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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試驗之復仇者

引子

張傑瑞隔著一層髒兮兮的玻璃看著自己養的寵物龜。我隔著一層髒兮兮的顯示屏看著張傑瑞。

說實話,我很久都沒有使用過這種利用電壓來改變液晶內部分子排列的成像設備了。窸窸窣窣的電流聲在一定程度上擾亂了我精密的聽覺系統,我開始閉目養神,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再睜開雙眼,張傑瑞已經穿戴整齊,抓起鑰匙,準備出門工作了。

今天該讓他見到罐頭小姐了,我心裡想。

畢竟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啊。

第一章罐頭小姐

張傑瑞又按錯了樓層。

他本來住在6層,可是這幾天下班回家坐電梯,手指總是按在數字12上。

12樓是頂層,自從搬來了這間公寓,張傑瑞還始終沒有上過12層。為什麼每天都要理所當然把12層當做是自己的目的地呢?

思考了半天,張傑瑞恍然大悟,哦,可能是帶人來看過12層的房子。

沒錯,張傑瑞是一個房產中介。32歲,沒房沒車沒老婆,仍然在北漂。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張傑瑞今天沒有按下6層的按鈕,而是徑直上到了12層。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團密集的塵埃在夕陽的照耀下沖了進來,張傑瑞捂著鼻子小心翼翼的踱出了電梯間。

與下面的11層樓格局相同,張傑瑞此刻正面朝著一側有著巨大窗子的走廊。頂層的光線很好,北京的霧氣昭昭在漸重的陽光里現了原形。張傑瑞穿過顆粒明顯的一團團光影,朝走廊盡頭兩邊的住戶看過去,卻發現自己一點來過的印象都沒有。

真是見了鬼了。張傑瑞嘀咕著,準備下樓回家。家裡那隻叫旺財的巴西水龜還等著他去喂。

突然,他頭頂上傳來咣當的一聲響。接著是類似鍋碗瓢盆墜地的繁雜噪音。一切平息之後,一個女孩低聲的咒罵隱隱響起來,但只是一秒鐘的時間,就又歸於平靜了。張傑瑞的心裡頓生疑懼。這裡是頂層,樓上應該是露台,怎麼會有人的動靜?

其實這種時候,大多數人都會不甘心地退回電梯里,下降,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可是張傑瑞卻覺得這件事情自己必須探明究竟,那個露台上的女孩在冥冥之中似乎與自己存在著某種聯繫,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願來的如此強烈,以至於張傑瑞要靠「自己也許是單身太久了,急需要一個女人進入自己生活」這樣的借口來解釋一切。

就這樣,張傑瑞邁上了通往頂層露台的樓梯。他小心翼翼的,卻還是在布滿了陳年灰燼的扶手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鐵門的合頁銹死了,張傑瑞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其推開,吱嘎一聲,好像驚起了遠處一片正在露台上覓食的鴿子。

跟張傑瑞腦子裡想的差不多,露台被收拾的乾乾淨淨,正中間是一間私自搭建的鐵皮屋子。這類老舊高層頂上的私建房屋在北京並不少見。較低的房租也正對很多外來務工者的胃口。張傑瑞眯著眼睛看了一會,便打算離開。誰知剛要轉身,一個平底鍋飛速襲來,正中張傑瑞的門面。

「咣」的一聲,張傑瑞鼻子一酸,仰面倒下去。手裡的文件包翻落在地上,一沓剛列印出來的待交易二手房屋資料如雪花般飄飛在空中。

後來的事情張傑瑞就不知道了,他隱約聽到了一個女孩的驚呼,跟之前發出短暫咒罵聲的是一個人。再睜開眼,自己正躺在一張氣味芬芳的沙發床上,鐵皮屋頂上的吊扇正在慢慢轉動,每片扇葉上都掛了一個裝滿風乾花朵的香薰包。

除了仍然在疼著的鼻子,張傑瑞真是覺得舒適極了。這樣的感覺打自己來北京後還沒有體會過。就好像是久遠的過去,虛妄記憶里曾經有的溫存感覺。像是小時候提前放學回家路上看到的火燒雲,或是大學假期回到家中聽到父母的嘮叨,或是後來清晨睡得迷糊將醒時,愛人的輕吻。

