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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用《鄉音》發出的《呼救信號》

前言

為幫助大家提高人文素養,開拓眼界,博雅君開設【慈航普讀 詩意人生】專欄,邀請於慈江老師每周鑒賞和點評一首詩歌——在傾情朗讀名篇佳作的同時,解析寫作特徵、情愫表達。

「詩間寄情山水,歌中浸染柔情」,本期與慈江老師一起,共賞北島和他的詩《鄉音》與《呼救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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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音》&《呼救信號》

寫作的人是孤獨的。寫作與孤獨,形影不離,影子或許成為主人。寫作在召喚,有時沉默,有時叫喊,往往沒有回聲。遠行與回歸,而回歸的路更長。

——北島:《北島集》三聯版小序

或許,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北島是新詩潮的開拓者中最富人格魅力的一位詩人。人們自然可以有各自不同的藝術偏好: 既可以激賞氣度雍容、自我超越意識比較起來最強的江河,亦可以稱譽明亮里透著憂傷、困擾於二重人格的舒婷;既可以迷戀於那個透明的「童話詩人」精心堆壘起來的靈魂憩所,亦可以流連於那個神秘的「諾日朗」苦心孤詣編織成的「智力空間」……

然而,之子北島,但凡一個對現代世界、對現代世界中悲劇的中國民族有著較清醒認識和關注的人,都不能也不會有絲毫輕忽,面對他的詩世界,都不能不變得凝重起來。誠然,其詩歌美學的造詣尤其是現代技巧的純熟運用堪稱首屈一指而一時成為效法的楷模,但人們首先和終極共鳴的卻都是那顆一般人幾乎禁受不了的沉重憂患的心靈的搏動。

——於慈江:《孤獨的醒者與絕望的期待——北島評析》,

《名作欣賞》,1986年第5期

(慈航普讀——《呼救信號》)

呼救信號

雨打黃昏

那些不明國籍的鯊魚

擱淺,戰時的消息

依舊是新聞

你帶著量杯走向海

悲哀在海上

劇場,燈光轉暗

你坐在那些

精工細雕的耳朵之間

坐在喧囂的中心

於是你聾了

你聽見了呼救信號

對一首詩的介入,無疑存在著相異的多種方式。但無論如何,一首好詩首先觸動我們的是它的整體效應,是或隱或顯地顯現出來的某種活的東西,是該詩內部包含著的運動與運動趨向。這活的東西自然是內涵的本質屬性,但最終外化為詩歌語言的某種效果。這可能正是美國新批評家布萊克墨(R. P. Blackmur)的那個「姿勢」(language as gesture)。

他曾舉過建築學上西方教堂的尖頂式構造作為象徵著飛升天堂的姿勢的著名例子。而其實,東方那些望之儼然的廟宇補充了飛升天堂的另一種姿勢——飛鳥式的姿勢,所謂「有亭翼然」。

姿勢確然是事物賴以存在的包藏深遠內涵的一種普遍形態——「姿勢流逝在波浪之間/使海洋(按: 象徵永恆)充滿節奏」(曉青《時間》)。而北島的《呼救信號》正是一首充滿姿勢的詩。我們從中獲得的最初的也是貫穿始終的整體感受,是一個由潛在的危險與壓力同莫名的恐懼與憂慮這雙重因素形成的姿勢的招搖。

[北島1990年初寫給筆者的信(信封)

——談約筆者為多多寫評論事]

當我們開始細讀這首朦朧費解的詩時,很快就找到了這首詩肌理之間的一條頭緒——「於是你聾了/你聽見了呼救信號」。無疑,這矛盾的兩句違反了生活的一般邏輯:聽見了呼救信號的偏生是一隻聾了的耳朵,而那些聰耳那些「精工細雕的耳朵」聽到的卻只是一片「喧囂」。然而,當將其與「你帶著量杯走向海/悲哀在海上」兩句以及前面提及的我們對本詩的最初直覺這些上下文聯繫起來時,我們會最終發現,「聾耳」與「精工細雕」的「聰耳」的意思被上下文整個地歪曲了:正常與反常雙方朝著與各自表面的意義相反的方向嘲弄地倒轉過去。

由是,「喧囂」本身在那最聰的「聾」耳聽來,便自然地成了「呼救信號」。這裡上下文的歪曲其實正是一種反諷,而這種濃厚的反諷意味使本詩充滿了潛伏的張力(tension)並最終成為姿勢的因素,從而把「眾人沉醉我獨醒」的悲涼感受反襯得淋漓盡致。

