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人講，故事就不是故事了
今年杭州當代戲劇節，一共看了6部戲，聽了一場講座，度過了節日般的一周。此時此刻，寫下這些總結，坐在房間里，能聞見樓下的桂花香。
借用《我愛XXX》的句式：我愛杭州，我愛杭州這個季節有當代戲劇節。
01
一場講座
第100種可能
在浙江美術館，聽孟京輝和張獻的對談，題目叫《戲劇：第100種可能的人生》。又見孟京輝，還是一身黑，說話狀態一點沒變，年輕是一種品質啊。
一個觀眾問：現在年輕戲劇人日子很難過，過得很掙扎，你怎麼看？
孟京輝搶過話筒：「這個問題我喜歡答，他們日子很難過，掙扎？我操，我不同意，我沒見過一個搞戲劇的人餓死街頭。我年輕時買不起被子，裹著軍大衣睡了兩年，我的手機，用的還是4s，皮鞋，兩百多。物質生活，永遠不要比，你跟李白都沒法比。你說的那些東西，根本不是掙扎，那就是一群傻逼。我沒見過一個年輕戲劇人比我們那時候瘋狂。我現在參加大學生戲劇節，結束他們還請我吃飯呢，我們大學時候哪有錢啊。現在大學生跟我說，沒錢弄布景，我說你隨便弄點什麼都行啊，你把床單掛上去也挺好看的。所以，那些掙扎的人，如果離開了，算了算了，這種人沒出息。留下那些對生命有感悟，想要表達的人，就足夠了。」
和孟京輝的外放形成鮮明對比，張獻呈現出的是一種向內的狀態。他年輕時做過很多種工作，有些很短，有些很長，最後他明白，我們的人生，就是時間，不想浪費時間，就要「建立自己的時間」。掌握了處理時間的技巧，就可以鍛造出很多身份，於是才可能有「100種可能的人生」。
現在「先鋒」已經被大家聊成了一個特別庸俗的詞，張獻談了談他對這個詞的思考，「你不要去重複別人，你要知道，世界並不是從你出生才開始的，它已經開始好多輪了，所以那些別人已經做過的事，你能不能避開，做些別人沒做過的？」
世界並不是從你出生才開始的，這個樸素的道理，可能很多人都沒「意識」到。所以，人們習慣於歷史總是在重演。
02
六場戲
都是碎片
1
《歌劇、幻影和碎片》／義大利／文化小劇場
每次到文化小劇場，我都會想起第一次在這裡看的，西班牙默劇《安德魯與多莉尼》，和我坐在一起的觀眾當中，有湯唯。後來看媒體刊登的照片，才知道她看哭了。
劇場的木地板和老舊的椅子，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觀眾沉默的眼淚和肆無忌憚的笑聲，這一切，都被劇場的牆壁吸收著，和過往在這個劇場發生的一切，產生著共鳴。又吉直樹在《火花》中曾這樣描寫劇場，「劇場這些年累積的笑聲，都被這骯髒的牆壁吸收，觀眾一笑，牆壁也會跟著一起笑。」劇場越小，這種共振越強烈，這也是我認為的小劇場的魅力。
《歌劇、幻影和碎片》這部戲，沒有台詞，伴隨著演員的表演，至始貫穿著義大利的經典歌劇。舞台的布景很簡單，後面掛著一條紅布，舞台上擺了一些白色的，像泡沫一樣的布，演出開始，才知道三個演員一直「埋伏」在下面。
演員的表演讓我想起《美麗人生》中的羅伯特·貝尼尼，義大利人可以在生命面前嬉戲，甚至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幽默。其實看這部戲的過程，讓我想到挺多的，舞台上那塊紅布，讓我想到崔健的《紅旗下的蛋》，舞台上的演員，也是在一塊紅布下成長，他們何嘗不是另一種蛋呢。他們身上披的層層白色布料，讓我想起義大利人身上背負的歷史，而用布條結成的人偶在黑色的背景下行動，像是戰爭中逝去的年輕幽靈。
然而，當演出結束的演後談環節，主持人一上來就「替」劇組解釋一通，大致意思是，這部戲，紅色代表愛情，黑色代表死亡，白色代表純潔。這個故事講的是三個孩子從小一起玩耍，後來一起長大，經歷青春和愛情，最後女孩流產了，最後另外兩個人幫她走出悲劇，這就像我們的生命，總是會有天使的引領。
當她說完的那一瞬間，這部戲的張力消失了。這樣的「解釋」，其實是在扼殺觀眾腦海里形成的無數種戲劇的可能。
這部戲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是男女主角相愛的部分。女生吻了男生的耳朵，音樂和男生的心跳一起停止了。然後，男生有點害羞地走過去，吻了女生的肩膀。女生走過去，又吻了他的心臟。接著，他吻她的臉頰。於是，她吻了他的耳朵……
最後，他們拉著對方的手，保持平衡，然後翻滾，平躺在地上，握住對方的手，坐起。女生往肚子里塞進一團布，於是，一個新的生命孕育出了。這一段太美了。
2
《我們住在海邊》／英國／杭州大劇院可變劇場