張傑瑞覺得有些失真,剛才頭腦中聯想到的頭兩個畫面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可愛人呢,還是個未知數。就像是被人戳了痛處,張傑瑞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在沙發床上扭來扭去。

咱們先說明白,打你是我的不對,但是我沒有錢,只能請你吃這一頓飯。

張傑瑞轉過頭,看到了說話的女人。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連帽衫,膚色蒼白,一對很大的眼睛神經質般的直盯著張傑瑞。臉孔下面的小餐桌上擺了兩碗米飯,一盤柿子炒雞蛋。

你這個柿子炒雞蛋,做的不行啊。這是張傑瑞對女人說的第一句話。

女人很驚訝,但是臉上卻沒有明確的表情。張傑瑞注意到她的手裡依然攥著那個打破了他鼻子的平底鍋。

張傑瑞坐起身,端過一碗米飯,舀了一勺柿子炒雞蛋的湯汁澆了上去,接著便開始狼吞虎咽的吃起來。吃了半響,他抬起眼睛,開始觀察這個鐵皮屋子。大概不到十平米的地方擺滿了生活用品,擁擠卻井井有條。數量不多的傢具雖然破舊,但是非常乾淨。一台很老的電視機正在沙發床的對面播著動畫片,時不時會顫抖著拋出一把雪花。

像是一個罐頭,住在罐頭裡的小姐。張傑瑞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哪不行?罐頭小姐也突然冒出一句。

啊?張傑瑞嘴裡塞滿了米飯,還沒有反應過來。

你說我的柿子炒雞蛋做的不行,哪不行?

啊,柿子加熱會出水,味道容易變淡,稍加一些番茄醬就會讓湯變得濃稠一點。

哦。罐頭小姐微笑了一下,看來你很會做飯。

信不信由你,我只會做柿子炒雞蛋。

張傑瑞吃完了一碗米飯,鼻腔內的酸痛感再次襲來。他放下了飯碗,這才發現罐頭小姐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為了掩飾些許的尷尬,張傑瑞清了清嗓子,說:聊聊正經事吧,你為什麼打我?

罐頭小姐臉上一紅,有些支吾的說:我以為你是...

我是誰你也不能打我啊。張傑瑞接過話茬:現在是法治社會,不能輕易就輪平底鍋。是欠了房租被房東毛手毛腳了?我跟他們關係都不錯,可以幫你擺平...

話還沒說完,罐頭小姐就開始收拾碗筷了,臉上的陰雲越來越重。

張傑瑞沒有辦法繼續話題了,只好訕訕地站起來。走到鐵皮屋子的門口,他想起什麼似的掏出了一張名片,雙手遞向罐頭小姐,罐頭小姐正在刷碗,手上還戴著橡膠手套,站在後接的簡陋水池旁有些發怔。

我叫張傑瑞,是個房地產中介。連鎖企業信得過,絕對一手房源,想要換個環境記得找我!罐頭小姐沒有接過名片,橡膠手套上的洗潔精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劣質的深褐色地板上。張傑瑞只好把名片輕輕放在了靠近門口的一張破木桌上。在推門出去的一瞬間,張傑瑞看到了罐頭小姐臉上的一絲笑意,是那種突然明白了一個笑話好笑在哪裡的表情。張傑瑞覺得罐頭小姐美極了。

鐵皮屋子裡的電視機仍然在播放動畫片,並不清晰的顯示屏上顯出了【Tom&Jerry】的字幕。張傑瑞並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罐頭小姐把他的名片小心翼翼的拿在手裡,盯著電視里那隻也叫傑瑞的機靈耗子傻笑了半天。

第二章耗子先生

張傑瑞在小學時候的外號就是耗子。

那時候他又矮又瘦,嘴貧而好管閑事。【貓和老鼠】的動畫片風靡中國之後,傑瑞這個看似洋氣的名字也成了「耗子」外號散播開來的幫凶。

直到長大成人,張傑瑞的肩膀變得寬闊,個子也高了不少,可是他卻覺得自己一直活在耗子的定義中。在北京無數的樓宇間竄來竄去,苟延殘喘。

雖然業績不佳,但也算是認識了很多同行。張傑瑞翻開自己的通訊錄,開始尋找負責自己所住這棟高層的中介同事。他並不是好奇罐頭小姐的私事,但是掄著平底鍋到處樹敵也不是什麼好事。張傑瑞並沒有深想事情的前因後果,堅定地認為罐頭小姐是把自己當成了房東。

