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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你床上,不如睡在你的未來里

北宋年間,東京府大相國寺東門外有一條街並不起眼的街巷,城裡的人幾乎都到過這裡,哪怕沒有事,人們也願意來走一遭,看看官宦人家的美婦,書香門第的小姐。

她們常常群集於此,從早到晚地流連,只為了一樣東西——刺繡。

這條貫通南北的街巷,就是東京府大名鼎鼎的綉巷。

幾乎所有闖下名聲的綉娘都居住在這裡,她們晚上飛針走線,將花鳥蟲魚、江山風物綉在綢緞上,白日里就齊集在綉巷裡當壚賣綉。

軟榻上的鴛鴦枕、小姐閨房裡擋眼的山水屏風、王孫公子隨身佩戴的錦繡香囊,皆是出自這些綉娘的巧手。

宋人將這些民間刺繡的手工藝人,稱為百姓繡戶。

綉巷之中,綉娘雲集,無論是樣貌還是綉技,個個都是千里挑一。每日清晨,大相國寺敲響第一聲清鍾,綉娘們便早早地起來,沐浴更衣,濯手熏香,開始一天的飛針走線。

千百個婉約的綉娘當戶而綉,十指靈巧生風,一度令東京府的多情少年和文人騷客不飲而醉。

這一日,一輛三駕的馬車呼嘯而至。

幾聲馬嘶,綉娘們都停了手,抬頭去看,猜測著馬車裡是哪個達官貴人的公子。

馬車在綉巷停下來,高頭大馬,都很是神駿,馬車花紋繁複,十分華貴。

車上,下來一個俊俏的小廝,向各位綉娘一拱手,道,我家公子有一件珍貴的衣衫破了,想請各位綉娘給補一補,只要能補得好,賞黃金一百兩。

綉娘們都吃了驚,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小廝回到馬車上,一雙手遞出來一個木匣。

小廝恭謹地捧著木匣,又走上前來,將木匣擺在一塊綉綳上,自己從袖中取出一雙手套戴上,顯然是對木匣中的東西非常崇敬,不敢有絲毫玷污。

一眾綉娘都湊過來看,不知道究竟是怎樣一件衣服,值得主人花一百兩金子補它。

見小廝打開木匣,像剝洋蔥一樣,剝開了好多層,才將一件衣服輕輕抖出來。

眾綉娘都驚出了聲,這件衣服殘破不堪,還有燒焦的痕迹,已經不能叫衣服,叫幾塊破布片更貼切一些。雖然也是綢緞做的,但顯然已經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月,就算街邊的乞丐,也不會穿這樣的衣衫了。如果現在埋進土裡,過兩天,就會化為塵土。

綉娘們都搖頭,七嘴八舌,難怪出一百兩金子,這衣服根本就沒法補了。

馬車裡,似乎發出一聲輕嘆。

小廝連忙走向馬車,將耳朵湊上去,聽著馬車裡的主人指示,連連點頭。

不多時,又回來,向眾綉娘行禮,請問各位,綉巷之中,可還有綉娘能補好這件衣服?

眾綉娘議論了一番,有人說了話,能補好這件衣服的,只有一個人了。

小廝見到了希望,敢問是誰?

綉娘道,綉風織雨。

小廝趕著馬車,向綉巷深處駛去。

綉巷很深,越往裡,人就越少。

馬車在有些殘破的巷口停下來,再也駛不進去。

小廝跳下了車,打開了馬車裡的帘子,一個高冠的公子下了馬車,對著小廝道,你帶上木匣,我親自去拜訪。

循著綉娘們說的所在,公子領著小廝往巷子里走。

巷子窄小,僅容一人過,小廝豎抱著木匣,亦步亦趨地跟在公子身後。

到了。

一扇有些破敗的木門,木門上有四個字,有兩個字跡已經模糊了,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得清,寫的是:萬花如綉。

