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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筍記 正午·1024

前年夏天,表弟在崇明島的一家農場租下23個塑料大棚,開始種蘆筍。在沒有工作又要養孩子又要養車的時候,他開著小汽車帶著孩子來到了島上,住進農場的房子。表弟懷著來賺一票的願望。我們那裡不少年輕人都是懷著賺一票的願望出門的。

蘆筍記

文 王琛

1

表弟坐在馬紮上,在他的腳邊躺著一堆又一堆的蘆筍。綠色的蘆筍大都半米長,頭部尖細尾部粗壯,表弟一根一根將它們揀起,把它們的頭部對齊、碼好,鋪在面前,再拿藍色的塑料膠帶捆在它們的腰部。每捆都是差不多十斤。我坐在另一個馬紮上,面前也是一堆蘆筍,我低下頭,模仿表弟的每個動作。由於不熟練,我的速度很慢,我紮好一捆蘆筍的時間表弟能紮好三捆。

?你去歇歇。表弟說。

?沒事。說著我站起來,搖動我的腰部,一會兒是逆時針一會兒是順時針。我的腰發酸,好像一直被捆起來的不是蘆筍而是我。

?我晃完了我的腰,再坐回馬扎,拾起蘆筍。散亂地躺在一側的蘆筍逐漸減少,整齊地捆在另一側的蘆筍逐漸增多,隨著蘆筍位置的轉移我的心情逐漸明亮。等蘆筍只剩最後幾捆,我好像恢復了力氣,雙手徒然獲得了生機。我想起小學時候語文作業中對生詞的抄寫,一樣是極度無聊的工序,起初心情沉重,每抄一會兒就去計算時間,直到抄到最後一頁,因為勝利在望,心情愉快起來,寫得也反而最為工整。

?從九點扎到十二點,表弟和我扎了三個小時的蘆筍,我應該看了十幾次時間。我看一次時間再看一次蘆筍,計算單位時間內我的工作量。

?表弟看得出我的焦慮,每次都用微笑來配合我。那微笑帶有瞭然於胸的意思。他起初可能也是跟我一樣,到後來習以為常,再也不看時間。看時間沒用。蘆筍就躺在那裡等著。

2

前年夏天,表弟開始在崇明島上種蘆筍。他在島上的一家農場租下23個塑料大棚,每個大棚至少有兩間教室那麼大,排成一排,在太陽下白茫茫一片,閃著光。蘆筍是已經紮根了的,轉租大棚的同鄉交代表弟,大棚是好大棚,蘆筍是好蘆筍,表弟只用定期施肥和收穫就行。25歲的表弟立即交了定金。他讀到高中一年級離開學校,此後換過不少工作,每個工作都做不長久,主要就是沒賺到錢。24歲結婚時他買了一輛小汽車,每個月要還車貸。接著弟媳生了孩子,他又要買奶粉。在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又要養孩子又要養車的時候,就開著小汽車帶著孩子來到了島上,住進農場的房子。

表弟懷著來賺一票的願望。我們那裡不少年輕人都是懷著賺一票的願望出門的,比如另一個被稱作杠子的年輕人,杠子也在農場呆著,他的工作是每天早晨把大家紮好的蘆筍以一個價格收到卡車上,運往市場賣出另一個價格。這是個人人眼紅的好工作,通常一個市場只有一個。本來這個工作屬於杠子的姐夫,但杠子當眾將一把小刀插到了姐夫的屁股上。姐夫摸著屁股上淙淙的鮮血,一邊罵著杠子一邊逃往遠處。杠子因此繼承了姐夫的工作。在中午11點左右杠子的卡車沿著農場一排房屋前的主幹道鳴笛前行,路旁正在扎蘆筍的眾人就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杠子的卡車推進到表弟門口時,我正在搖晃我的腰。杠子停下車,探出頭。小時候我去姥姥家那個鄉里時跟杠子一起玩過,不過現在十多年沒見,我們早就不認識了。

