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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波:北京通教寺出走的一代尼師

通教寺,比丘尼佛寺,以嚴苛的的清規戒律聞名京城緇素兩眾,這是它建寺以來定下的規矩,並沿襲成傳統。數年前我和一友人閑話,我說起想去京城東直門通教寺參觀,友人當即一副尷尬表情,說是她剛進通教寺的門就被一尼師給轟出來了。因為那天她穿著裙衫,雖說已是裙擺落地,但還是……這讓我感受到這必是一間戒律森嚴的寺院,心生敬意,也知道沒做好準備,不要輕易進去找討厭。

通教寺

京城的尼僧寺院不多,雖說今天最出名的就是這間通教寺,但民國時期統計有接近200家尼姑庵,占所有寺廟庵觀的十分之一,所以說出家的比丘尼也並非鳳毛麟角。說起通教寺的歷史,並無什麼華彩之處,像成百上千的寺院廟庵一樣,屬民間寺院,起源於明朝某太監,當時廟的名字未知,屬於當時京城的北居賢坊,東直門內。

到清朝,這一帶為鑲黃旗地界,叫過針匠衚衕,後來叫針線衚衕,有手工業特色的地名。在至少像樣的、正統的文獻記錄里均未可見這個寺的蹤影,可知普通到極普通。再後來不知怎麼輪轉成為佛寺,到清朝叫「通教禪林」,後來不知從何年何日,又改為尼寺了,附近老百姓叫它「尼姑庵」。

在某個暑熱之夏我去通教寺參訪,特意注意了穿著,但進了寺門還是看到各式各樣的通告,讓我緊張得不行。其中對於進入主大殿拜佛的要求,發現還是沒做到:一要著海青(一種居士行佛教儀軌時穿著的服裝),二不能穿短袖。正是暑熱,我從京西跑到東直門內小街,肯定是穿著短袖來的。

告示

這是一間坐西朝東的寺院,面積不大,1928年民國政府對寺廟的登記記錄為「坐落於針線衚衕二號,建於明,屬私建,本廟面積二畝余,房殿二十三間;附屬塔院地三畝余。管理及使用狀況為自行管理,供佛弘法。廟內法物有佛像三十四尊 (內木質一位,余均泥塑像),鐵鐘一口,磬兩個,鐵鼎一個,另有樹兩株。(檔號J181-15-490)(見《北京寺廟歷史資料》244頁)到1941年此通教寺已很破敗,只有一個叫「印和」的老尼守寺。

古寺新生的歷史要從1942年起算。那一年來了兩位福建籍的尼師——開慧和勝雨。她們是怎樣出家因緣不詳,但一直在福州法海寺弘法的高僧慈舟法師坐下受教「華嚴大經」。「法界學院」在南方影響頗大,是1917年月霞和尚在常熟虞山興福寺首創的,慈舟法師1920年代在那裡講過經。1933年,慈舟法師應虛雲老法師邀請,至福州開設「法界學院」,主講華嚴經。1936年應倓虛老法師及王湘汀居士等邀請,慈舟到北平凈蓮寺繼續講華嚴經,北平福建太過遙遠,1937年正月便將福州的「法界學院」遷至北平,而這兩位比丘尼師父也跟隨來平。1942年,她們選中位於東直門內一條小衚衕里的破敗尼寺作為復興弘揚佛法的立身之所。而這期間,還有一位高官家庭出身的女大學生也在跟隨慈舟法師的課程。1940年,這位官家小姐徵得父母同意,也依止慈舟老法師剃度出家,法名通願,也選擇了遁入通教寺。成就了了三位女尼重振寺院弘法利生的因緣。

我不好估計兩位福建女尼當時的年紀,推算她們已出家10餘年,此時應該是年富力強之時。其中勝雨尼師頗有才幹,1943年她編寫的《四分律比丘尼戒相表記》,參照弘一法師《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的格式,搜集律藏及《行事鈔》、《比丘尼鈔》、《資持記》、《四分律疏》等律部著作編輯而成,意在使學戒人對「罪相具緣開緣」,一一了如指掌,令初學者易得門徑,今天依舊存世,對研修律學的比丘尼頗有影響。此外她還有著非凡的勸募能力,遊走於北平社交圈,鼓動京城富商、官僚、退休軍閥等加之民間閑碎的善眾資金將寺院徹底翻建,將山門改為坐西朝東,又拆遷了寺廟周圍的部分民居,廟區擴大到4畝多地,正式更名為「通教寺」。可見她們募集了雄厚的資金。拆遷民戶在當年不僅靠說服動員,給與行善積福的精神讚頌,也是需要給與金錢厚補的,因為不是政府的強制拆遷令,這兩位尼師造寺的艱難可以想見。