公子振了振衣衫,叩門。

良久,門才閃開了一條縫。

公子去看,卻並沒有人應門。

公子和小廝對望一眼,小廝剛要喊,被公子止住,主僕推門而入。

一庭小院子,簡樸素凈,到處都晾曬著花團錦簇的綢緞,讓人以為誤入了某朵花的花心。

此時,公子站在院子里,才向屋裡喊道,小可蘇州程又遠,有一件衣裳破了,特來拜訪,想請綉風織雨給補一補。

話音未落,從屋子裡閃身出一個女子,看年紀,似乎不大,但眼神深邃,像一雙無人能看透的遠古洞穴。

公子連忙行禮,女子也欠身還禮,道,請進來吧。

公子吩咐小廝在門外等,自己接過木匣,跟著女子往屋裡走。

一進屋就吃了一驚,屋子裡顏色各異的絲線縱橫交錯,風一吹,絲線震顫,程又遠都看花了眼。

坐下來,又看到層層疊疊的絲線深處,高低不一地懸著六個精巧的繭子。

眼前的女子倒了一杯清茶,程又遠連忙接過來,多謝。

女子劈頭就問,公子有什麼衣裳要補?

程又遠忙喝了茶,打開了木匣,取出那件殘破的衣裳,抖開給女子看,滿懷期待地問,能補嗎?

女子沒應,卻道,這件衣服已經破成了這樣,公子為什麼還要補?

程又遠忍不住一聲輕嘆,這是我亡妻的衣裳。

女子表情沒有什麼變化,眼神卻一動。

程又遠接著道,九年前,我妻子住的屋子失了火,命喪火海,這件是她貼身穿的衣服,我留存至今。九年來,我一直想找人把這件衣服補好,只是想留著做個紀念。

我怕我有一天,會忘了她的樣子。

女子仍舊沒有說話,緩了緩,才道,請問公子幾個問題。

程又遠一呆,姑娘請問。

女子看了看那件殘破的衣裳,問道,公子喪妻九年,可有再娶?

程又遠搖頭,不知道怎麼,就是提不起興緻。古人常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想我多少有所體會。

女子喃喃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程又遠沒聽清,問,姑娘說什麼?

女子搖了搖頭,突然問,公子看到那些繭子了嗎?

程又遠看著絲線深處那些繭子,點了點頭。

女子道,公子想不想聽個故事?

程又遠一呆,好啊,不知道姑娘要講的是什麼故事?

女子看向了絲線深處,六枚精緻的繭子,眼神變得愈發深邃。

故事,要從百年前說起了。

城裡,人人都知道,妙手堂里有一對父子神醫,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陳生自幼跟著父親行醫,學會了本事,也見慣了生死。

醫者有個毛病,在乎別人的生死,卻不太在意自己的。

父親對陳生說,醫者,是和閻王搶生意。你從小身子不好,大概就是因為我們搶了閻王的生意。

陳生有少年人獨有的豁達,那就多搶一點。

這一日,妙手堂收到了一個帖子,請父親出急診。

當天大雨如注,出診的地方在郊外,遠得很。

陳生說,我去牽驢,生意來了。

雨中,父子兩個,穿著蓑衣,各自騎著一頭驢。

走了一個多時辰,驢子累得嘴裡冒著白氣兒,父子兩個都濕透了,穿過一層茂密的林子。

到了地方,是一間古舊的屋子。

有女子在門口焦灼地等,見到父子二人騎驢而來,急匆匆地迎上去。

父子二人跟著女子進去。

屋子裡,五顏六色的絲線縱橫,一個女子躺在榻上,雖然隔著帘子,但陳生還是能看見女子瘦得厲害,仔細聽,連呼吸都輕飄飄的,了無生機。

父親把脈,面色凝重。

身邊站著的女子問,如何?

父親沒說話。

陳生在一旁看著,榻上的女子,閉著雙眼,頭髮散亂,若不是有輕微的呼吸聲,看起來倒像是已經死了。

陳生仔細去看,女子突然睜開了眼睛,和陳生對望了一眼,不知怎麼,陳生覺得她眼神里還有一絲光。

回去的路上,父親對陳生說,此女子心脈已死,怕是救不了了。

陳生不解。

父親說,一個病人,如果自己不想好起來,那誰也救不活。

陳生似懂非懂,還有人不想活么?她什麼病?

