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戰勝婚姻里的千瘡百孔
有次陪我媽看電視，裡面演的是一對老夫妻，年輕時處得磕磕絆絆，勺子碰鍋沿地吵了一輩子，到最後一總結，還說這輩子很幸福。我隨口跟我媽說：「中國人的婚姻里，安全感的重要性多過愛情，哪怕這輩子打破頭，老了都能說自己很幸福，你跟我爸不也是這樣嗎。」
我媽卻打斷了我的話，她正色道：「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倒是覺得，我找你爸挺好的。」
我十分驚詫，雖然我知道她老人家一向樂天知足，可是這許多年來，她過得真夠辛苦的啊，而如此辛苦的原因——但願我爸能原諒我——我得說，和她找了我爸這樣一個鳳凰男有很大關係。
這樣說似乎對長輩很不恭敬，尤其是在網路上已經將鳳凰男黑到無微不至的情況下，但事實是，從我知道世間有這麼一個詞起，它就具象為我爸的形象。
所謂「鳳凰男」，取雞窩裡飛出個金鳳凰之意，指貧寒人家裡，成長起一個優秀的男青年。乍一聽，倒像是表彰他們刻苦上進的意思。我爸確實夠刻苦的，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在用苦讀，來抵禦火災般的飢餓感。我爸從小就知道，對於他們這種人家，唯有努力上進，才能改變命運。
他高二那年，高考被取消，還好後來有了個參軍入伍的機會，他到了部隊里繼續發奮，入了黨，提了干，年齡也老大不小的了，有次探親回家，路過小城，有熟人給他介紹了我媽，我媽自小在小城長大，棉紡廠工人，父親是當地小幹部。
許多年之後，我爸跟我談起那場見面，還說：「找對象啊，一定要一見面就滿心歡喜的，以後遇到點磕磕碰碰的，還能過得去。像我當初跟你媽一見面，就是滿心歡喜。」
這話也許有幾分道理，不過我爸媽之間可不是尋常的磕碰，有幾回還鬧到要離婚。這跟他二老性格有關，更重要的是，結婚之後，我爸把一個鳳凰男的特徵表現得淋漓盡致。
比如說，我爸轉業時領到了一筆在當時數目不算小的安家費，他買了輛自行車，剩下的錢，拿去帶我奶奶蘇州杭州南京地遊覽了一大圈，到家已經所剩無幾；
再比如說，我爸退伍不久，我爺爺就去世了，我奶奶後來一直跟我們住，從物質方面，農村老太太沒有自己的房子，從精神方面，她又覺得進城跟兒子住是天經地義，一個屋檐下，又有城鄉差別，婆媳矛盾幾乎無法避免。而我爸作為一個血統純正的鳳凰男，覺得他必須毫無保留地站在我奶奶那一邊，戰火因此擴大，幾度到不可收拾。
呵護母親還算是天經地義，但鳳凰男的感情世界裡，還有許多個苦大仇深的兄弟姐妹，我們家成了駐小城的接待站，親戚川流不息，要麼求學，要麼就醫，都要由我媽照顧……
為了改變家中貧困面貌，我爸在屋裡養過兔子、土鱉、鵪鶉，有次在報紙上看到種苜蓿草能發財，還特地找來苜蓿草的種子，喜滋滋地給我看。
這些辦法統統沒能奏效，我爸又想到開個打字店，這次生意倒不差，我爸媽從此後白天上班，晚上打字油印，很多年後，我想起那個小巷深處的家，耳邊還會有我媽敲打打字機時，那輕微的噠噠聲。
即便她這樣辛苦，也沒有敲碎那種困窘感，十幾年後，我和弟弟分別在不同的行當都幹得還行時，我媽手頭才寬裕了點。但這個時候，她也老了，如果我是她，我想我會有點委屈的，所以這次聽我媽這麼說，我很難不好奇。
我媽說：「你爸呢，家裡窮，毛病也不少，但他有個很大的優點，他喜歡看書。我小時候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你姥姥自己沒文化，你姥爺也不怎麼管我，我對上學念書什麼的，都沒有興趣。認識你爸之後，跟著他看了不少書，從書里學到很多做人的道理，再碰到什麼麻煩，也不覺得有那麼可怕。」
我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打小的記憶中，我爸就經常從單位帶回些《人民文學》、《小說月報》之類，經常我夜晚醒來，看見他倆各自手捧一本雜誌，看得入迷。在我們家的飯桌上，我爸和我媽的話題，常常也是圍繞著文學期刊上新發表的某部小說，我印象中，他們就認真地討論過余華的《活著》和劉恆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至於路遙那部《平凡的世界》，更是讓他們看得夜不能寐，我媽甚至為主角落下了眼淚。
我媽的閱讀之路比我爸走得更遠，除了那些嚴肅文學作家，她還喜歡張愛玲和徐訏，這幾年，她試著提筆寫下自己經歷的事，不過，相對於這些收穫，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閱讀重塑了她的人生觀。她多次向我表達一個觀點，活得長不如活得好，把當下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活好了就算成功了，其他的，真不用多想。正是有這樣一種想法，她才能活得氣閑神定，輕鬆愉快，這種精神上的鬆弛感，真是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財富。
這樣一想，我覺得我爸媽的婚姻也算是幸福的了，兩個人攜手過一生，有人相敬如賓，更多的是磕磕絆絆，也許，這些都不應該成為衡量婚姻質量的標尺。它的標尺應該是，和眼前這個人過了一生，你的人生有沒有提升？你是否變成了自己都更喜歡的自己？
這才是最好的陪伴。即便平淡一生，淹沒於尋常閭巷，只要有這樣一種向上的力量，就能成其為偉大，越過一切的困難險阻。這種總有力量滋生的婚姻，在我看來，才是幸福的婚姻。
TAG:閆紅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