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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高原的春天上

|趴在高原的春天上

到日喀則——這個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已經是黃昏。在一家部隊招待所下榻,房間安排在頂層。

我看著樓梯,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了台階的尺度,那是叫人發怵的線段,是一種無奈的刻度。

登上青藏高原這片土地之後,我才明白了,西藏除了神奇而又亘古荒涼的天、山、水、原和神靈外,還有別的東西。是什麼呢?反正要包括高原反應。

從踏上西藏的那天起,高原反應就像母氂牛的舌頭,舔著我。在西藏的每個晚上都一樣,不知有多少次從頭痛中醒來,張開眼睛,屋外沒有人聲也沒有車聲,屋內一片漆黑,只聽見牆上掛鐘清晰而漠然的嘀嗒聲。青藏高原,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你來了就得接受它的考驗,高原反應的揍打,無法逃避。我沒有了遊玩之心,就連計劃內的江孜十萬佛塔白居寺、宗山城堡和帕拉莊園也忍痛放棄。坐在車上,抗爭頭痛唯一的辦法,是閉著眼睛默忍痛苦,沿途的風景只能貼著身子過去。我會融化嗎?在這黑色並熱烈的吻里。

樓房只有三層高,現在對我來說太高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去。我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自信,尋覓救贖的眼神投向四野。就是這一眼,神佛把扎什倫布寺就賜予了我。我第一次看到黃昏是清明素靜的樣子,它在佛殿和靈塔殿的頂上鍍了一層清亮的銀光,那銅鳥,那寶瓶,那金鹿法輪,在白色的光暈里做飛騰的姿態。連尼瑪山都像雕刻的一樣,稜角分明,起伏涌漲,在扎什倫布寺的後面向著遠方次第聳起,巍巍然,浩浩然,不求肅穆,肅穆自來。

我沒有看到過神,但我相信神存在。神為我在高原打開了一扇小窗,一隻觸手神性十足,不露聲色地伸進了我的感官。黑色像水裡的墨團,緩緩地向四圍滲開,不久,一把筆直的銀劍橫在西方的天際線。尼瑪山上方的天空,幾縷清光在一角漏出,落在山尖,泛出一種安然靜宓的白,像是佛座下的蓮花,還像引渡的天梯。夜神把該省略的抹去,天地漸漸地簡約成了一幀黑白照片。顏色的對比極其鮮明,這是西藏特有的景色。此時的瞻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分地費勁,但對視覺的衝擊卻是非凡的。天梯頂頭的一片天光是何等的明亮,是世界的盡端?下端黑得虛玄深奧,像深淵也像地獄。一股不動聲色的神秘與空寂,向著我逼來。

莫非是天地在演繹某種宗教儀式?高原暮光簡約素靜,白色的桑爐高聳,桑煙緩慢的微笑。寺院紅牆邊的老柳樹,枝葉垂下,如誦經的喇嘛垂下的眼帘。我產生了幻覺,這就是天堂的影像。我突然意識到,踏破芒鞋,穿透崑崙、岡底斯和喜馬拉雅,尋找的原初致臻化境就在這裡。而我卻再無追逐、猜度它的力度,痛苦逼迫我閉上了眼睛,不能再做深入,我實在不甘心。到西藏後,朋友告訴我在這裡,眼睛的天堂,靈魂的故鄉,身體的地獄。青藏高原是專為神類享用而造,這個時候,我是這樣想的。要不,為什麼神在三千萬年前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中,把青藏高原推到了人世間極端的地方,還要製造讓凡人痛苦的高原反應呢?黃昏在高原天際線勾勒出了黑白線譜,疲乏的雙眼搭上去,奏的是咒語般的曲子。

藏族姑娘嘎梅攙扶著我,艱苦卓絕地往三樓攀。目光撫摸著一級級台階,心間湧起一股股疲乏的情緒,這也是一種可惡的咒語?回顧著昔日歲月,在走向未來過程,總是處於一種攀爬的狀態。在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動物的那種衝勁,這不是進化,而是文明裡的疲乏,我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一直固守著人類原始的影像,如喜馬拉雅山的雪人。我的這次旅行,難道只是一次周期性的重複過去,與以往是同一條道路嗎?現在我已經精疲力竭了,舉步維艱,可是離目標似乎還有十萬八千里。這個時候的我像一堆泡沫,似乎來一陣清涼的高原風,我就紛紛揚揚地飛起來,我感覺到了脆弱也屬於我。人生被種種困苦所限,如此的窘迫,我渴望著這次旅行的超越!

