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當未來變成回憶
【其實我今年總共也就寫了三篇《講電影》其中有一篇還不是自己發的哈哈哈哈哈】
【按你胃之所以選這篇，是因為這篇的乾貨和私貨都很多】
【以及，我真的沒有看過小說】
當那些未來的片段出現在Louise腦海中的時候，那是什麼？
是回憶嗎？但是回憶是針對已發生的事情的，針對未發生的事情的印象，怎麼能叫回憶呢？
是知識嗎？知識是針對某個真實事件的，比如「紅色穀倉里有稻米」可以是知識，但是「紅色穀倉里會有稻米」，能算嗎？
是預測嗎？但預測是根據現實對未來做出的不確定的推測，那麼這些對未來毫無根據確又確鑿無疑的片段，能算是預測嗎？
似乎都不是。其實簡直連「想法」都不能算——「想法」是一個統稱，通常是虛無縹緲、天馬行空的，而Louise的「想法」，卻是極端靠得住的。
正在工作的Louise，突然「回憶」起自己的女兒
一種對尚未發生的未來確鑿無疑的記憶。僅僅這麼一點點的突破，我們的概念體系就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了。而科幻的魅力也正在於此——忘記限制，拋棄既有的思維結構，跟著作者，來一場沒有規則的思維冒險。
#無中生有
亞里士多德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叫做「四因說」。一切事物都有四個原因，保證它的發生或存在。其中，「形式因」與「質料因」是最根本的兩個「因」——拿杯子舉例，首先要有玻璃，才能造出杯子，這叫質料因；其次，造杯子的人必須知道「杯子」長什麼樣，也即「杯子」的形式必須存在，才能保證造出來的是杯子而不是別的東西。總之，事物是不能憑空存在的。女媧造人用了土，歐律諾墨誕生於混沌之海，強悍如上帝，也要說一句「要有光」，於是才有了光。即使他沒有用物質來「造」一個光，但是「光」的形式因也是必不可少的（或者說，上帝本身就是「光」的形式因）。
首先得有玻璃，其次得知道杯子長什麼樣
所以在我們的思維里，一個事物的出現，總是有原因的。或者說，總是要有個來由的。兩堆真空的相遇，依然是真空，不可能突然裡面就有了東西。
但《降臨》不。他告訴我們，要「打開時間」。無中就是可以生有，東西就是可以來自真空。電影里，決定人類命運的兩條消息，就是來自真空的——Louise的外星語技能，和將軍的電話信息。
Louise是怎麼學會外星語的？她閱讀了未來的自己寫的書，於是學會的外星語。而未來的Louise是怎麼學會外星語的？是因為過去的自己讀了自己寫的書，於是學會了外星語。
Louise看著自己寫的書，學會了外星語
簡言之，過去自己的外星語，是未來自己教的；而未來自己的外星語，是過去自己教的。
那好了，這個外星語究竟是誰教給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的？
沒人教，憑空變出來的。這個知識，來得一點也沒有原因，幾乎可以算是憑空走進了Louise的時間線，讓過去的自己學會，並且寫成書，交給過去的自己去學。
那Louise是怎麼說服商將軍的？現在的自己聽到了未來自己和商將軍的對話，並把這段對話對話告訴了現在的商將軍，商將軍在未來將對話告訴未來的自己，未來的自己告訴現在的自己。
Louise用未來的商將軍告訴她的話，說服了商將軍
我們簡化一下這個流程，其實就是未來的自己把信息告訴現在的自己，現在的自己把信息告訴商將軍，商將軍告訴未來的自己。那這個信息哪裡來的？
還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來由。在傳統的Time Loop（時間循環）燒腦基礎上，影片給時間循環增加了一個更燒腦的線頭。
當然影片是把這個解釋通了的。首先，我們要接受一個理論：人的語言是可以影響人的思維的（也即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學術上這個假說並沒有特別成功的例子，它既未被證實也未被證偽。但憑藉平常人們愛說的「外國人說話講語法，所以他們的邏輯推理比較好；中國人說話不講語法，所以邏輯推理能力比較差」，強行理解一下也不是不可以（這當然是扯淡）。
回到影片中，人類的語言是線性的，也就是說，我們說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先說一再說二，先說因再說果，你一定得聽我說完第一個字，才知道我第二個字是啥。我說開頭的時候，結尾說不定還沒想好。我說「從前有座山」，自己也不一定想清楚了故事的結尾是不是三個和尚沒水喝。
