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笛:「救亡壓倒啟蒙」,本無可爭議
作者按:至今,大家更多關注當年不恰當標題:啟蒙與救亡」到底是誰發明的?到底是中國思想家李澤厚,還是海外漢學家舒衡哲(Vera Schwarcz)?既然「發明權」這一提法是我「發明」的,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就有責任站出來澄清一下,以使這件思想史公案能有定論,抑或它根本不能成其為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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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原文:《「救亡壓倒啟蒙」:本無可爭議》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 劉悅笛
「啟蒙與救亡」恐難成「公案」
2009年9月16日,筆者在《中華讀書報》發表了《「啟蒙與救亡」的發明權:歸李澤厚,還是舒衡哲?》的文章。時隔八年了,還不時有師友提及「發明權」一事,更有不少文章引述。我的本意,開篇第一句就說得很清楚——「啟蒙與救亡的變奏,所言說的本是中國近代史的內在發展邏輯,同時它亦成為近代思想史的基本主題之一,該學說的發明權之爭其實並不重要,而關鍵在於哪種理論對歷史和現實更有闡釋力」!
我的結論便是,李澤厚的「救亡壓倒啟蒙說」更有歷史闡釋力,曾給出的結論如下:「其一,李澤厚明確提出了『壓倒說』,從他早年認定『反帝』就是近代史首要命題始,就已經明確認定了救亡壓倒了啟蒙;其二,李澤厚試圖將這種 『壓倒說』貫穿到對整個中國近代史的闡釋當中,而顯然舒衡哲沒有如此恢弘的視角和闡釋的野心。」 救亡與啟蒙的歷史邏輯,就是李澤厚最早揭示出來的。換個說法,救亡壓倒啟蒙就是「反帝」壓倒了「反封」,李澤厚在發表於《歷史研究》1979年第6期的文章《二十世紀初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派思想論綱》就論證過:「反帝是中國近代一個首要命題」,反帝壓倒反封,才是「救亡壓倒啟蒙說」的雛形。在當時的條件下,啟蒙與救亡的實質,給出的乃是兩難選擇——國家富強與個人自由,何者更重要?因為啟蒙就要求自由,強調個性自由解放,但國富卻並不等於民強。
然而,事與願違,大家卻更多關注這個不恰當標題:「啟蒙與救亡」到底是誰發明的?到底是中國思想家李澤厚,還是海外漢學家舒衡哲(Vera Schwarcz)?既然「發明權」這一提法是我「發明」的,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就有責任站出來澄清一下,以使這件思想史公案能有定論,抑或它根本不能成其為公案。
《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最早提出
2010年李澤厚先生在《該中國哲學登場了?》談話錄里,就有一章講「壓倒說」。最早見於他1979年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而非大家以為的1987年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例如,上面提到的《二十世紀初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派思想論綱》,就有多處講到:
《革命軍》正如它的作者的短促年華一樣,……很快也就消失在這長夜難明雲壓天低的封建暗空中。……幾千年的封建主義很快就把它們吞噬掉了。……如果說,鄒容《革命軍》的基調是反封建,那麼,同樣受到狂熱歡迎的陳天華的作品——《猛回頭》《警世鐘》《獅子吼》等基調則是反帝(當然這種比較均系相對而言,下同);如果說,前者著重宣講的是為民主自由而革命,那麼後者著重宣講的是為愛國、救國而革命;如果說,前者更多突出的是民主革命的一般原理,那麼後者更多突出的則是當前的危亡局勢……如此急迫痛切的國家種族的危亡感,如此憤激慷慨的救亡呼聲……反帝是中國近代一個基本命題。(該文第二節之「鄒容和陳天華」部分)
不僅革命派,當年改良派的講民權(如譚嗣同)、自由(如嚴復),也都是為了「救亡」,即為了反侵略爭獨立而提出的手段和方案(詳見各文),反帝救國成了整個中國近代思想的壓倒一切的首要課題。(該文第三節腳註)
由於中國近代始終處在強鄰四逼外侮日深的救亡形勢下,反帝任務異常突出,由愛國而革命這條道路又為後來好幾代人所反覆不斷地在走,又特別是長期處在軍事鬥爭和戰爭形勢下(重點系原有——引者注),封建意識和小生產意識始終未認真清算,鄒容呼喚的資產階級民主觀念也始終居於次要地位。(該文第三節)
其實,《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全書許多篇和「後記」都貫串著救亡壓倒啟蒙這條線索,讀者自行查閱即可。這些都證明救亡與啟蒙的歷史邏輯在李澤厚那裡,起碼在1979年就公開發表了,而舒衡哲寫信給李澤厚並兩次見面討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則是1981年。李以後自己也說「『救亡壓倒啟蒙』,大家都以為是《中國現代思想史論》里提出來的,後來又受到最多的批判,其實是《中國近代思想史論》里提出來的,……我已經提出了反帝救國即救亡壓倒啟蒙,並說救亡壓倒一切。『壓倒』這兩個字也有。所以我很奇怪,《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那篇文章為什麼影響會那麼大,其實我早就明確說了這個思想。我自己重視的,倒是那本書里的其他一些文章,如《試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略論現代新儒家》等……可能還是現實需要的原因吧」。(《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上海譯文出版社,第37—38頁)