下雨天，看《我們住在海邊》，空氣潮潮的，坐在劇場聽著海浪聲，好像可以聞到海風的鹹味。
最後終於把故事拼湊起來，凱蒂的父親是個海軍，他在女兒6歲那年退伍，經常給她講住在海邊的國王和兩個公主的故事。後來父親再次入伍，並葬身在海上。凱蒂從此患上了孤獨症，幻想出一個朋友，一隻叫威廉的狗。姐姐漢娜和少年瑞安，慢慢幫她重新找回真實的生活和自己。
凱蒂從頭至尾一直講述著國王和公主的故事，原來這是她記住父親的方式，「如果沒人講，故事就不是故事了。現在，故事是你的了。」最後她懂得，「做你自己就是最棒的事，永遠不要覺得羞恥，人生肯定會有失意的那幾天。」
最後一幕戲，凱蒂回到家裡，走到舞台下，燈光暗下，一束追光跟著她，突然，劇場里亮起了彩色的夢幻般的燈帶，一顆射燈將星光投到天花板上。然後，一個生活在海邊的病人，站在舞台上，旁若無人的剖析自己，很像《昨天》里賈宏聲獨白的那一幕，甚至他們說的話都很相似。凱蒂的最後一句台詞，字幕沒有翻譯，但意思大家似乎都懂，「That is how I want to be，forever.」
3
《年輕的野獸》／黑貓劇團／蜂巢劇場
看了最後一場《年輕的野獸》，導演劉暢說是改編自1891年的劇本《青春的覺醒》。一百多年了，青春還青春著。他把覺醒換成了野獸，青春期的人，獸性是最強的，所以王朔的那本青春回憶小說取名為，動物兇猛。
演出開始前，廣播里就播報著拼接的社會新聞，涵蓋了這部戲要探討的主題，少年，自殺，早戀，性行為。引起我注意的，是舞台上的那個沒有指針的鐘，青春的時候，對時間流逝沒有概念。
演員一上台，先是像報幕員一樣自我介紹，其中有幾個劇透，「我會在下半場死去。」死這個字，也只有那個年紀的人才能說得如此輕佻又不矯情。塞林格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不成熟的標誌是你願意為某種東西去死。年輕，就是不成熟。
戲一開始，校長訓話，說到人體的熱量和卡路里，「如果你做了不該做的事，身體會燃燒過多的熱量。」所以他讓自己的學生安分點，不要躁。話音落，現場舞台後面出現了樂隊，校長打鼓，女訓導員彈貝斯，學生們用畫著表情的紙遮住自己的臉，一張張交替著，那是表情，也是面具，微笑、皺眉、撇嘴。特別喜歡這一幕。青春，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場表演吧。
劇中的人說，「這一生，有人教我們說話，有人教我們寫字，但沒有人教我們如何認識自己，如何去生活。」想想自己接受的學校教育，好像是真的。少年之間探討自殺，有一句台詞很有意味，「如果每個人都在這個時候自殺的話，那這個世界很快就沒有人了。」沒有在那個年紀自殺的人，最後都活了下來，像女主角說的那樣，活到生活中去了。
「我感覺心裡有一頭野獸，受傷的地方，讓我更加強壯。」那些年輕的野獸，那些受傷的野獸。
4
《我愛XXX》／黑貓劇團／蜂巢劇場
1994年，孟京輝拿著《我愛XXX》的劇本找到王朔，王朔給了他五萬塊，在北京東四條的一個劇場內部演了五場，女主角是徐靜蕾。2013年，劉暢復排了這部戲。劇本大學時代就讀過，今天才第一次看這部戲。
劉暢說，這是一部反情節的戲，只用台詞，就能幹乾淨凈地感動你，讓你哭，讓你笑，即使一些地方沒看懂，也能在觀看中想到自己，那些感動自己的人，回憶起過去的事。乾乾淨淨。
是的，很難不被觸動，那些從演員口中蹦出的我愛XXX，那些死去的大師，那些在1900年誕生也早已死去的明星，那些發生過卻像沒發生過的歷史事件，那些上演過卻不斷在重演的荒誕悲劇。我想起以前摘抄在筆記本里的那些人名和他們的作品，每一個名字，每一部作品，都曾有機會塑造我，可惜我錯過了。
有一幕，演員說完「我愛通了電的吉他」，響起了披頭士樂隊的《Revolution》，背景的Led屏打出黑白畫面好像就發生在眼前，馬丁·路德金的眼神，一束煙花打到空中，變成了爆炸的原子彈。
今天學會了一個手語，伸出左手拇指，用右手的掌心輕撫，意思是，愛。「我愛光，我愛於是便有了光。我愛你，我愛於是便有了你。我愛我自己，我愛於是便有了我自己。」
5
《卡拉OK豬》／陳明昊／文化小劇場
散場後，在劇院門口遇見朋友H，他問我覺得戲怎麼樣，我撇撇嘴。他憤怒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太屎了。舞台上的每一個人都讓我覺得極不真誠。如果，這部戲的初衷是為了嘲諷什麼，那他們就是自己嘲諷的對象。好不容易拿到了資金，結果用來做這樣一部戲，我挺失望的。」
我也挺失望的。