父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病。

一路上,陳生滿腦子都是女子那個有著一絲光的眼神,他突然對父親說,我想救她。

父親看看陳生,沒說話。

第二天,陳生一個人到這裡出診。

帶著父親開的葯,還有父親的囑咐,葯是輔助,人都活一口心氣,你得找出她的病因。

病中的女子叫絲絲,其他女孩是絲絲的姐妹們。

妹妹們穿著顏色各異的衣服,陳生數了數,黑白紅綠青藍紫,有七種顏色,像一道彩虹。

絲絲躺在榻上,昏睡。

陳生看著病中的女子,發著呆。

絲絲突然開了口,你走吧。

陳生一呆,你病得很重。

絲絲說,我自己的命,不勞煩你救了。

陳生懵了,難怪我父親說,你自己不想活了。只是我不明白,螻蟻尚且偷生,你為什麼一心求死?

絲絲沒睜開眼睛,大概是沒有活著的理由。

陳生想了想,說,我從家裡趕來的時候,一路上,看到牧童放牛,幹完農活的農戶捉弄老婆,媒婆到處說媒,每個人都有個活著的理由。你怎麼沒有?

絲絲嘆息,我有過,後來沒有了。

有過?那你以前活著的理由是什麼?

絲絲睜開眼睛,看著陳生,答非所問,你多大了?

陳生說,這個月十五我就滿十九了。

絲絲看著陳生,又問,是處男么?

陳生臉色一紅,點點頭。

絲絲又是一嘆,那你還不懂。

陳生不解,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懂?

絲絲說,女人都靠愛活著。但我沒有了。

愛?

陳生問絲絲的姐妹們,絲絲姐說的愛究竟是什麼?

姐妹們瞬間安靜了,看著陳生,她們眼神里,也有一絲茫然。

我們都不記得了。

陳生更不明白了,女人靠愛活著?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們要是不告訴我,絲絲活不過今年了。

姐妹們這才驚恐起來,商量了一番,對陳生說,你跟我們來吧。

走到屋後,進了林子。

姐妹們囑咐,記住了,一旦進了林子,一定要往右走,切不可往左走。

陳生不明白,為什麼?

姐妹們說,往右走,有妖怪,當心吃了你。

陳生嚇了一跳,再仔細看,發現林子里滿是絲線。

好奇心上來,又問,這些絲線是幹什麼用的?

姐妹們說,我們女孩子家住在深山老林里,總得有個防身的法寶。

要是遇上什麼危險,絲線震動,我們就知道了。

陳生看著透明縱橫的絲線,心裡奇怪得很。

一路往右,循著絲線,穿過了林子,眼前一個深邃的洞穴,上面有三個古拙的大字:盤絲洞。

其中有涼風透出來,陳生一眼看進去,越往裡,光就越少,看不清楚。

陳生想起父親講的妖怪故事,遲遲不敢挪動腳步。

姐妹們看著陳生遲疑,道,你要是不敢進去,那就算了。

陳生被激起了勇武,我一身正氣,有什麼可怕的?走。

走進了洞中,寒氣和潮氣襲過來,陳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姐妹們跟在身後,沉默不語。

進得深了,陳生看見了洞中絲線縱橫,絲線深處吊著六個繭子,繭子隨風蕩漾。

陳生不解,回頭看著姐妹們。

姐妹們說,我們的秘密都在繭子里。

陳生愣了愣,轉過身,看著那些繭子,下定了決心,走過去,打量,伸出手,摸過去,繭子觸手溫暖,有絲絲的跳動聲傳來,慢慢的,和自己的心跳同步了。

繭子里無形的絲線,如電光,如水流,繞著陳生的手臂,充盈了他全身,流入他腦海之中——

一隊行腳商販,載著絲綢和脂粉,不知道走了多少山川平原,經過多少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眼前是好一座青山。

