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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作家專欄】六一|魂兮歸來(微小說)

魂兮歸來(微小說)

文 | 六一主播|馬可

我醒來第一句話,沒有問我在哪裡。我很想知道我在哪裡,卻跟我媽說,我說:

「媽,我想上學。」

如果你對我的過去了解一丁點兒,再看我現在這副乖得不得了的樣子,你就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特別的孩子。

我媽她看著我。我的話在她臉上,化成了一片霞光,像太陽將要從她臉上升起來一樣明亮。

實際上我醒了有一會兒了,只是沒有睜開眼睛,我知道我不是在家裡的床上。我在家裡的床上睡了十一年,在每張床上尿過,沒有一張床這樣溫柔。

家裡有四隻木床。爺爺的床有一半是煙油的濃烈味道,還有一半是稻草和汗水發酵的味道。床邊有口從頂上打開的柜子,櫃面長年放著一捆煙葉,一壇燒酒。在這三十年里,我奶奶跟他睡過一次,就那次嘔吐後再也沒來過。

奶奶的床是個埋伏圈。這個埋伏圈是她為自己精心設計的,剛好容下她的身體。床里用編織袋碼放了一排花生,床外碼放著一排玉米。她是從床頭爬上床的,她就躺在花生和玉米構築的戰壕中。夜晚,就是她和老鼠交火的時候,老鼠在黑暗中吃花生時發出打槍一樣的聲音,她在黑暗中的聲音像是在開炮。她說:

「打你。」

槍聲就停了。過了一會兒,對手又試探著響了零星槍聲,她立刻警覺得像個游擊隊隊長。等槍聲密集,她便開炮了。

「打你。」她說。

「打你!」她又說。

「我要打你!」她決定跟敵人拼個你死我活時說。

她是個不摟著糧食就要失眠的人。

我爸媽的床跟其它床不是一個樣式。準確說是我媽的床,它是和一口皮箱一台縫紉機跟我媽一道被人翻過十多座山抬來的。它們和我媽一樣與這個寒窯格格不如。但它們沒有我媽幸運,至少我媽到現在還是我好好的媽。

床梡被我敲斷過三回。那三回我爸媽睡覺都像躺在放牛的山坡上,睡在傾斜的坡頂,醒來滑到了坡腳。

那口皮箱原來有三隻鎖。一隻在左邊,負責鎖左邊,一隻在右邊,負責鎖右邊。還有一隻在中間。現在只剩下了三個大洞,它現在唯一的用處是每年都能培育出一窩耗子。縫紉機已喪失了勞動力,只剩下一副跟縫紉無關的架子。

都是我乾的。

我媽就像過去大戶人家的女兒,我爸不照鏡子,不刮鬍子不剃頭,長年久往像個沒落了的山賊。他的寶貝有石缸石磨石槽,石頭碓窩,以及屋後一堆等待打造的石料。和另一堆因失手而鑿壞了的廢料。

再說我的床吧。我的床上到處是泥巴,竹席中間有碗口大一個洞,睡覺時我的屁股剛好封住洞口。那是我在一邊玩火一邊睡覺後形成的。我試圖用塘泥補上洞口,補了一整個夏天,最後還是失敗了。

我在夏季的早晨醒來時,常常被蚊帳縛住,睜不開眼睛,掙不開手和腳。然後我就像岸上的魚渴望回到水裡一樣,向床下翻騰,先是被蚊帳兜在空中,然後掛蚊帳的竹竿不堪大用,清脆地發出一聲「喀嚓」。我就到了地上。捋下一地紗網。

冬天了,撤了蚊帳,我醒來臉上總是蹲著一隻討厭的灰色肥貓。我常常閉著眼睛把它舉上高空,朝上下左右東南西北扔去。它總是哭著跑回來,飛上床,在被窩裡一路躑躅逆行,回到它的老地方。然後時光又回到了過去一千多個冬日早晨寧靜的原貌。

