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集》與王梵志詩
翻檢舊物,找出上世紀九〇年代的一個筆記本,依稀記得當時受顧炎武《日知錄》之影響,以日知一事、日記一條為率。興趣頗廣,大凡文字訓詁、音韻掌故、詩話詞學、禪宗釋祖等皆落筆下,現在翻來,仍覺趣味盎然。
時居僻土小城,得書不易。學校圖書館新來一部鄭振鐸輯《世界文庫》,不勝欣喜,內有王梵志詩一卷及《花間集》一部,日日摩挲不已,然而又不能長借不還,只能把整本詩集抄錄於筆記本上。
現在檢閱,奇怪的是竟然把花間與王梵志並列,一個是婉約典雅,一個是世情俗語,一個溫柔多情,一個諷喻教化,共錄一冊實在有些不類,但認真一想,又覺趣味頓生。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這大概是王梵志最負盛名的一首詩了,黃庭堅也極為讚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六記黃庭堅的話說:「王梵志詩云『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一切眾生顛倒,類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昔茅容季偉,田家子爾,殺雞飯其母,而以草具飯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勸使就學,遂為四海名士。此翻著襪法也。今人以珍饌奉客,以草具奉其親,涉世合義則與己,不合義則稱親,萬世同流,皆季偉罪人也。」這裡的「眾生顛倒」指的是這首詩諷刺的一種普遍的世相,凡襪皆有正反兩面,正面即外層,光滑美觀,反面即內層,粗糙難看,人們往往把光滑的一面穿在外面示人,是為美觀,而粗糙的一面則緊貼肌膚,雖並不舒服,卻遮掩住了其真實的醜陋。所以王梵志故意把襪子反過來穿,儘管自覺舒服,但在世人看來,這是違背「常理」的做法。此詩諷喻的不僅僅是實際上不正確的襪子穿法,而是把錯誤當做正確,當做常理,卻還要處處糾正人,教育人的做法,所以整個世間便充滿了虛假作偽,令人作嘔。
《桂苑叢談》記:王梵志,衛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擒樹,生癭大如斗,經三年,其癭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出。因收養之,至七歲能語,問曰:「誰人育我?」及問姓名,德祖具以實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後改曰「志」。「我家長育,可姓王也。」作詩諷人,甚有義旨。蓋菩薩示化也。
大凡特殊的人物總有其特殊的來歷,所以筆記里記載的林木所生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過他的詩充滿諷喻,所以筆記里說是「菩薩示化」,那是看到了梵志詩殷殷誨人之意。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這首詩里所謂的「土饅頭」其實就是指人死以後所居的墳墓。把死者的墳墓比作土饅頭,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又覺得這樣的比喻真是俗不可耐,但仔細琢磨,卻有作者的深意在。土做的饅頭自然嚼之無味,但裡面的餡料可能不輸白面小米,城外城裡之別無非是為了說明活著的人在城裡聲色犬馬肆意作樂,但死後也不過是這土饅頭裡包著的餡料,所以第三句「一人吃一個」,簡直是俗爛之極,但恰恰是揭示了人世間的普遍規律,活著時無論你如何作威作福,死了以後都只能以這個「土饅頭」作為歸宿,末句的「莫嫌沒滋味」更具警世意義,隨便你如何有權有勢,你想不吃也沒有辦法,所以嫌不嫌的都是枉然,一切的自然規律都只能是如此。大俗大雅,雖俗而深,頗能發人深省。
唐末五代填詞風氣最盛、成就最高的地方首稱後蜀,次稱南唐。《花間集》就是後蜀人趙崇祚編選的一部以後蜀詞派為主的詞集,也是古典文學史上第一部文人詞的選集。
後蜀詞人以唐末溫庭筠為宗,所以首列溫庭筠詞五十首。
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詞學專家周汝昌先生認為:「此篇通體一氣。精整無隻字雜言,所寫只是一件事,若為之擬一題目增入,便是「梳妝」二字。領會此二字,一切迎刃而解。而妝者,以眉為始;梳者,以鬢為主;故首句即寫眉,次句即寫鬢。」由此意義上理解,這首詞無非是寫一個貴婦的梳洗弄妝。為什麼說是一個「貴婦」呢?我們不僅可以從語言的典雅華美上體味得到,最最重要的是這種語言創設的一種情景——環境富麗,儀容艷麗,裝飾美麗。但上闋的「懶」字「遲」字恰是伏筆,不是在表現詞貴婦生活的慵懶嬌態,而是隱隱地透露出如此生活下的無奈,至末句才以「雙雙金鷓鴣」的新帖紋樣來道出「懶」「遲」的原因,原來鷓鴣成雙恰恰刺痛貴婦的孤單。原來詞人前面鋪墊如許筆墨,無非是交代一個「怨」字,但無一字道著一個「怨」字,反而以鋪敘貴婦雍容華貴之生活為能事,極為含蓄蘊藉之至。
但我卻最欣賞其中的「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一句。上闋懶起妝遲是鋪墊,良人不歸,已顯幽怨,然而反覆一鏡照映,所謂「花面交映」,就是弄妝梳洗依然一絲不亂,認真不苟。女為悅己者容,本來的「悅己者」卻不知道現居何處,原先山盟海誓,現在卻憐惜之心毫無,深味其中的悲涼,可以想見普通女子哪有如此心胸還能整日梳妝、花面交映?這恰似《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里「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此話雖然俗白,但所表現出的「執著」卻是一致的。
詞史向以「溫韋」並稱,「韋」即韋莊,也是《花間集》里一個重要詞人。兩人的主要區別就是溫庭筠詞濃艷香軟、含蓄婉約;韋莊詞則清淡疏朗、抒情熱烈而真摯。韋莊也有《菩薩蠻》五首,其一云: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劈頭江南情事。「紅樓」可指官貴人家女子的閨房,但此處作「青樓」講,所以它講的是與江南一位青樓女子的戀情。上片渲染以紅樓、香燈、半掩的垂著流蘇的錦帳、殘月等意象,立時營造出一種將別時候凄美的氛圍。過片則重點刻畫歌伎彈奏琵琶送別的場景:琵琶上裝飾著金翡翠的羽毛,弦上流轉出黃鶯一樣悅耳的聲音,這種裝飾這種聲音實際都是襯托女子的美麗,然而結句卻在:「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不僅美麗動人,而且善解人意,強抑悲傷,反而勸慰:你該回去了吧,你心愛的妻子在家裡等著你。
假如只此一闋,詞情儘管憂傷,卻還稍嫌輕佻,接著的第二首我們才可明了詞人的心跡。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江南如此景美人美,為何「莫還鄉」呢?相守佳人,江南終老,自是人生理想之境,然而必得有一番功名在,必得有一番事業在,方可衣錦還鄉,不然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呢?對於人生追求言,仍然是「執著」。
人生之道,無非「入」和「出」兩途。知入知出是悟道,能入能出是高明,只入不出是迂腐,只出不入是輕佻。現在才明白,《花間集》是年輕人的詩,專註一念,積極向上,執著篤行,不甘人後。然而閱盡千帆,踏遍萬途,如果依舊「執著」,只怕已是「執念」,故應向上一境,以更高更廣之角度審視來路,如此方可「放下」,以輕鬆愉悅之態度臻人生高明之境,所以,王梵志詩應是不惑知命之後讀的作品,到時拈花微笑,自然平淡如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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