進房就倒在床上。感到任何姿勢都沒法讓呼吸舒暢,頭漲得好像比平時大了一輪。心臟在身體內所處的位置,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明晰,如此有質感。「砰!砰!砰!砰!」心臟的鼓動聲如此清晰,似乎越來越急促。我擔心著它會突然炸開,血像雪崩一樣破壁而出。滿腦子舞蹈著毀滅的衝擊,我承受著,承受不住的難受。這次的旅行,可是一種以生命為代價的運動?看著我難受的樣子,嘎梅說樓下有部隊衛生所,她去找找醫生。我略略點頭,動作幅度很小,生怕多耗了身體內所剩無幾的氧。細心的姑娘出門時,把電視打開了,怕我一個人在屋裡寂寞難受。

除了難受還是難受。其實呢,只有在難受時,才確切地感受到身體是真實存在的,是自己的。這個時候,所有的都是虛妄的,包括陽光與時空在內的一切事物。

電視里播放上海姑娘金鈴在西藏因高原反應不幸離世的新聞。本想在拉薩度過自己第三十一個生日,誰料在穿越新藏線時因高原反應不幸離世,姑娘的靈魂永遠留在了最愛的環境里。為了讓金鈴的父母能在女兒生日這天見上最後一面,驢友和網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眾人的努力下,金玲的遺體被從普蘭運往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拉薩。我想,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金鈴也許給活著的人展現了一種活法——只要得到了靈魂永安的場所,可以提前把生命交付給神佛。金鈴離開了家,但她又歸了家。我一直覺得自己缺少一些東西,原以為是缺銀子、缺好車,這才知道我缺了安頓靈魂的環境。

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那天我坐在長嶺街口的老樹下。落日從老樹高處稀疏的枝丫間落到我的身上,再把我的影子印在老屋東牆上。老樹的那邊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說話。聽見他們的嗓音,我猜到他們不是完全的大人,是剛到青年邊緣的人。他們好像是在說要在一起死之類的話。要怎麼死呢?他們說了幾種死法,我印象最深也最希望他們那樣死的法子:用繩子把兩個人捆在一起,走到水裡去。至於他們為什麼要死,我不完全懂。太陽更低了,他們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像是很遠很古的鑼鼓,餘音嗡嗡不息。我順著他們的話作胡思亂想,我會死嗎?會到哪裡死?世事一直在重複,在人的面前和心裡重複。比如,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人最後會怎麼個死法?最後的安頓地會在哪裡?

那時候的老街漸漸消失了。走過沉靜的長嶺老街,太陽重複地照耀著,一條新大街從這裡出發,帶著五光十色的慾望,帶著如一轍的高樓大廈,帶著無邊無際的喧囂,帶著讓整個肉體和內心的顫慄駛向遠處。老街的未來安頓在哪裡,我看見金黃色的塵埃一波推著一波湧向天邊。

那時候數不清的人也漸漸沒有了。天天在同一條街上重複走動,你我都不認識。那天早晨在街上走的時候,腎上的石頭突然造反,讓我再無抬腳的力氣,我痛苦地當著匆匆的眾人坐在人行道上。沒有誰和我打招呼,他們的目光與我相遇,不超過一秒鐘就轉移了,他們的腳步更加匆匆了。是的,這是我個人的事,好事、壞事、高興、痛苦與別人有什麼關係呢?換一個角度來說,他們的事我會關心嗎?彼此都沒有關係。比如,和鄰居在上樓下樓之中一次次相遇,我們會互相點點頭、笑一笑,卻不攀談,因為我們的內心都是排他的。我們就是這樣,過去了很多年。我們的臉上都帶著相同的疲乏和微笑,吞噬垃圾活著,像一粒塵埃一樣在自以為的快樂中活著。我們的未來怎樣,不需要預測,我們都清楚,最後都要安頓在一個價格不一樣的小盒子里。