人困馬乏,車隊走不動了,圍坐在一起歇腳。

其中有人指著眼前的青山,不無曖昧地說道,這座山上有個濯垢泉,真是一汪好泉水,無論冬夏,日夜蒸騰,從不結冰。

就挨著濯垢泉,有一座小樓,喚作「濯垢樓」,可真是個銷魂去處。裡面住了七位女子,個個都是絕色美人,不知道有多少達官富賈,來這裡一擲千金。

聽者都有了興緻。

既然都到這裡了,那還有什麼說的,自然要去看上一看,爽它一爽,解解一路上奔波的疲乏。

商議定了,留下人看管車馬貨物,幾個商人結伴上山尋歡。

抬頭看,山頂上,雲霞蒸騰。

青山上,古樹森森,飛鳥啁啾,遠遠地就能聽見潺潺流水聲。

再往前走,見不遠處有石橋高聳,橋對面有一座庭院,庭院之中,一棟清雅小樓,小樓隱沒山野霧氣之中,若隱若現,宛如仙境。

一行人過了橋,疾步走到小樓前。

果然,小樓上立著一塊牌匾,上書著三個大字:濯垢樓。

牌匾兩側,是一副楹聯。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話。

世間多痴男痴女,痴心痴夢,況復多痴情痴意,是幾輩痴人。

商人們看罷,都隱隱納罕,想不到這座青樓還是個風雅去處。

當即敲了門,輕輕一推,門開了。

商人們看進去,院落之中,四個女子,都坐在陽光里刺鳳描鸞做針線。一旁的木香亭子里,三個年紀更小的女子,正在踢著蹴鞠。

像是根本沒看來的客人。

一邊是飛針走線,一邊是嘰嘰喳喳,一片旖旎春光。

商人們走南闖北,什麼都見過,青樓去過不少,女人自然也見了不少,但眼前這七位女子,穿著顏色各異的衣裳,卻讓商人們都愣在了當地,只顧著看過去,眼睛像是黏在了姑娘們身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心中冒出來所有美好的詞兒都往姑娘們身上招呼: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蛾眉橫月小,蟬鬢迭雲新。

等姑娘們刺繡累了,玩得累了,似乎才發現了門口站著的客人。

三個踢蹴鞠的女孩一起迎上來,倒像是迎接出門很久以後才歸來的丈夫,商人們在那個剎那都產生了某種幻覺——

他們外出經商一整年,今天剛剛回來,妻子們迎上來,無限溫存。

端上來的食物精緻,香氣四溢,耳邊全是絲竹管弦之聲,能讓人忘記塵世里的一切。

吃飽喝足。

七位妻妾穿七種顏色的衣裳,玉體橫陳,對著丈夫做邀請的姿勢。

丈夫們久旱逢甘霖,爭先恐後地撲上去,撕扯妻子的衣服。

扯著扯著,卻不知怎麼,扯出一些絲線來。

絲線粘稠,丈夫們不明白,順著絲線去找,發現這些絲線的盡頭,竟是妻子們的肚臍眼兒。

丈夫們面面相覷,瞬間清醒了過來。

肚臍眼兒里絲線爆射而出,如飛瀑,如漁網,如一張又一張的幕布。

商人們一個一個被吊了起來,剛要喊,就被一團絲線堵住了嘴。

男人們急速地旋轉,先後別裹成了繭子,懸在網上,盪著鞦韆。

陳生整個人跌落在地上,渾身濕透,遲遲不敢轉過身,顫著聲,你們是……妖怪?

姐妹們調笑,你怕了?

陳生依舊不敢轉身,原來父親講的故事是真的。你們能不能不要露出原形?我多少還是有些害怕。

姐妹們笑。

陳生又說,你們吃人?

姐妹們說,這些男人都臭得很,就像酒一樣,這些是劣酒,都是俗物。

這些男人死有餘辜,只知道用眼睛看,看到漂亮的,就撲上來,根本不懂女人的好處。

陳生嚇得冷汗涔涔,不管怎麼說,吃人也不好吧?

姐妹們說,你繼續看,看完了你就知道了。

陳生站起來,把手放到繭子上……

山麓下,陽光,雨水充足。

洞穴里,蜘蛛產卵。

黑白紅綠青藍紫,七隻蜘蛛受靈氣,長了起來,越長越大。

母親嚴令,不得和凡人接觸,只食鳥獸,不準害人。

姐妹們少女心性,忍不住想要去城裡看看。

結果嚇慘了城裡的百姓。

百姓們湊了錢,請了獵戶,道士,和尚,甚至巫婆,一股腦地殺到山麓,見到了巨大的蜘蛛,不由分說,發了喊,就一擁而上。

母親為了保護姐妹們,隻身和人群糾纏。

七姐妹趁機逃了。

母親卻被憤怒的群眾燒成一團灰燼。

姐妹們無家可歸,上了山,躲進了山林里,常年修行,幻化成了人形,開了一間濯垢樓,只殺嫖客。

姐妹們佔了山林,洗劫嫖客,倒也快活。

絲絲年齡最長,常常有古怪的想法,跟姐妹們說,佛家常說「眼耳鼻舌身意」,可為什麼我們見的男人,都只在乎我們的美貌,「眼耳鼻舌身」都有了,可就是沒有「意」。我倒很想知道,人間的情愛究竟是什麼。