「我哥。」表弟放下蘆筍,擦一下額頭,坐在馬紮上說。

杠子對我笑了一下。我也答覆他一個笑。

「今天收多少一斤?」表弟問。

「兩千一斤!」杠子說著,卡車又啟動了。也許他說的是兩萬,我記不清了。

「傻X!」表弟朝遠去的杠子大喊,接著轉頭朝我大笑,笑完又認真地說:「杠子不等人,還裝X,規定十二點交蘆筍,晚一分鐘你就得給他遞煙,傻X,杠子不是人。」

3

我到崇明島是去年三月,那時表弟已經在島上呆了大半年。那個月我結束了北京的工作,企圖換一種生活,我在南方几個城市呆了半個月,最後買了一張高鐵票到了上海。我提著箱子,背著電腦,先在市裡呆了幾天,接著坐地鐵到了浦東,上了一趟去崇明島的跨海公交。過橋的時候正是中午,我曬得發昏,不過想到即將迎來島嶼生活,心裡還是很不平靜。表弟給了我地址,交代我下了公交車轉坐黑麵包,價格二十塊。我下車直接攔了計程車,島上車很少,司機開得飛快,汽車越過高低起伏的公路,越過大小不一的橋樑,穿過幾個小鎮,一直開進了農場,在一片大棚的白色的光芒里,計程車沿著主幹道緩緩推進,路過一戶一戶的平房和一堆一堆的蘆筍,直到我看見坐在馬紮上的表弟。當時他剛剛將蘆筍交付到卡車上,正在認真地數錢。他手上有一疊紅色的鈔票。

「多少?」我將行李箱從計程車後車廂拎出來,遠遠問。

「我X!」我記得表弟嚇了一跳,可能手還抖了一抖,抬頭看見我,站了起來。

表弟一家三口住在平房裡,以衣櫃隔出一個卧室,卧室外面是簡單的客廳,擺著冰箱、洗衣機、一張飯桌、幾個馬扎。我住在平房旁邊一個建築工地常見的那種臨時板房,房裡有一張床,一個寫字桌,桌上有一副撲克牌、一台手電筒,地上則堆著幾箱農藥、幾圈鐵絲和一台背在肩上的那種農藥機器。床上已經鋪好了被褥。

兩間房子前面是一片水泥空地,也就是每天上午坐在馬紮上碼蘆筍的地方。上方搭了黑色的網罩,用來遮陽。事實上,一旦到了正午,陽光過於猛烈,這網罩根本不起什麼作用。

我到農場的第一天晚上,表弟買回了一隻鹹水鴨,拎出一桶黃酒,一杯一杯給我倒滿。黃酒二十塊錢一桶,一桶兩升。我才喝了兩杯就腳下打轉。表弟自己喝,一杯接一杯。

在島上就得喝酒,他跟我解釋,酒能解乏,不喝睡不著,睡不著第二天就幹不了活兒。一到晚上都是酒味,你去路上聞聞。表弟說。

除了喝酒呢?我問。

除了喝酒就是吹牛X,表弟說,都太能吹了,我是來了才知道的,不吹牛過不下去,吹牛吹到最後自己就信了。

怎麼吹?我問。

睜著眼睛說瞎話,吹自己掙到錢了。上一年,蘆筍一年到頭賣不上價,就臘月里貴,臘月貴的時候棚里就根本不長筍,到春天長了筍,價格就蹭蹭往下掉。表弟說。

賺不到錢?我問。

賺不到,根本賺不到,表弟說,大棚是好大棚,蘆筍是好蘆筍,就是賺不到錢,前年蘆筍貴,市場起來了,整個島上都種蘆筍,蘆筍太多了,就賣不上價了。

4

晨昏交替,除了吹牛和喝酒,菜農還要給蘆筍施肥、澆水、除草、捉蟲。表弟幾乎一個人完成了這些工作。有時表弟媳婦想幫忙,表弟疼她媳婦,不想累到她,就將她趕出大棚。

早期,島上也有當地的工人。工人分兩種,一種是計時工,島上稱為「小工」,另一種是包身制,稱為「長工」。小工按小時收費,比如拔草,一個小時十塊錢,拔完結賬。長工拿固定工資,早先的價格是每月兩千元,一部分是聾啞人,另一部分智力不及常人。對於菜農來說,聘請長工較為實惠,但長工稀缺,農忙時只能聘請小工。小工腦子靈活不易管理,經常出工不出力,最大的愛好是看錶、睡覺、磨時間。七月天,大棚里雜草長到了棚頂那麼高,必須請人除草,這時就到了小工最容易偷懶的時候。你看到哪個小工提了一個紙箱進棚,表弟說,那這個小工肯定有問題。進了棚,小工鑽到雜草最盛的地方,拆開箱子鋪在地上,躺上去就開始睡覺,太陽在大棚外的天空里越滑越遠,滑到看不見,他才揉揉眼睛,出門找菜農算錢。

但到了這年,就是這樣偷懶的小工也請不到了。表弟說都是因為江蘇那邊的農場給價高,小工過去了,島上沒人了。租大棚的菜農請不到工人,就只好全家一起出力。能給他們幫忙的只剩下太陽。太陽意味著絕大部分事情——如果白天太陽夠大,那麼一夜過去蘆筍平均能長五厘米,換成陰天,蘆筍一夜就連一厘米也長不了。

昨天是多高,今天還是多高,表弟說得興奮處,大概是仰頭喝下了一杯黃酒,大笑著說,你走進棚一看你就哭了!