北島的《呼救信號》一詩的這種反諷意味使我們的思維觸角不由得不染上警惕的懷疑色彩。

它提醒我們,表面不諧和的「戰時的消息/依舊是新聞」兩句詩只是一種類矛盾,假矛盾,著意傳達的是「你」的一種真實的主觀感受;而素有惡名的「鯊魚」(這無疑是本詩的關鍵意象)在這裡未嘗不是善類的借代。或者換言之,它很有可能既是危險的潛伏,又是能量的蘊藏。

而更根本的是,它迫使我們以一種審慎的態度面對這首詩整體構成上一個最扎眼的不諧調:詩開首是晦暗的大海與擱淺的鯊魚,隨後你執量杯上場,照理這裡會順理成章有所展示,豈料突然大海不知所之地遁去,劇場卻兀地跳出。對這種突兀,我們自然可以勉強如是解說:「你」先在海岸邊,然後又到劇場看戲,兩個不相干的場景因同一種感受被聯綴起來。但既然是詩,就未必那樣實。

其實,這種類似電影蒙太奇的組合來源於詩人對超現實主義手法的有意無意運用(詩人曾明確地說過,他後來的詩中有超現實主義成分),是詩人潛意識的主觀視角的自由流動與塗抹。雖然這種解釋仍然無法掩蓋北島某些詩中隱現的一個較普遍的微疵——生硬地拉開一個架式,但不論如何,「大海」——「你」的度量——「劇場」這三段式組構在如此的統一視角觀照下,終於獲得了合理性的存在價值或解釋。

並且,意外地,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突地躍入我們額際:SOS。不錯,這是表徵「呼救信號」的英語字母組合,但我們何妨更進一步大膽地把它作為本詩三段式組構的一個表徵符號呢!誠然,我們難以判斷詩人結構本詩時是否聯想到了這個符號並將其外化在詩中,但既然姿勢本質上是一種象徵,那麼,我們借用同樣是表徵意象的一個符號SOS與之同一,就至少不是毫無一點道理的。

我們似乎完全可以自圓其說:兩個扭曲的S充滿了蓄著勁的姿勢,第一個S表達的「大海」與第二個S表達的「劇場」具有某種內在同一性,是宇宙世界、社會人生的象徵化——「大海」更偏自然,「劇場」更偏社會,形態上的稍異也只不過是前虛後實或前實後虛罷了。至於那個漩渦狀的O既是大海又兼量杯更是「你」對危機患難的悲劇性體驗。而整合起來的SOS中兩個S的危機衝突為O所均衡,最終形成了一個拱垂自足、充滿壓力的姿勢。

至此,我們已可以提煉出北島的《呼救信號》這首詩理解上至關重要的兩點規定性:其一是,詩中的反諷意味傳達出了獨醒者的悲哀與絕望的呼救與期待;其二是,整個姿勢顯現出了一種潛在的危險壓力,情調是晦暗陰鬱的(天光已黑的大海的黃昏與燈光轉暗的劇場的昏黃;好壞未卜的鯊魚與躁動窒息的喧囂)。

饒有興味的是,這正與我們初涉本詩時的那個直覺相吻合。詩人在聽到了呼救信號的同時,自己也便成了信號的發出者之一——這正是北島其詩其人令人感到平易親切的地方。這種二重人格的悲劇與悲劇的二重人格正是詩人北島持久魅力的真正根源。

這樣,基於若隱若顯的凹形姿勢(SOS)與如上兩點規定性,《呼救信號》一詩最終成為一個自足而開放的召喚結構。你可以認為它是之於人生的深沉憂患感或具體為對戰爭的恐懼意識(鯊魚為隱惡意象如戰船),也可以認為它表現了生態平衡遭逢破壞後,人們對惡果的焦慮甚至新詩潮被壓抑期(本詩較有可能寫於這一時期)詩人的驚懼與孤憤(鯊魚為中性或善意象如集體自殺的生物或痛苦的新詩潮群體其詩其人)……

但儘管如此,人們的理解總不能超出那個姿勢的限定——這限定正是這首詩終極的深層結構,即意念化的人類憂患感與悲劇意識。北島這首詩無疑可和法國現代詩人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1899-1984)的兩句詩互為注釋:「人們不再愛戀白晝,白晝喧嘩;人們不再愛戀黑夜,黑夜被憂慮圍困。」(《書簡》)