但外星人的語言是那些是一瞬間畫出的圈圈，信息的出現沒有時序，所有的信息是一瞬間給全的。開頭和結尾同時出現，「從前有座山」和「三個和尚沒水喝」是同時被思維到的、同時給出的。我們要根據原因推論結果，而對他們而言，所有的因果，都是在同一時間呈現的。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保證同時給齊所有的信息。他們的語言是非線性的，思維是非線性的，這決定他們可以部分的預知未來。因為人類的「時間」對他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
一瞬給全的信息
人類的思維是按照「時間」、「空間」為坐標軸建立起來的。完全不佔一點空間的「東西」，不會被視作「存在」；完全不佔一點時間的「東西」亦然。我們都活在「時間」與「空間」中，缺一不可。（詳情參見過去的蔣稻禮：講邏輯·為什麼我們要活在「此刻」）但外星人不。他們有著徹底不一樣的、人類無法理解的思維方式。在這個思維方式里，人類理解中的「時間」沒有意義，他們可以「一眼萬年」——在說話的一瞬間，就看穿了你的一生。
於是，當女主角部分學會他們的語言的時候，她也可以預知未來了。她的思維里，尋常的「時間」也變得沒有意義。連「時間」都沒了，「時間循環」自然也就沒了，那一點小尾巴，自然也就沒了。
紙上的一個圓，在二維世界上是封閉的，裡面的任何一個點都跑不出來，但三維世界的人卻可以輕易把紙戳個洞，拿出裡面的一個點。螞蟻只能感覺到二維世界，所以當人類將螞蟻從地面上抓起的時候，螞蟻會覺得，是一個來自於虛空的東西，把他抓走了。三維空間的封閉，對四維空間也是開放的。同樣的，我們的時間，對時間上更高維度的生物來說，也是開放的。我們看來「來自於虛空」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可能清清楚楚——說不定就是他們抓走螞蟻的那隻手呢。
#過河拆橋
Ian與Louise的感情，可以算是這部片子里，最有「人文味」的地方。其實核心還是一個選擇——如果可以預知未來，那你會不會選擇改變未來？
這其實可以延伸出一個小悖論：如果被預知的未來被改變了，那麼被預知的未來就不是未來了。那假如一個人可以持續地預知未來，同時他又選擇持續地改變未來，那麼在每一個「此刻」時他預知的未來都被「此刻」的他改變了，下一個「此刻」便是「此刻」的他改變後的、沒有預知的那個未來，同理，下下個「此刻」也是他未曾預知到的。這樣，那他到底具不具備預知未來的能力？
如果選擇另外一種可能，假如他可以同時預知「此刻」的未來的他改變了選擇之後的未來，接著又選擇改變「此刻」的他已經改變選擇後的那個未來，再改變已經被改變過的改變過選擇那個未來，如此往複，那她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最後只能死機。
這個小悖論來自於一個相似的問題：如果你穿越回過去，並且改變了過去，將會怎樣？
比如說，如果小明穿越回60年前，在他出生之前，殺死了他爺爺，會怎樣？
這個問題有意思就在於，照理說，如果小明成功殺死了他爺爺，就不會有他了，他也就沒辦法穿越回去殺死他爺爺。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大約有三種設想：
第一種是「平行世界」，所有的選擇都會衍生出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比如今天中午，在吃飯和吃面之間，我選擇了吃面，那麼與我吃面的這個世界平行，存在著一個我吃飯的世界，只是這個世界我們看不見，就如兩條平行線永遠不會相交一樣。殺死爺爺後，那個世界變成了原來世界的平行世界，因此也就不會對小明原來所處的世界造成任何影響。
《那些年》里的「平行世界」，當年看哭多少少男少女
第二種理論徹底否定了「改變過去」的可能。穿越回過去的人只能作為觀察者，或者根本穿越不回去。人這種「信息量超大」的東西穿越回過去，會造成熵值的極大增高，導致宇宙崩潰。
第三種理論，如大衛·劉易斯的「共存性理論」，核心觀點是，不管小明怎麼著，小明都殺不死他爺爺。也許是因為小明開槍的時候突然飛來一隻鳥擋了槍子兒，也許是因為殺死的是爺爺的替身。也許小明做的一切其實歷史上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但是爺爺並沒有死，而且生下了小明。小明所做的一切，都變成了徒勞無功的歷史。