姐妹們年紀還小,不確定絲絲說的人間情愛,到底是什麼意思。

對她們來說,男人都一樣,不過是對女人身體感興趣的俗物。

陳生看到這裡,忍不住同情起姐妹們,萬物有靈,人的命是命,蟲豸的命也是命,身後的姐妹們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他又把手放到了繭子上,看到了姐妹們的故事……

每個女人,都是一個故事。

你在不同的年紀,讀到她的故事,會讀到不同的秘密。

她們深受情慾折磨,個個都有情傷,有的被拋棄,有的被背叛,有的被辜負,有的怨憎會,有的求不得,有的愛別離。

陳生看完,唏噓不已,但回頭看看姐妹們,似乎眉眼間,並沒有傷心的神色。

於是問,怎麼沒有絲絲的故事?

姐妹們說,絲絲的故事,在她心裡。

陳生回到絲絲身邊,給她把脈,對她說,我想知道你的故事。

絲絲沒動。

陳生貼在絲絲胸口,聽著她心跳微弱的鼓動……

一日,有一個書生登門尋歡。

絲絲見書生器宇不凡,便告訴姐妹們,這個我自己留著。

到了床上,絲絲連換了幾個姿勢,卻都被書生阻了,絲線就是噴不出來。

絲絲覺得書生似乎不是凡人,正要顯出原形,書生的手卻撫在絲絲後心,絲絲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後心流入身體里,舒服得動彈不得。

書生笑道,孽畜,我念在你們修行不易,上天有好生之德,暫不取你們性命。以後,你們好自為之,不可再為禍一方。

絲絲反而覺得有趣,你這些官話說出來真好聽,可不是心裡話。

書生一愣,怎麼不是心裡話?

絲絲索性癱軟在書生懷中,書生倒不自在了。

絲絲說,我見的男人多了,不自覺就有了一樣本事。

書生配合得很,不知道是什麼本事?

男人能進我身體里,我能看進男人心裡,你知道我在你心裡看到了什麼嗎?

書生冷笑,你說說。

絲絲慵懶地伸了個腰,答非所問,你的手心好燙啊,燙得我很舒服。

孽畜!

絲絲媚眼如絲,得了,收起你那一套官話吧。

書生又冷笑,休得無禮,我乃二十八星宿之一,光明宮司晨啼曉的昴日星官黃倉,注意你們很久了。

絲絲索性耍起了無賴,我在你心裡看到了三個字:捨不得。

書生一呆,嘴硬,笑話,你我素不相識,我哪來對你的捨不得?

絲絲笑了,我也是剛剛才明白,情愛這種事啊,就是這麼奇怪。

書生放開了手,下了床,轉身就走,到門口,又停住,此後,你最好本分一些,否則,即便我不收你,上天也不會饒過你。告辭。

絲絲根本不接他的話,只是說,我求求你用你的心收了我吧。

書生喝止,一派胡言,隨即拂袖而去。

姐妹們湊過來,問絲絲,他是神仙?

絲絲笑,點頭,我想我從他身上看到「意」了。

自那以後,每天天亮之前,黃倉都會來看絲絲,以各種理由:怕你惹出禍事。我恰巧路過。我來監督你,不讓你為禍人間。

絲絲就打趣他,做神仙,是不是很無趣,你看你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腔調,都沒有煙火氣了。

黃倉呆了,看著水裡的自己,也覺得有些陌生。

天亮之前,黃倉要回到光明宮,司晨啼曉,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這時候,絲絲就仰頭看著,聽著,聽著天底下的雞鳴聲,看著太陽從天際升起來,滿眼的柔情。

姐妹們問,姐姐,你體會到人間的情愛了么?

絲絲看著萬丈霞光,說,女人要是愛上一個男人,恨不得把骨頭和魂魄都一股腦給了他。

姐妹們也有些羨慕,問,姐姐,他值得么?