剛走進劇場，看到舞台的布景，像一個ktv包廂，舞台中間一張長桌，上面一個沸騰的火鍋，還覺得挺有意思的。但是整部戲看下來，從頭到尾，都很不舒服。我相信，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導演陳明昊「故意」營造的。但是，就像我朋友說的，這裡面缺少一種真誠。沒有真誠的戲劇算什麼？
舞台上，我看到了一些熟面孔，其中一個是北京作家狗子，我曾在艾未未的紀錄片中見過他，一個酒桌上。這部戲的舞台其實也是個飯局，大家一起吃火鍋，真吃，整個劇場都是火鍋味兒。
一群擰巴的人，不得志的導演、現代舞演員、中醫、畫家、老師、作家、攝影師……他們把鞋脫了，一個個走到台前，瞪著眼睛，直視觀眾，然後把鞋扔了，回到飯桌上，繼續吃。後來，他們開始將對方扔下舞台，撕扯對方的衣服，也是真撕，男的最後都光著膀子，女的衣服露著破洞。背景音樂是崔健的《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重複著，「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明顯，這些演員並不是科班出身，他們不會控制自己的表演，有時候還會笑場，一切都看得出來是即興的，沒有意義的走動。甚至劉暢和他的劇組也臨時被拉入到這場狂歡中來，其中一個演員說：「這次是我第一次在台上沒有演戲。」一句大實話。
全場最有戲劇感的一幕，是全體突然轉過頭，盯著舞台下，長久地凝視。其餘時間，這些舞台上的人，讓我想起潘采夫在《生活的價值在提高底線》里寫的：舞台像個大火鍋，他們是熱湯中滿頭大汗的一根寬粉，膨脹，滑膩，翻來覆去，身不由己，不知如何中止這停不下來的生活。
另外，我也不喜歡導演陳明昊的表達態度，不懂他在挑釁什麼，「我把他們騙到這兒，完全出於惡意」、「我懷疑除了此刻任何的時間和空間」、「你們沒有選擇，你們只能待在這兒」……嗯，導演留著和許知遠一樣的髮型。
6
《黑暗童話：給我一身美麗的皮膚》／義大利／杭州大劇院可變劇場
看的最後一場戲，也是義大利的戲，生活如戲劇般的巧合。
這個故事真的挺暗黑的，有點少兒不宜，一對老姐妹，姐姐102歲，妹妹99歲，兩個人的共同點，就是長得丑，她們知道自己丑，還會自嘲，「我們一直長得丑，年輕時就丑，老了更丑。」
她們住在一個茅草屋裡，幻想著被國王臨幸，當然，前提是不能讓國王見到她們的臉。如何偽裝成年輕女子呢？她們的點子是，用8天時間苦練，不斷吮吸小拇指，這樣手指就會變得光滑緊緻，如年輕女子一般。
這個劇本比台上的兩個老處女還老，來自17世紀的一個民間故事。故事的結尾，兩個婦人夢醒了，妹妹對姐姐說：「我已經不相信童話故事裡，我已經厭倦了枯朽的生活，你把我的老皮扒了吧，然後新皮就會長出來。」原版的故事中，妹妹真的長出了新皮，成了一個妙齡女子，然後姐姐心生嫉妒，也想效仿，結果剝皮身亡。但這部戲停止在姐姐含淚舉起刀的那一刻，她的手顫抖著，刀背的寒光晃眼，失去青春的人，命若草芥。
扮演兩個婦人的，是兩個男演員。觀眾問，為什麼？他們回答地很巧妙，「為什麼不呢？」當然，這是沿襲義大利17世紀的戲劇傳統，舞台上的女人，向來都是由男演員來反串。其次，他們說的一個理由，很打動我，「年紀大了，男人和女人會越來越像。」
還有觀眾問到，這個17世紀的故事，對當代有什麼意義？演員的回答也很精彩：「人很難接受變老，以及別人不再看你，從而失去了（性）吸引力。」對照現場一個小插曲，一個觀眾無意中將他們稱為「中年男人」，兩個男演員佯裝生氣，起身離場。
別說變老了，一句「中年男人」就讓人夠難受了。
後記：
昨天寫完已經半夜了，做了一個夢，挺有意思的。
在夢裡，參加了一個戲劇分享會，一個導演說，我這個故事啊，太牛X了，我不得不拍，因為我想讓所有觀眾都看到。另一個笑呵呵地說，其實，我拍這個戲很簡單，是為了兩個人，就是我的兩個演員，這倆老頭太牛X了，說真的他們演什麼不重要，我就是想讓你們看看他們。
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夢，村上春樹說：「擁有黑暗的心的人，只做黑暗的夢。更黑暗的心，連夢都不做。」這個夢，在我看來是這一周戲劇節「浸漬」出的一個結果，現在，這些故事是我的了。
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 kingpoorm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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