《前目的地》（《Predestination》），穿越回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歷史的註定
但改變未來就沒有這麼複雜了——再大不了也就是未來不一樣了而已，不會出現「我改變了未來我還會不會存在」這種問題。
那Louise到底具不具有改變未來的能力？還是說，和改變過去一樣，其實不管她做什麼，未來都是註定的？
我們回憶一個細節：在舞會上，商將軍來找Louise說話的時候，Louise是一臉懵逼的。「什麼？我們打過電話？」
一臉懵逼的Louise
如果未來的Louise是打完電話再去參加舞會的，她不會不知道自己給商將軍打了電話，不會一臉懵逼。這說明在原定的未來里，Louise並沒有給商將軍打電話。而從現在起，打完電話後，再去參加舞會的Louise，自然不會一臉懵逼。未來被改變了。
（聰明的你可能看出了一個問題：在那個Louise沒打電話的未來里，即使Louise沒有拯救世界，但世界不是還好好的嗎？也慶功了啊？這就牽涉到第一部分的問題了：因為「時間」已經徹底被打開了，所以兩個Louise其實是同時知道了商將軍的信息。就好像有一個信息員，同時給兩邊更新了程序。也就是說，兩個Louise是互為原因的。過去的Louise是現在Louise的因，而現在的Louise也是過去Louise的因。其實，在電影的邏輯里，「原因」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Louise是有選擇的。她可以選擇不與Ian在一起，不生下女兒，不去經受那些痛苦，但她沒有。Louise沒有選擇過河拆橋。她沒有為了避免悲劇而放棄Ian。即使知道了所有的結局，她還是選擇與Ian在一起。這也造就了本片最經典的一句台詞——
我預見了所有悲傷，但我依然願意前往。
Despite knowing the journey, and where it leads, I embrace it, and I welcome every moment of it.
#南蠻入侵
異族的降臨，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獨立日》里狂熱期盼外星人的粉絲群體，《三體》里真誠等待「水滴」降臨的人們，代表了我們一種頗有歷史淵源的態度——對外來拯救的期盼。
《獨立日》里的外星人粉絲們
十字軍東征期間（1096-1291）的歐洲，或許是由於長期與穆斯林的拉鋸戰，他們一直幻想遙遠的東方有一個繁榮昌盛的基督教國度，由長老約翰帶領，總有一天，他們會打到西方來，幫他們滅了中東的穆斯林們。後來成吉思汗一路掃蕩，歐洲陷入一種對「救世主到來」的狂喜中。結果蒙古差點順手把整個歐洲都給滅掉，歐洲才緩過神來：「卧槽，認錯了」。
1864年，天京之圍已兩年有餘。紫金山已失，城內糧草斷絕，城外援軍無跡。棄城而走，本該是最好的選擇。但洪秀全拒絕了這最後一絲希望——天王一直期盼著，期盼著十萬天兵天將，來拯救他的天國。
大抵期盼外來拯救的，都是對現實不滿到徹底失去希望的人——而這種人，哪個時代都不缺的。
本片中普通民眾的反應，則可能是一種更為常見的態度——由無知帶來恐懼，進而憤怒、抵觸、攻擊。這倒也極為平常，正如我們害怕黑暗，是因為黑暗讓我們無知一樣。人是追求「支配」的，一旦喪失支配的能力，就會恐懼；而無知帶來的，正是無法支配。認識到自身的無能，又會帶來憤怒，憤怒外發，便是抵觸、攻擊了。中世紀的女巫被瘋狂污衊、搜捕，而且寡婦——無論是寡居的老婦或是年輕漂亮的寡婦——最容易成為目標，或許也是因為別人對獨居的她們行為的無知吧。
本片中憤怒攻擊外星人的人類
照相術剛傳入中國的時候，國人認為它會「攝魂」，以為是洋人滅我的陰謀。西醫在中國的傳播，也是一波三折。普羅大眾相信西醫「採生折割」（將人的器官割下來煉藥的黑巫術）的傳說，以至於梁啟超一起醫療事故，被全國上下的媒體揪著窮追猛打，直斥西醫害人：「中醫只知道墨守舊方，西醫卻有了試驗精神。可是我最懷疑的就是這試驗精神…我們朋友的裡面，曾經有過被西醫所認為毫無希望，而一經中醫醫治，不半月便霍然病癒的人，而且不止一二位。」
然而想想，在如今的現實生活中，我們對於太多的我們不熟悉的事，不熟悉的團體，不都採取了這種態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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