北島父親趙濟年早年寫給妻子美利的情書

(原件在人大家書博物館)

向上滑動觀看全部內容(共4頁)

如果說《呼救信號》這首短詩還是未走出國門的詩人北島對外面的世界的一種囈語式遠距離觀照或揣想,那麼,他下面這首同樣不長的小詩《鄉音》則是他作為已在外漂泊多年的流浪詩人對母語、對故國家園的一種心理複雜的反芻或回望。

(慈航普讀——《鄉音》)

鄉音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冬天沒有蒼蠅

我悠閑地煮著咖啡

蒼蠅不懂什麼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

(北島《鄉音》一詩手稿)

北島這首《鄉音》中的「鏡子」既是聯繫、介質和折射,也是阻隔、屏障和誘惑——「我穿越鏡子的努力/沒有成功」(北島《無題》)。而「對著鏡子(里的空洞或自己)說中文」該是怎樣一種心酸、悲哀、無奈和百感交集,或許只有也同樣離鄉背井過的身臨其境者(如筆者)才可以充分體會!

何止「蒼蠅不懂什麼是祖國」,全世界的貓、狗和麻雀長得也都一般無二,它們又有哪一類會心懷所謂「祖國」的概念、思念和憂傷?那份對祖國的痛楚懷想或懷鄉是人的專利、獨享,也是人特有的命門、短板和最為脆弱的神經——而九九歸一,「東方與西方/一個切成兩半的水果」(北島《田園詩》),人是否真的會有把整個地球(村)當成唯一的家園、故鄉或祖國的那一天?

「祖國是一種鄉音」的言說不僅與當代阿拉伯大詩人阿多尼斯把阿拉伯語當成祖國的認定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一種以人為本的人文與哲學境界,一種以語言為淵源和母體的歷史與文化態度——祖國當然遠非一處地理疆域所能限定的,也遠非一張國籍證書、「公民紙」或護照所能規約的。

這樣一來,地域的、家園的懷鄉細化或抽象為鄉音的懷想,而鄉音的懷想實質上是語言的、文化的、精神的懷鄉。

值得注意的是,全詩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轉成「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聽見了我的恐懼」——時刻懷想的鄉音竟然讓「我」恐懼,「我」對這種恐懼竟然會如此敏感,該不僅僅只是一句近鄉情怯(哪怕是通過電話)的疏離感或陌生化就可以了得的。

不妨順便在這裡提一句的是,美籍華人學者李歐梵對這首《鄉音》也相當欣賞,但他的另類或過度詮解卻不免有些隔靴搔癢、不得要領——至少,從整個這首詩的語境來看,所謂「鄉音」,只是起首第一句里的「中文」或漢語,而不是什麼「發音甜甜」的北京話(詳見李歐梵:《狐狸洞詩話》,《今天》1992年第1期,第204頁)。

本詩中的「蒼蠅」這一意象其實是一種走神,也是一種間離效果——它不斷地打斷或干擾「我」若即若離的思緒。而蒼蠅雖然不懂得什麼是祖國,但嗡嗡嚶嚶的蒼蠅或蒼蠅的嗡嗡嚶嚶本身又或許正是祖國的意象或象徵——想想故國遍布大街小巷的那些小飯館裡的菜香飯香、杯盞交錯與飛蠅繞樑!

北島《鄉音》這首詩所反映的事實其實是,中期以後的北島不再用詩來赤膊搏命,反而是把詩當成生命來苦心撐持和經營。也就難怪他會有這樣的表述:

「我認為中國詩歌恰好應該遠離革命與宗教。在我看來,革命與宗教有某種共性,那是一種『想像的共同體』,並依賴組織甚至武裝力量來完成改造人類的目的——『存天理,滅人慾』。而詩歌不同,它純屬個人的想像,自我認知自我解放,無組織無紀律,不存在任何外在的強制性與侵略性。」(參見石劍峰:《北島談當代漢語詩歌的困境》,載於2010年1月17日《東方早報》)

北島的這番表述固然是強調詩歌之於前兩者的重要性和自己對詩歌的情有獨鍾,但反過來也恰恰可以說明,北島把詩歌當生命書寫的那份執著與熱情,是堪與革命和宗教的狂熱與激情相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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