安頓未來,還有別的法子么?迷茫里,我旅行著。

窗外,天空沒有黑色了,星星像鈕扣一樣釘在幽藍的天際,像水洗過一樣清亮潔凈,讓我直想上天堂。缺氧的腦袋裡冒出了《紅樓夢》里的一段話:「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每一個人都會死去,我會在這裡死去嗎?儘管有死的想法,凄愴卻不屬於我。聽說大象在臨近死亡時並不哀傷,它們會獨個兒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平靜地躺下,默默地等待最後的時刻。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眾生里的一份。今夜,跑出一般人生活的軌道,獨自在這個挨著天堂、遠離喧囂浮塵、充滿神靈的乾淨時空,如果得到了永恆,應該算得上是清潔、體面地獲得了一種救贖吧。我似乎忽然明白了造物主的苦心,他是在為人類留守一塊原始的地方,高原反應並不是敵人,是開山斧,用它可以砍出一條秘道,從現實的密林潛回人類的原初。

我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嘎梅領著金珠瑪米醫生小孫急匆匆地來了。藏語金珠意為拯救苦難的菩薩,瑪米意為兵。那麼,小孫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兵了。吃過止痛藥,在忐忑不安中挨了幾分鐘之久。很奇怪,就是那麼一下,痛苦如潮水般退卻成為虛無,身體輕鬆起來,重重的緩慢的呼吸,眼皮不再沉重。四周是多麼的靜,多麼的清朗,沒有一丁點聲音,舒適的疲倦慢慢地在淹沒我,在往睡夢中沉落下去。

一股香味,確切地說是這幾天在西藏的寺院聞到的香味。我張開眼睛,善良的藏族姑娘燃起了一柱香。嘎梅眼帘低垂,雙手合什,臨煙而立,神態肅穆地進入了人世以外的世界。縹緲的香味,縹緲得近乎不真實,以致四周的清寂漫無邊際。清寂,但絕不是無聲無息,裊裊香煙送去了她對神佛的祈請,天堂的窗門打開了一扇,事物的細節立馬纖毫畢現。我聽到了,一種看不見形象的力量正在流進房間,那是高原夜風的聲音,響得很沉鬱,傳得很悠遠;我注意到了,格桑梅朵從窗帘後面露出半邊笑靨,羞羞答答地打探從遙遠來的外鄉客;我真正體味到了世間萬物的美好,生活的細節是一瓣瓣花朵,吐著絲絲縷縷的清香。香味的馥郁芬芳,像母親手裡被炭火烤得鬆軟香甜的年糕,愉悅在感官中流連。很多時間,人活著的過程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像在夢裡。很多事情處在因緣和合而生的流變中,切入了生活的某些默契,一種感覺變為另一種感覺,一瞬間功夫就足夠了。一柱凈香里,愉悅的感覺進入了我的肉體凡胎,在我的精神信念層面上舞蹈。嘎梅燃的是藏香,她剛才出去買的。她告訴我,藏香是名貴中草藥配製成的,它是自然的精魄。房子里燃藏香,芳香彌散,凈化空氣,使人神清氣爽,改善睡眠質量。燃一柱香,還可以打開心靈之窗,把我們的境界從世俗的層面升華到智慧的境界,把肉體的健康提升到精神信念上。

我的眼光是痴痴的,注視著嘎梅,恍惚走進了爛漫春天的里。嘎梅的衣服色彩,鮮純的紅綠黃白藍,與自然的春天相呼應。青藏高原的鮮純,遠離自然的諸惡習氣的異族情調,變成了藏族姑娘的純度與的慈善。嘎梅的眸子是清亮的憂愁,我知道那是藏族姑娘悲天憫人的仁心,在為我這個外鄉客擔憂。

我舒心地笑了,走進了春天,心靈在紛芸塵世中開出了八瓣格桑花。嘎梅甜甜地笑了,她是為我的肉身從高原反應里走出來而高興。她歡快地揚起潔白的空袖,迎來了陽光,牽來了春天。熏香雲供中,我攝受到了關愛,人性,感恩,感情。我皈依了——高原的純凈。大概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精神上超越吧!儘管我還說不上來「精神」到底是什麼。

我閉上眼睛,今夜我只是一頭氂牛,趴在高原春天的植被上。

熊衛民,警察,全國公安文聯會員,湖南省作協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岳陽市作協理事、散文創作委員會主任。散文作品見於《湖南文學》、《青海湖》、《山東文學》、《芳草》、《青春》、《海外文摘(文學)》、《西部作家》、《散文世界》、《小品文選刊》等刊物。出版散文集《一個人的城堡》。

致力於岳陽、益陽、常德、咸寧、宜昌、荊州地區的文學交流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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