敕令,知制誥「正授」中書舍人,須有一定的時間:
大和四年〔830〕七月,中書門下奏:「伏以制誥之選,參用高卑,遷轉之時,合系勞逸。頃者,緣無定製,其間多有不均。准長慶二年〔822〕七月二十七日敕,始令自員外以上及卑官知者,同以授職滿一年後,各從本秩遞與轉官。……自今以後,從前行郎中知者,並不許計本官日月,但約知制誥滿一周年即與正授。其從諫議大夫知者,亦宜准此。即遲速有殊,比類可遵,並請依長慶二年七月二十七日敕處分。」敕旨依奏。
上文所謂「知制誥滿一周年即與正授」,其中「正授」兩字,即指正授中書舍人之意。「正授」兩字和「正拜」一樣,表示任知制誥者,原都是在出任一種使職,一種「不正規」的使職,所以他們在任使職滿歲後,便可以正式升任為正規的職事官(即中書舍人)。這個「正授」,有「扶正」的意思,也就是說,某某官員,原先擔任不正規的使職,現在轉為正規的職事官了。如果按照礪波護等學者常見的說法,所有使職(包括知制誥),乃「令外の官」,那麼他們現在任知制誥滿歲後,便可「正授」、「正除」為中書舍人,成為「令內の官」了 。
據上引長慶二年七月敕,知制誥到底要任職滿多少年後,才能正授中書舍人,「緣無定製,其間多有不均」,也就是沒有定規。從長慶二年起,才定為一周歲。白居易正授中書舍人在長慶元年十月,那時還沒有這條敕令,但他對自己能夠在知制誥未滿周歲的情況下,即正授中書舍人,感到自豪,看來當時正授中書舍人,雖說無「定製」,應當也要一兩年的等待時間。
白居易從主客郎中遷任中書舍人,在職事官階上固然是一次頗快的升遷獎勵,但從「接近皇權」的觀點看,他在舍人院任中書舍人,恐怕遠遠不如他的朋友元稹那樣,任知制誥後遷中書舍人,但卻是在學士院,成了翰林學士,更接近皇權。白居易任中書舍人的時間也非常短,從長慶元年十月,到長慶二年七月,任期不到一年,就調守杭州刺史。這以後,他做過蘇州刺史、秘書監、刑部侍郎、河南尹等官,品階雖高,但不外乎閑散或牧守一類的高官。他從來沒有做過節度使或宰相,在唐史上不算是一個接近皇權的高官。
然而,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同樣以郎中充任過知制誥,但後來他的權勢,就比白居易大多了,官至宰相和節度使,主因是元稹顯然比白居易善於「營鑽」。陳寅恪即形容他為「極熱中巧宦之人」 。例如,他從荊州江陵士曹貶官回京後,便平步青雲,在憲宗元和十五年(820)五月,以祠部郎中知制誥,約兩年後就官至宰相,升遷神速,靠的就是他跟幾個宦官的親密關係。《舊唐書?元稹傳》對此有頗詳細的記載:
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嬪左右嘗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嘗稱其善,宮中呼為元才子。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御,穆宗大悅,問稹安在,對曰:「今為南宮散郎。」即日轉祠部郎中、知制誥。朝廷以書命不由相府,甚鄙之,然辭誥所出,敻然與古為侔,遂盛傳於代,由是極承恩顧。嘗為《長慶宮辭》數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內職,授工部侍郎。上恩顧未衰,長慶二年〔822〕,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
此段記載,寫元稹的官曆和得官過程,值得細讀,可大大加深我們對唐代知制誥、中書舍人和翰林學士的認識。元稹先以祠部郎中知制誥,這點跟白居易以主客郎中知制誥相似,但接下來,兩人的官曆便大不相同了。白居易知制誥後,只不過升遷為舍人院的中書舍人,便出守杭州,從此遠離皇權中心。元稹則一步一步向皇權靠近。關鍵就在於他知制誥時,誥文寫得「敻然與古為侔,遂盛傳於代,由是極承恩顧」,跟著被穆宗「召入翰林」。在翰林時,他得到兩個升遷。他的本傳只簡單記載「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如此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乃正史典型的寫法,沒有其他細節,但此事涉及唐後期知制誥、中書舍人和翰林學士及承旨這幾種官職的微妙關係和輕重地位。元稹的這段官曆是很生動的案例,值得再細考。