絲絲遠遠地看和天際,陽光耀眼,說,只要你自己覺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日子過得快。

絲絲見了人間的女子,到了年齡就要出嫁,坐轎子,穿上大紅嫁衣,戴上紅蓋頭。心裡羨慕得很,有一次還嚇跑了新郎新娘,自己穿上嫁衣,蓋上蓋頭,坐在轎子里,幻想著有朝一日,成為新娘。

絲絲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黃倉。

黃倉慌張了好一會兒,敷衍,說,這事兒不著急。

敷衍的次數多了,絲絲就不高興了,非要讓黃倉給一個說法。

黃倉被逼的逃不了,終於說了實話,我是仙,你是妖,我們怕是結合不了。

絲絲被這句話刺痛了,問黃倉,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在你的未來里。

黃倉沒說話,但眼神里有了冷漠。

絲絲苦笑,你忘了我能看進你心裡了,我明知道你未來里沒有我,卻還是不停地給自己希望,騙自己,直到再也騙不了自己了。

黃倉抬頭看著天際,對不起,天快亮了,我要回光明宮了。

說罷,起身乘風走了。

絲絲沒追,她等在那裡,看著天際慢慢亮起來。

聽見了雞鳴聲,可這一天,太陽沒有如約升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瓢潑大雨。

絲絲笑,謝謝老天,替我哭了。

從那以後,黃倉再也沒有來過。

絲絲一病不起,纏綿病榻。

陳生起身,什麼都明白了,絲絲的傷,是情傷。

情傷,藥石不能救。

陳生看著病榻上的絲絲,很難把這個女子和故事裡那個當做是同一個人。

陳生感嘆,情愛能把一個女人變得更好,也能把一個女人變得更壞。

陳生對絲絲說,看了你的故事,我只有一個感觸。

絲絲側著身,背對著少年,沒說話。

陳生說,他不愛你。

絲絲的身子明顯得抖了抖。

陳生說,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一心求死,你敢說你了悟了情慾么?

絲絲仍舊沒懂,但身子明顯地綳了起來。

陳生說,你說女人靠愛活著,但他沒給過你真正的愛,說到底,他不過是愛自己更多罷了。

絲絲的眼淚下來了。

陳生站起來,我希望你走出來,看看,想想,大雨過後,天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彩虹。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你一心求死,那我也救不了你,我現在要走了。

陳生走出去。

絲絲的身子輕輕地動了動。

陳生怒氣沖沖,大步往外走,進了林子,剛要往右,看著滿地的絲線,心念一動,想了想,一咬牙,大步往左走去

林子里霧氣森森,陳生不多時就迷了路。

憑著感覺往前走,腳下一軟,踩在什麼綿軟的東西上,再抬腳,竟動不了了。

林子里轟隆作響,大地震顫,有什麼東西從黑暗裡逼近過來。

陳生仔細去看,竟然是一條如龍蛇一般的黑色蜈蚣。

陳生汗毛直豎,只覺一股黑霧欺過來,眼前瞬間黑了下去。

滿地的絲線震顫,震顫傳入了盤絲洞。

陳生覺得自己墜入了虛空,頭頂上方明明有一道光,可他離著這道光越來越遠。

他一瞬間想起了一條沉沒的船。

不知道自己沉沒了多久,似乎聽見了頭頂上的光里,有聲音響起。

睜開眼睛,看見了臉色慘白的絲絲正和一個一身黃衣的中年漢子對峙。

陳生驚喜地喊,你終於走出洞來了。

絲絲嘆息,你故意讓自己犯險,確定我會來?

陳生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搖頭,不確定。

絲絲看著眼前倒吊著的少年,苦笑,大概年輕的時候,人都傻吧。

中年漢子一會兒看看絲絲,一會兒看看陳生,氣急敗壞地大吼,你們也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吧。

