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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們夢中見

以後,我們夢中見

以後,我們夢中見

文|沈嘉柯

選自|《你如何過一天,就如何過一生》

1

你嘆氣,把手臂伸出來給我看,皮膚上有一些紅色的斑痕。你說簡直就像很多隻螞蟻在上面爬,讓你特別焦躁。

我說是不是太幹了,跟空氣有關,也跟氣候季節有關吧!

我去見你的時候,初春的光線相當猛烈,曬得人渾身發熱。離開陽光躲到陰影當中,很快又冷得讓人哆嗦。剛好我隨身攜帶著擦皮膚的藥膏。我跟你說:「裡面有甘油成分,可以滋潤。」

你說你已經問過了,「是毛細血管不行了,過兩天就消失了,再過兩天又複發」。

我忍不住笑了,把藥膏擠出來,在你手腕上的皮膚揉搓。

在你絮絮叨叨的時候,我走神了。

你有一串鑰匙,長年累月掛在褲腰帶上面。在我很小的時候,你是一家單位的主任。你那一串鑰匙裡面,有一把可以打開頂樓會議室的大門。

整個單位是五層高的辦公樓,樓前長了幾十年的椴樹,與辦公樓一般高,枝枝葉葉都伸到了欄杆裡面。會議室裡面有一台很大的彩色遙控電視機。

放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可是一個稀罕的寶貝。當時在播放《西遊記》,我迷得不行,每天晚上準時拉著你打開會議室的門。石頭裡面蹦出一個猴子,後來又遇到一頭豬,發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有時候開會開到很晚,你下班以後在洗澡,我已經等不及了,直接拿著你的鑰匙,一個人去看電視。

看著看著,你也來了,我們就一起看。你說話聲音特別宏亮,比其他人要高出很多。距離你半米以內,幾乎可以感覺到你胸腔的顫動共鳴。直到這個春天,再次見到你時,你的聲音變小了,你也不怎麼敢吹風,怕感冒。

聽著你這種宏亮的聲音,差不多也有三十年了。

你的性格很固執。隔壁家的女兒要過十歲生日,買了生日蛋糕,擺了一桌酒席,邀請我去參加。你說,不許去。

那女孩常常和我在一起玩耍,又是鄰居,又有那麼多好吃的,你為什麼不讓我去?我特別納悶。你說不許去,那女孩就拉著我的胳膊,一直說著,去嗎,去嗎。

很多年後,我隱隱約約才明白過來。那女孩的父親,是單位的副主任。你看不慣他的行為,他私下裡收職工的禮物。你的界限劃分得特別清楚,連小孩子在一起玩,都不答應。

當時我很生氣,那女孩也說你好固執。

2

多年後我陪你去廣州軍區武漢總醫院進行活體檢查,需要從體內取出組織細胞,才能明確診斷。出院的時候,護士長走過來,讓你寫一下留言本。你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孫子是作家,讓他寫,還能發表出來呢!他還上電視,上新聞。」

我突然覺得特別尷尬,在腦海里搜索了半天,生拼硬湊了幾段話寫在留言本上。你說再見。護士長說,我們還是別再見啦,您健健康康的,別來醫院了。你說:「不行不行,有病還是要來治,我是唯物主義者。」

護士長笑嘻嘻地道:「您一直說話嗓門這麼大,身體素質好,不會有事的。」

你很高興,很有信心。

我理解你的虛榮和炫耀,你渴望下一次再來醫院治療複查,會更加被善待,如果我的作家身份,真的有那麼一點用處的話。

你得的是癌症,住院部的其他病友都是唉聲嘆氣滿面愁容的。你居然笑哈哈的,在其他病房串門子。隔壁907病房住著一個武漢大學退休老教授,跟你一樣等到了確診的結果,得的是同一種癌。老教授顫顫巍巍,滿頭白髮,身軀佝僂,穿著病號服在休息區閑坐發獃。你主動跟那個老教授攀談起來,「您多大年紀了?」

「七十一了。您吶?」

你把胸膛一挺,腰桿拉直,「我大你十歲。」

你說你多年前拜會老同事,就住在那所大學的附近。現在都變樣了。

那老教授慢慢悠悠的,有氣無力地說:「是啊,是啊!」

你說:「要有信心。這個癌是有特效藥的。」聽著你的話,那個老教授似乎也精神了一點。你們兩個老頭相互打氣。你原本想做手術的,但醫生說:「過了八十歲年紀,怕下不了手術台,還是保守治療吧!不過這葯的副作用不小。」