通教寺的簡介中並未提及三位女尼

通教寺的建築包括:山門三間,院內西端為大雄寶殿,南北二樓兩層共十四間,北樓後有清泰寮三間。北廂房七間,最西一間為伽藍殿,東一間為客堂,中部五間為齋堂,名五觀堂。南配殿七間,中間三間為念佛堂,西一間為祖師殿,東三間為寮房。齋堂後有廚房兩間,浴室三間,廁所一間。但今天的通教寺是1980年代後重新整修的,基本維持原貌,只是南北二樓沒有恢復。

五觀堂

通教寺主修什麼?在今天可見的一塊勝雨尼師所立石碑上即可知當時的通教寺「以持戒念佛為宗,學教習規為助」。既然跟隨慈舟法師多年,她們秉承的是老法師三宗齊入的修行理念,以華嚴為宗,戒律為行,凈土為歸。它的共住規約是:「堅持不論台、賢、濟、洞,但以戒行精嚴,深信凈土法門為準。祗傳賢,不傳法,以杜法眷私屬之弊;專一念佛,亦攝三學,除打念佛七外,概不應酬經懺佛事;無論年紀老小,不遵戒律者,概不留單。」寫下這等文字的勝雨法師應該是極其嚴厲之人,嚴持戒律之人,不可通融方便之人。

勝雨勒碑

以持戒嚴修凈土法門為根本,戒律嚴苛,是這間尼寺的特點。

據說本寺有兩塊石碑,一塊是《中興通教寺碑記》,就坐落在今天主殿大門之外,講述開慧、勝雨如何籌資動員社會善信重新修建通教寺的過程,大致內容為:「本寺創建於明,重興於清,及至清末民初,殿宇傾圮,佛像毀壞更不堪言,久絕修道之,可謂不堪設想 」,因此「民國31年,進寺化費凈材,遷移住戶,改造大殿,興建念佛堂、講堂、方丈齋堂、大寮等處,復設立八敬學苑,培育僧才,繼而懸掛鍾板並呈文備案,永作十方常住」。落款為:民國三十七年二月觀世音大士聖誕日,住持勝雨立。這說明自1942年入寺,她們二位尼師為中興寺院奮鬥了六年光陰,才算告罄。文內稱「我師開公」云云,似乎也顯示出開慧於勝雨有師徒關係?且用「老人」、「不辜負老人」等詞語告誡後人,我猜測開慧、勝雨年齡已在中年以上了,那年代過40歲也可以稱「老人」。

《中興通教寺碑記》局部

另一通碑為《通勤布施助修碑》,是1953年立的,應該也是勒銘諸方善男信女為修葺供養寺院的事迹而立。但我沒有在寺院里找到它。不過它是一通有名氣的石碑,是目前全北京城內城搜集到的717通碑刻里最晚的一通,立於1953年,而最早的一通是元憲宗五年(1255年)西長安街雙塔慶壽寺內「大蒙古大燕京慶壽寺西堂海雲大禪師碑」,兩者跨度約為700年。這通石碑應該存世,如果不是存放在通教寺禁止外人進入的僧寮一帶,就是存放在五塔寺「北京石刻博物館」。

以京城內城最晚的一通石碑著稱,也說明一個問題:通教寺在上世紀40年代中興香火之後,在佛教信眾中有相當的影響力,一直到1953年還在得到四方善士供養。

而事實上,1949年後,由於當時宗教政策的緣故,宗教活動在不斷萎縮,由於當時一面進行朝鮮戰爭,一面國力積弱、民眾貧窮,燒香供佛念經似乎不是對社會的生產財富有絲毫裨益之事,至少認為宗教是宣揚消極思想的精神鴉片,與工農商學兵熱火朝天的建設熱潮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地主資本家的財富被剝奪,他們作為供養寺院的主要功德主不復存在,一般信眾也不再燒香拜佛供養,寺院幾乎喪失了生存下去的物質基礎。

當時有審時度勢的宗教界人士,如巨贊法師就興辦了「大雄麻袋廠」,招收了全市僧尼200人,鼓勵僧尼參加勞動,「農禪並重」,自我供養,自食其力。但因為各種原因工廠經營不善一直虧損,一年後就倒閉了。隨後,巨贊法師將倒閉的麻袋廠14人帶到通教寺,開設了縫紉機組,加上通教寺自己的尼師,靠補衣縫紉自食其力,而這個縫紉機組的組長就是通願法師,已出家10年,日後成為一代大德比丘尼。