絲絲聲音虛弱,但異常篤定,大哥要是不把人還給我,以後你我就是敵人了。

漢子的氣勢明顯軟了,哀嘆,惹女人不划算,更何況是惹七個女人,算了算了。

盤絲洞里,絲線縱橫,絲線深處,吊著六隻繭子。

姐妹們爭先恐後,我來吧,我來我來。

絲絲擺擺手。

姐妹們一怔,可是姐姐你的傷……

絲絲說,不礙事,你們都出去吧。

姐妹們心情複雜地緩緩走出去。

陳生懸在虛空之中,絲絲褪下衣衫,肚臍眼兒里,緩緩吐出絲線,在陳生周身織了一張六齣的蛛網。

陳生身體里的黑色毒液,沿著絲線慢慢滲了出來。

絲絲看著陳生,眼神里有某種久違的光透了透了出來。

陳生醒過來,絲絲看著他,說真的,你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

陳生搖頭,年輕的時候,都一樣。長大了,反而怕的多了。

絲絲苦笑,身上似乎恢復了一點生機了。

絲絲指著繭子給陳生看,我的姐妹們,深受情慾折磨,個個都有情傷,為了讓她們能活下去,我把她們的情慾都取出來,放在這些繭子里,能忘了,對她們來說,也是福氣。

陳生看著絲絲,那你呢?

絲絲苦笑,我不想忘。你不知道么?女人都喜歡留著情傷的傷口作紀念。

陳生看著絲絲,說,傷心也是記憶的一部分,你不必忘。

絲絲看著陳生,莫名地想到當年的自己。

絲絲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陳生再聽絲絲的心脈,心跳鼓動,有了生機。

陳生每天都來,帶吃的,帶草藥,帶集市上買到的精巧的小玩意兒。

姐妹們每天都盼望陳生來。

陳生好奇心很重,絲絲每次都給他講她經歷過的事情。

絲絲說,一個人要是經歷得多了,心會變沉。

陳生看著絲絲說,心變沉了,人才會活得安穩。

絲絲說,為什麼你年紀輕輕,會懂得這些道理?

陳生笑,這都是最基本的道理,只不過人長大了,反而忘了而已。

絲絲看著陳生,感覺心底里有花開出來。

天要亮了,雞鳴聲響起。

絲絲似乎是習慣了,皺了眉頭。

陳生看在眼裡,拉著絲絲往前走。

去哪?

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誰?

陳生和絲絲站在山頂,望著太陽升起來。

陳生指著太陽說,愛過了,就是賺了。該放下了。

絲絲抬頭看,陽光猛烈。

轉頭看站在光里的少年,覺得太陽沒那麼刺眼了。

執著和放下,也都是一瞬間是的事兒。

陳生告訴絲絲,我想我明白了。

絲絲不解,你明白什麼了?

陳生說,我不是處男了。我懂你說的情愛了。

絲絲呆住。

陳生說,你說女人靠愛活著,那我想我能養活你。

絲絲看著陳生,笑了。

陳生告訴父親,我想娶她。

父親沉吟不語,你知道她非我族類。她是妖。

陳生說,那我跟她一起做妖便是了。

父親不語。

陳生說,我隨父親治病救人,從不問來歷,醫者眼裡只有生死,我想救她。

父親問,你是為了救她,還是因為愛她?

陳生說,對我來說,這是一回事。

父親嘆息,你的身子……

陳生一臉傲氣,生死有命,事在人為。

陳生娶了絲絲。

新婚之夜,絲絲告訴他,一個女人,能睡在男人床上不稀奇,能睡在男人的未來里,真好。

陳生二十八歲那年,告訴絲絲,我是醫家,給自己把了脈,我自幼身子弱,怕活不過四十歲。

絲絲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陳生說,生死有命,無非是把每一天都當做是最後一天來過。

四十歲那年,臨死前,陳生囑咐絲絲,你得活著,遇上更多的人,見識更多的情愛,不然人生太無聊了。如果你遇見了受情傷的人,記得像我救你一樣,救他們。因為,他們都在等一個人出現。

絲絲忍著眼淚,說,好。

陳生說完,安詳離世。

百年光陰,悠忽而過。

絲絲帶著姐妹們,來到了東京府,成了綉娘。

程又遠聽完,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絲絲看著程又遠,依稀從眉眼間,看出了陳生的模樣,指著那件殘破的衣衫,說,公子放心,這件衣裳,我一定替你補好。

程又遠看著絲絲,整個人像是在做夢一般,痴痴地問,以後,我能常來么?

絲絲笑了。

絲線深處,六個繭子,迎風而動。

如果你遇見了受情傷的人,記得像我救你一樣,救他們。

因為,他們都在等一個人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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