元稹
元稹在學士院時,寫過一篇《承旨學士院記》,裡面紀錄了他自己的官曆:
元稹,長慶元年〔821〕二月十六日自祠部郎中知制誥、行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仍賜紫金魚袋。其年十月十九日,拜工部侍郎出院。二年〔822〕二月,拜本官、平章事。
換言之,元稹在820年五月任知制誥,歷時不到一年,就在821年二月被召入翰林,可謂神速,甚得恩寵。更讓人訝異的是,他一入翰林那天,竟同日得到三樣東西:遷為中書舍人,升為翰林學士,賜紫金魚袋。這點,在他的《承旨學士院記》自述中,還未能清楚表達出來(須細考補充才清楚)。但他的好友白居易為他寫的《元稹除中書舍人翰林學士賜紫金魚袋制》中,就很清楚地呈現了:
尚書祠部郎中、知制誥、賜緋魚袋元稹,去年夏拔自祠曹員外,試知制誥。而能芟繁詞,剗弊句,使吾文章言語與三代同風。引之而成綸綍,垂之而為典訓。凡秉筆者,莫敢與汝爭能。是用命爾為中書舍人,以司詔令。嘗因暇日,前席與語,語及時政,甚開朕心。是用命爾為翰林學士,以備訪問。仍以章綬,寵榮其身。一日之中,三加新命。爾宜率素履,思永圖,敬終如初,足以報我。可中書舍人、翰林學士、賜紫金魚袋。
所謂「一日之中,三加新命」,即指元稹一天之內,同時得到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和賜紫金魚袋這三樣無比的榮耀。紫金魚袋是三品高官才能有的章服。元稹的官品未到,原不能衣紫,現在由皇帝賜給他紫服金魚袋,自然是一種特殊的「皇恩」。這一年,他才不過43歲,就能衣紫,非常年輕。
不過,白居易所寫的這篇制文,對研究唐代官制的學者,最珍貴的一點是,它清楚告訴我們,元稹是以中書舍人的本官,去充任翰林學士。他不是到舍人院去當中書舍人,而是到學士院去當翰林學士,本官為中書舍人。這篇制文也收在宋代所編的《文苑英華》,在此關鍵處的文句為「可守中書舍人充翰林學士」 ,清楚記載元稹是以中書舍人的本官去「充翰林學士」,文中有個充任使職的典型用語「充」字,文意明確。
實際上,元稹被召入學士院,不但是任翰林學士,而且還是翰林學士承旨。所謂「承旨」,即眾翰林學士的「頭目」,權力更遠大於一般的翰林學士。據元稹自己的描述,任承旨者,「凡大誥令、大廢置、丞相之密畫、內外之密奏,上之所甚注意者,莫不專對,他人無得而參」 ,可謂大權在握。唐史上有不少翰林學士承旨,後來都因此升任為宰相,包括元稹。他本人在任命後,寫了一篇謝表《謝恩賜告身衣服並借馬狀》,毫無保留地表達了他對皇恩的感謝:
選居近地,便令入院。當日召見天顏,口敕授官,面賜章服,拔令承旨,不顧班資,近日寵榮,無臣此例。發言感泣,指日誓心,苟無死節之誠,願受鬼誅之禍。
元稹一入翰林,便如此神速被任命為承旨,從他的官曆看,確實如他自己所說,「不顧班資,近日寵榮,無臣此例」。他如此得寵,以致其他宦官「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這種高調作風,自然引起其他人的忌妒。河東節度使裴度便「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內職」(翰林學士又別稱為「內職」),授他工部侍郎出學士院了事。但「恩顧未衰」,不久又任命元稹為宰相。「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反映了當時人對他營鑽之功的鄙視和醋意 。
元稹之善於結交,在《唐會要》還有一段記載:
〔長慶元年(821)〕六月,武儒衡以諫議大夫知制誥,膳部郎中元稹繼掌命書。稹常通結內官魏宏簡,約車仆,自詣其家,不由宰臣而得掌誥。時人皆鄙之,莫敢言者,獨儒衡一日會食公堂,有青蠅入瓜上,忽發怒命掣去之曰:「適從何所來,而遽集於此?」一座皆愕然,儒衡神氣自若。
元稹之所以能掌制誥,靠的是他的詩名與文采,以「文」為進身之階,但他牽扯上宦官的關係,終不免令「時人皆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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