開慧、勝雨兩位福建來的尼師,可能適應不了宗教改革對於她們持守一生的佛衲子生活的改變,勝雨尼師竟然還俗了!這位有著非凡能力並堅守嚴苛戒律,篤修凈土的比丘尼,不知何等因緣放棄了佛法,在老年時還俗而前往天津生活。在1956年之前,勝雨還經常回北京通教寺里來看望開慧法師。但開慧法師並不開心,她已經不喜歡見到這位曾經共同砥礪修行卻又墮回塵世的人。她們曾經一同在慈舟法師坐下習法並跟隨法師來到北京,相偕鼓勵著在北京凈蓮寺學戒聽經,又一同發願重建通教寺,不畏辛勞,共同奮鬥將一間荒寺建成京城很有名氣的比丘尼寺院,將其改作「十方叢林」,寺規嚴整,道風純正。為了培養僧才,教化信眾,還創辦了「八敬學苑」,使這座基本荒廢的小庵成為蜚聲海內外的尼眾叢林。她不願意接受勝雨,認為勝雨完全反諷了她們對信眾的教化,是一個學佛失敗的案例,勝雨的背棄實際上也是對她們曾經的傳燈續命佛法大業的背棄。

1956年,在北京的寺院里很難繼續堅持修行佛法了,僧尼們大批還俗。開慧法師請她的徒弟、縫紉機組組長通願法師向北京佛教管理部門提出申請,希望移居五台山。這個申請被批准了,她們師徒二人加之通願法師的老母親,三位佛弟子捨棄了京城這間輝煌了十年的寺院,遠走五台山,茅棚結廬,延續修行。

通教寺在她們師徒離開後還有尼師留守,一度,這裡還是宣傳的樣板,有國外佛教參訪團到來,尼師們便去排好隊念經,其他時間便是勞作。這些尼師大約都是無處可去之人,她們把縫紉組發展成服裝廠,縫製僧衣,也為社會提供勞動,基本上是為生存而勞作了。到了文化大革命,佛像被砸經書被毀,餘下的尼師全部散失。後來這裡做過北新橋派出所,好在為單位使用,沒有被拆毀,也沒有變成居民雜院。1981年初,政府撥款重修該寺,並被命名為全國漢族地區重點寺院,尼師返回,重新開始佛教活動。

這間寺院的歷史清晰簡單,也很幸運被修復並還繼續作為宗教場所,但我前文提到的三位著名比丘尼卻再也沒有回來。

首先勝雨,還俗之後還有戀戀不捨,直到她的同修師兄帶著徒弟出走五台山,徹底斷絕了與她的塵緣。這以後關於「曾經的勝雨法師」的記錄,這位中興通教寺功德無量的比丘尼的音信消匿無蹤。

而上了五台山的師徒確實經歷了另一番苦修。她們是執著佛法的三個人。起初,她們住了6年的小茅屋。通願法師是1913年生人,1956年離開通教寺時已是中年,而她的師父開慧尼師應該是年過六旬之人,她的母親李淑芳居士已過七旬,在上世紀60年代,這三位老婦人幾乎是在五台山荒僻的山谷結廬修行,是一種怎樣的真佛弟子的堅守!這一期間通願法師除去自己修法參學,還要照顧兩位老人,甚至做飯要顧及開慧的南方人口味,也要照顧自己老母親東北人口味。即使比丘尼對生活的需求索要甚少,但維持生存的艱辛也成了她修行的內容。通願法師的母親在1960年代中期去世,享壽82歲,開慧尼師應該也在這一期間坐化西行,兩位攜手安詳而去,遺骨留在五台山,躲過了接踵而至的文革風暴,算是修來的福德。

我必須說清楚通願法師的學佛緣起。前言道,她本是高官的女兒,俗姓翟,名堯臣,她的父親翟文選曾任張作霖時奉天(遼寧)省省長。張學良時輔其政事。這位翟氏女兒受過相當良好的教育,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女流中的上流人才,她在北平讀了高中,1934年至1937年於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經濟系讀書。大學期間,她追隨在凈蓮寺講法授業的慈舟法師,聽講不輟。我猜測她應該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開慧、勝雨兩位尼師。

1940年,她於慈舟老法師座下披剃出家,法名通願,號妙體。自此,斬斷千絲塵緣煩惱,青燈照黃卷,托缽入空門。1941年,她跟隨開慧、勝雨兩位比丘尼入住通教寺,拜開慧為師。很快由於她在當時的女界屬於文化水平很高的,悟性不凡,深受開慧法師的賞識,先任監學,很快被培養為講經師。苦修精讀,稟受三藏要義,為通教寺開辦的「八敬學院」的尼眾講經說法,不到30歲便開始了她一生「弘法利生」的講經生涯。