或然性判斷並不準確
一些學人只看到和重視「救亡壓倒啟蒙」這六個字,然而更重要的乃是這個思想。其實那篇《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首刊於1986年8月《走向未來》創刊號,並沒有這六個字,收入1986年12月三聯版《走我自己的路》一書也沒有,直到1987年6月出版《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為與全書一致,才加上這六個字作為小標題。顯然,李並不特別重視這六個字,而是重視「雙重變奏」。
據李澤厚的回憶,《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這篇文章是1985年8月在廬山開完中國哲學史會議回來就寫成的。本來該文是應《北京社會科學》雜誌之約,為紀念「文革」結束十周年而作,但交出後被壓了好久,該刊仍未敢刊用,後來才給了剛創刊的民間刊物《走向未來》,被放在重要位置上。
對於這場「論爭」,我曾給出了兩個判斷,必然性的判斷乃是「變奏說」與「壓倒說」,無疑都是來自李澤厚,舒衡哲所論的則是「啟蒙與救國」之關聯。關鍵是我給出的那個或然性判斷——「非常可能的是,這個說法本來在李澤厚和舒衡哲的內心都是一個 『模糊的共識』,在他們於20世紀80年代早期見面的時候,啟蒙與救亡的說法被相互激發了出來。」 如今根據史實,應該說這個判斷(「相互激發了出來」)並不準確,不能成立。因如前所述,李這一思想早已成熟並公開發表。的確,舒衡哲發表於1984年海外期刊《理論與社會》上的 《長城的詛咒:現代中國的啟蒙問題》一文,在1985年12月16日送給了李澤厚看,但是並不能由此認定李澤厚受其影響。假定李真是借鑒或抄襲了別人,又何必將對自己不利的材料送與我呢?而且12月看了,馬上就能寫成和交出那麼大一篇文章……所有這些,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事實是李看舒文時,自己的文章早已寫就並已交出,這是有材料可查證的。所以我那篇文章的時間考證是錯誤的。
涉及這個所謂「發明權」,最早幾位似是王若水、林毓生、杜維明諸先生,王提及舒衡哲信件,但未引用信件原文,也未作任何具體說明,林、杜並未提發明權問題,只排列了名次,但未註明任何出處,大概是依據舒書和李文的發表時日?林甚至未提舒衡哲姓名。據李澤厚說,舒衡哲和她的北京好友與李後來仍有多次聯繫,但從未向他提過此事。雷頤先生當年也曾追問我為何不標明出處。在這個問題上,我的確是道聽途說,憑空推測,沒仔細查索,犯了考證的大忌,是個學術規範問題。我應予檢討,並向讀者和李澤厚先生、舒衡哲先生致歉。
重溫的價值
遙想當年,「救亡壓倒啟蒙」說提出時,反傳統在青年學生中影響巨大,一時成為思想主流,但至今仍被誤解多多。所以,如今重溫李澤厚先生《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一文的價值就在於:
首先,李文所論「救亡壓倒啟蒙」實為一種歷史描述,而非價值判斷,但許多論者更多視之為一種價值判斷。
其次,五四並不是(很多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救亡壓倒啟蒙」,啟蒙與救亡在五四時期並行不悖且相得益彰,此後啟蒙才被救亡所壓倒。李文第一節內容和標題便是「啟蒙與救亡的相互促進」。
再次,李文延續文化運動與政治運動之分,認定「啟蒙性」新文化運動開展不久,便與「救亡性」反帝政治運動合流了,這就不同於也優越於所謂「大五四」與「小五四」的新近提法。
第四,李文從「救亡—戰爭—革命」現實角度,闡明了後來中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動因,亦可參見李澤厚先生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香港明報出版社2006年版)。
最後,李文從社會體制結構與文化心理結構來論證「轉換性創造」,這種以儒家為主體的返本開新才是指向中國現實及其未來的。
2015年,有學者在《重論「大五四」的主調,及其何以被「壓倒」》一文中認為壓倒啟蒙的並非救亡,應為民族主義壓倒自由主義,其中的內在邏輯應該是:一面是「小五四——愛國進步——民族主義」,另一面是「大五四——科學民主——自由主義」。儘管內在進行了概念偷換,又或者只是其一家之言,但實際上,在當時的環境下,民族主義壓倒自由主義,不還是救亡壓倒啟蒙嗎?現如今,救亡圖存業已遠去,然而,啟蒙之事業未競,它仍是國人所直面的真實歷史境遇也!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77期第8版,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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