你說:「雖然說晚期了,但我自己感覺身體還行,沒有什麼影響,我堅持打針,堅持吃藥。」

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整個九樓病區,就你聲音最大,精神狀態一如既往。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你的食量一點也沒有減少,照舊兩碗飯,三個菜。

你要用的葯是進口的特效抗癌藥,哪怕是這種軍區大型醫院,也沒有多少儲備。採購需要等一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有人出售家裡親人沒用完的葯,下單買了,之後頂著近四十度高溫,等著賣葯的人送過來。

這中間,你一連打了三個電話,問我有沒有拿到葯。

我之後告訴你,葯買到了。你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

3

醫生告訴你,至少三到五年,如果情況更好,五到八年都不成問題。

醫生也沒有騙你,不管是人道主義角度,還是心理安慰,都會把時間說得長一點。

你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你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身體會那麼快衰敗。藥物副作用很大,你還是堅持治療。去做複查的時候,體內已經找不到癌細胞。但你的肺被藥物損害,咳血了。

你昏昏沉沉,辨識不出最親的人。

我喊你,你只是看我一眼,已經認不出來我是誰。

你清醒的時候,還想著生日。想吃飯,想坐起來走兩圈,想曬太陽。我格外驚訝,直到最後的三天,你已經無法說話,我摸著你的後背,骨瘦如柴,你仍然揮舞胳膊,運氣使勁,想要自己坐起來。

你還想活下去,對抗生命規律。你的意志力之頑強,讓我和守著的親友極為震撼。

今年是你八十四歲的生日。我們給你買了蛋糕,但你已經無法吞咽。你的眼神灰濛晦暗,我父親和二叔、三叔勉強把你抬到了桌前坐著。我們對你說:「生日快樂!」

你恍若無聞。你真的已經聽不到了嗎?據說人在大限將至之前,各種感官功能會逐一失去,只有聽力一直維持到最後一刻。

第二天的傍晚,你走了。倒春寒落雨,寒入骨髓,半夜飄起大雪。

你的名字里有一個「鶴」字,「鶴」有吉祥高壽的意思。人離世有太多婉轉的說法,民間叫駕鶴西遊,佛門說涅槃寂滅,道家叫返真羽化。

最樸素、本質的說法,其實就是逝世。

葉落歸根,你不肯在城市離開,要在鄉下老屋撐到最後。按照鄉下風俗流程儀式辦理身後事。

你的墓碑刻好,凝視碑文,我才發現,那上面是我的另外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不是我身份證戶口本上的名字,當然,也不可能是我日常使用的各種筆名。那是我在族譜上的名字,家科。我排行家字輩。

你曾經希望我成為一名科學家。

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當你走了,一切煙消雲散。

4

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生物哀之,人類悲之。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你穿著壽衣,躺在新式樣的環保棺材盒子里。姑父在旁邊簽字登記,我目送你進了那道門。門後是電氣焚化爐,使你的肉身化為塵埃。你活著,我便不害怕死亡。你死去,我便再也不能假裝死亡之遙遠。

進去是一道門,出來是一個小小的窗口。

我是你的長孫,帶著你的相框等待著。長輩親屬們叮囑我,千萬不要忘記喊魂。那天殯儀館裡人不少,都在等候領取親人骨灰。

當時春光明媚至極,草木得到大地陽氣而復甦,樹木蔥蘢深綠,天空澄澈,很多鳥兒飛來飛去不斷鳴叫。這個地理位置,遠遠的能看到城區高樓,還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平原田地,遍地金色油菜花。

你的骨灰裝在一個宮殿形狀的瓷器中被送出來。

我們的方言習俗,把爺爺稱呼為「爹爹」。我深呼吸一口氣,連喊三聲:「爹爹,我們回家啦。爹爹,我們回家啦!」

「爹爹,我們回家了!」

你和已經去世的奶奶並列安葬在鄉下老家的屋子後面。再見了,我的祖父。以後,我們夢中見。

《你如何過一天,就如何過一生》

沈嘉柯

以後,我們夢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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