現在,我躺在這個不知是誰家的床上。有那麼一會兒,我想不起任何事情,過去與現在,在腦袋中結凍成冰。我試圖融化它,我在心裡問我,我反覆說,你變成白痴了嗎。

你變成白痴了嗎。

就像我初次喝酒,啜下一瓶啤酒後,我決定去征服一座山。我邊爬邊對沿途那些樹啊草啊說,你喝醉了嗎。

你喝醉了嗎。

我喝醉了。

我頭昏了。

哦,你喝醉了。

原來醉了是這樣子。

我大概就說了這些。

我想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變成白痴。於是我睜開眼跟我媽說,我說:

「媽,我想上學。」

我媽問我知不知道在哪裡。我沒有回答她,我怕她知道她的兒子成了白痴會難過。

我下了床,走到窗前。窗外有個過堂,站著一排掉光葉子的梧桐,再遠點有一排粉白了的磚瓦房,更遠處煙霧迷濛里有座三層高樓,一根煙囪從它背上爬上了雲端。我想我是進城了。

這時有初冬的風從窗前經過,我冷不防被它掀倒在地。我媽過來拉我時,我已經扶著牆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她要我好生回憶,我望著窗外還在逐漸變厚的濃霧,卻不知道該回憶什麼。直覺告訴我,昨天可能不是昨天了。

我沒有告訴她,我做了個很磨人的夢。我夢見我在睡覺。我夢見天空不是天空了,沒有星星和月亮,沒有雲彩和太陽。我夢見我成了沒有身體的一縷魂。我看不到人的模樣,人們都化作一縷縷飄渺的聲音,我看見了很多聲音。我爸的聲音在夢中把稀飯碗湊到了我的嘴邊,他使勁說著:

「吃啊,吃啊,你吃一口啊!」

可是我在睡覺呀!我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奇妙與香甜的覺。我想,這種美妙的感覺也許只有等盤古醒來他才會懂。

我不想父親難過,也不想他妨礙我睡覺。我試圖吃上一口半口,可是我連我的嘴巴都找不到了。我想像過去一樣哭,於是連我的眼睛也不見了。我只好任他擺布我的身軀,他想用筷子像撬他的寶貝石頭一樣撬開我的唇齒。我的魂獨自去了雲端睡覺。

後來我媽的聲音也到了我的夢裡,她對我的聲音和對我父親的聲音形成了強與弱的對比。再後來聲音越來越多,除了我父母的聲音,還有鄰居的聲音,還有摩托車和大客車的聲音。熟悉的不熟悉的。

聲音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在夢裡想,我想我就要睡著了。我睡著前只聽見我父親狼狽地大叫了一聲老天爺,然後是車廂內七嘴八舌的聲音。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睡啊睡,在無盡的黑夜中飄啊飄。我想,我曾經走過的所有的路加起來,也不會有這麼遙遠。

我媽的聲音又在虛無中響起時,我就對她有些生氣了。我想甩掉她的心情,像過去任何時候一樣迫切。比如一起去集市,去了我就走丟,不管我往哪兒跑,她都能找到我。現在,我媽說:

「你舅舅來看你了。」

「我要睡。」

「你二舅媽來看你了。」

「讓我睡吧。」

「你外公來看你了。」

「讓我睡會吧。我眼睛睜不開了。」

「你老師來看你了。」

「他媽的。」

我忘記了我媽還說了誰,我還說了什麼。我只知道,她說著,我也說著。在夢裡,我甚至不知道這個聲音就是我媽,但它最熟悉,出現得最自然。

我沒有告訴我媽我做了這個夢。我媽走到窗前,關上了窗戶。屋子裡溫點兒了。她還在引導我,回憶點什麼。

她跟我講了這個禮拜發生的事。她說來看我的親戚全部被我罵走了。她說星期三地震了,醫生和病人走光了。她說她一個人很害怕。我說:

「我爸呢?」

她說,回家賣豬去了。我就不知說什麼。我媽也不再說什麼。房間就靜了下來。這時,有浩浩蕩蕩的濃霧在窗外奔跑,那是太陽要來了。

後來,我媽鑽進了濃霧,去買早飯了。我慢慢走出房間,走下樓到院子里。我想確定我到底白痴了沒有,我想看看太陽在哪方。我抬起頭,看見二樓的窗台上,趴著一位潔白的姐姐,她喊了聲我的名字,做了個鬼臉,燦爛地笑了。

我也笑了。

作者簡介

六一,原名:王能。四川綿陽三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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