表弟比我小三歲,但當他講述自己的農場經驗時,顯示出的是比我更年長的神態。我接不上話,也沒法打斷他。夏日,在我們那裡的鄉間,有時你能碰到幾個勞作以後在樹下閑扯的中年人,他們就使用著和我24歲的表弟相同的語調和神情。乍一看你覺得他們似乎是驕傲的,但很快你又明白那態度和驕傲正相反。似乎是什麼將他們牢牢地折服過。

蘆筍不長高你也哭,長得太高你也哭。表弟繼續使用那種語氣,接著說。那時我已經邁不動腿了,扶著牆走回我的板房,躺到了床上。我的電腦在寫字桌上充著電,書包里放著幾本書。一周以後,直到離開崇明島我也沒有打開過它們。

島上太安靜了,只能聽見風聲,風吹到金屬板房上產生巨大的聲音,我在夜裡被吵醒,以為下雨了,走出門看見天上滿是星星。我走到路邊,對著一棵樹排尿,接著回到床上,再醒來是早晨八點,推門出去,看見表弟一家的房門已經上鎖。農場里八點多太陽已經很高了。我換了運動鞋,走向遠處的白茫茫的大棚。

5

喝酒時表弟跟我講起在大棚里拔蘆筍的感受,是拿農場里一個姓薛的老頭做例子的。薛老頭是個鰥夫,在表弟之後來到農場,自認能幹活,一個人租下了三十個大棚。第一天早晨,其他已經完工的菜農們走出大棚,呆在陰涼處,看見薛老頭走出最後一個大棚,捏著一把蘆筍,整個人晃晃悠悠,好像醉了酒,走在路上,走了幾步撲通跪了下去,仰頭對著太陽,大叫起來。

「X你媽的老天爺,」表弟將薛老頭的叫喊複述給我,「老天爺,你乾死我吧。」

走進大棚,蘆筍有高有低,表弟示範動作給我,拔掉那些超過半米的。我彎下腰,握住蘆筍的根部,用力將它們拔起。我拔了十幾根就濕透了後背。表弟拉開一層塑料,使風吹進來,他告訴我,棚里的溫度大約是四十五度。

拔了半個大棚,我有點站不住了,走了出去,跟表弟一起抽起煙來。回頭看看棚里高低不一的蘆筍,我們又鑽回大棚。第一天早晨我大概拔了不到三個棚,和表弟一起推著電動三輪車將它們運回門口。我以為我的腰不見了。

回到門前,我和表弟坐在馬紮上,將蘆筍捆紮起來,等待杠子開著卡車出現。為了找回我的腰,我不得不坐一會兒就站起來,不停地搖晃它。十二點,含著一根煙的杠子接過了表弟的蘆筍,交付了定金,將卡車開走。我坐上表弟的電動三輪車,我們走在主幹道上,走在杠子的卡車煙塵里。「我哥。」表弟跟他熟悉的人介紹我。我們將三輪車開出農場,走在崇明島的小路上,越過河流上的橋樑,一直開到崇明島鎮上的澡堂。在洗澡的過程中我的兩腿發酸,站不住,腳底打滑,表弟看著我大笑起來。洗澡以後我到一家菜館點了一隻鹹水鴨打包,路過菜市場,我又買了一些豬肉兩個椰子和一袋香蕉。我想買兩條野魚,可是此後幾天去遍了附近的漁家也沒買到。他們說天太冷沒有出海。我將買來的東西放在車上,我坐在三輪車裡的馬紮上,表弟迎著風開回農場,路上我們遇到幾個同樣開著三輪車的中年人,表弟跟他們一個個點頭打招呼。

你認識?我問他。

不認識。他說。

回到農場,我喝起黃酒,一杯接一杯,喝到兩腿發軟。六點不到,農場已經四無聲息。那個三月我在崇明島呆了一周,結束了並沒發生的田園牧歌式的島嶼生活。表弟在半年後也離開了農場,他說他虧損了大概十萬塊。臨走那天,大棚荒廢了,他想轉租出去,但是等了三個月也沒成,就扔下大棚,開著他仍在還貸的小汽車回了山東,回到了我們縣裡。?

—— 完 ——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1998年的崇明島。其餘圖片來自作者。

「正午酒館」是正午的一個線下聚會場所(位於北京大望路),對正午讀者開放,對正午所有的朋友開放。

正午酒館的開放時間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一點(有時我們會坐到午夜……)

國慶期間,10月1日-8日,我們又閉館了。。

地址:大望路地鐵站B口,東朗電影創意產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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