當年,所謂省長女兒、女大學生遁入空門之事轟動京城,學佛女眾趨之若鶩,受益者眾多,影響了之後中國的比丘尼僧團事業。

1963年,通願法師因在法界的高德威望聲名鵲起,修習佛法20年有餘領悟深徹且嚴持戒律,傳燈續法,才學底蘊深厚,於是她出任五台山五郎廟當家至1969年,當時也叫主任委員。

1969年發生了「炸毀五郎廟」的大事件。那年,從北京過來的代表林彪的軍隊大人物,勘察了五台山台懷鎮一帶地形,挑選一處隱秘而風景亦好的地點,蓋一座秘密的行宮別墅,美其名曰叫反美帝蘇修的秘密指揮部,說不好聽點就是逃命時候的避難所。不知怎麼他們看中了隱於山谷的五郎廟和金剛窟地段,當即命令五台山宗教事務管委會三天之內清散五郎廟金剛窟等寺院的僧人和周邊居民,第四天便調動工兵進來爆破施工,將寺廟所有塑像、建築、文物,不論其文物價值,不準其拆遷、搬走,一概就地炸毀、粉碎。炸毀五郎廟,蓋起的「行宮」,據說林彪一家只來住過一次,四年後他們也以粉身碎骨的方式墜機於外蒙古溫都爾汗。今天這裡改成一座叫「茅棚山莊」的賓館。

通願法師就是在那「三天清理」中被轟出五郎廟的,又不知她有什麼冒犯文革紅衛兵的行為,被抓到太原監獄關了若干年。通願法師回憶這段歷史時常常嘆氣,但還是讚歎五台山山民的本心真善,說這些老百姓呢平素勸他們念佛行善,也不怎麼聽,有時候還跑到寺院偷東西,可是紅衛兵把我們抓去太原時,就站出來阻攔……

文革結束恢復宗教活動之後,通願法師繼續弘法十五年,也曾走出五台山,雲遊四方,到陝西某地繼續結廬弘法。且不論她本身的知識水平與一生嚴修佛法的智慧體悟,她的生命行走,她的舉手投足,便是人間續燈傳法的真實楷模,故跟隨者眾,甚至盛名遠至海外。無論是五台山大寺道場還是陝西茅屋,都是聞法眾生雲集。跟隨法師的僧眾評價她是「默默無語,內心卻有悲天憫人的如火情腸。語默動靜,無非示教;行住坐卧,盡演圓音」[注1]。

老尼師晚年德高望重,被稱為中國當代四大名尼之一,先後曾任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山西省佛教協會常務理事、副會長,五台山佛教協會副會長。

1991年,原本她是準備重返五台山的,但春節過後感冒加重,她預知塵緣將盡。正月二十是其生命的最後一日,她堅決要求將其送往代縣崇善寺。到崇善寺後,法師頭西腳東,閉目正卧,一心念佛,求生凈土。夜裡,在跟隨弟子的助念聲中安詳往西,世壽78年,僧臘51載。

我一直不能理解,通願法師1956年一別北京通教寺,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是她出家、講經,甚至擔當縫紉組長的地方,那時候她是多麼年輕的比丘尼,她在通教寺的15年,前10年寺院建設得日新月異,生機勃勃,「八敬學苑」辦的有聲有色聞名京城。這一段經歷絕非普通。但是,離開北京的後35年她主要在五台山修行,也蹲了監獄,也雲遊了四方,卻再也沒有重回通教寺,即便通教寺在1981年就已廟堂修復且重啟了宗教活動。我想所謂無牽無掛衲子心就是這樣吧。

我來通教寺正趕上師父們結夏安居,和值班義工聊起來,都說不太清楚這位高僧的事迹,寺院的簡介里也不見提及,除了在大殿前矗立的那通勝雨法師所立石碑,過往之事真是煙雲散盡。我提到五台山,義工很興奮地說,我們寺院師父和五台山關係可緊密了,常去普壽寺……我以為我聽錯了,為什麼不是崇善寺?或者五台山圭峰寺,這是通願法師在五台山最後一年講法的地方,也是學員來的最多的一年,來自全國13個省、市、自治區。她講的正是勝雨法師所編——《四分律比丘尼戒相表記》。

[注1]參見《一代名尼通願法師》,溫金玉,中國佛教制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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