可是一通電話下來,張傑瑞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解這棟高層出租信息的同事睡得稀里糊塗,語氣含混的對他說:12樓...12樓1號門?那個房東死了很久了啊。

張傑瑞繼續追問:死了很久了?那他的家屬有沒有接手那套房子,還有房子上面的閣樓?

那家房主是個孤寡老人,沒啥家屬。死的時候,也是死了很久才被發現的,都臭了。閣樓?什麼閣樓?

張傑瑞突然掛斷了電話,腦子一蒙,心裡也宛如招了初春此時的賊風,被吹得零落一地。

那隻叫做旺財的巴西龜在骯髒的魚缸里爬來爬去,張傑瑞盯著它,彷彿盯著一顆正在緩慢坍縮的恆星。

終於,張傑瑞站了起來,打算不去理會心裡不安的預感,再去12層看個明白。

手電筒,家門鑰匙,外套,張傑瑞把這些東西抓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去開啟防盜門,就在這時,他竟然聽到了一聲狗叫。

狗叫來自他的家中,他那個雜亂無章,卻連一根狗毛都不曾存在過的房間里。

張傑瑞以為自己幻聽了,可合上門的瞬間,又一聲狗叫響起來,還連帶著一陣委屈的嗚咽聲,彷彿是一隻自己養了很久的狗,懇求自己不要到12樓去。

張傑瑞探頭往自己的房間里看,卻只看到自己養的那隻巴西龜,隔著魚缸的那層玻璃,死死盯著自己。

就像是看到了這輩子最恐怖的一幕,張傑瑞手一抖,門便怦然合上了。是上12樓揭露罐頭小姐的秘密,還是再打開門面對學狗叫的烏龜?張傑瑞思考了良久,還是打算先去12層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

下午上去的時候沒有注意,晚上上去才發現12層的聲控燈全部失靈了。不管張傑瑞如何咳嗽跺腳,也沒有一丁點的光亮冒出來。只是走廊窗外陰冷冷的月亮散發出些微光芒,投了一道影子跟著張傑瑞。詭異的1號門藏在月光都照不到角落裡,讓張傑瑞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

也許該跟學會了狗叫的旺財再相處看看,張傑瑞想,畢竟只是一隻烏龜,能可怕到哪去呢。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就在1號門的方向,張傑瑞急忙把手電筒的光柱揮過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那是一種電子機械運動的聲音。張傑瑞屏氣聆聽,順著聲音尋找,終於在1號門的門樑上方發現了一個小紅點。

在白天光線充足的情況下,這個紅點真的很難被發現。張傑瑞靠近1號門,發現那是一個微型攝像頭髮出的光點。

正在張傑瑞感到奇怪的時候,那個攝像頭就像是一隻眼睛,突然轉向了張傑瑞。

半夜三更站在一間死過人的房前,被來路不明的攝像頭盯著臉,張傑瑞突然想念起了自己房間里那隻會狗叫的巴西龜。

攝像頭的紅光微微閃爍,張傑瑞根本不敢想像鏡頭那邊盯著他看的到底是什麼人,這人又跟樓頂的罐頭小姐,死掉的孤寡老人有什麼關係。1分鐘之後,張傑瑞終於堅持不住,敗下陣來,像是一隻被盯住了的耗子,慌忙逃竄進了電梯間。

第三章撤離前

我還在記錄著張傑瑞的一舉一動,4號端著一杯【庇護所專供咖啡】走進來。

他發現攝像頭了?4號問我。

是的。我回答。第一次篡改風險評估即將開始。

你覺得這一次他會在什麼時候放棄?4號一邊問我,一邊慢慢啜飲著那杯深褐色的液體。我從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出那玩意是好喝還是難喝。

事實上,我不覺得他會放棄。我說。

可是他之前的67次全都放棄了。4號有些不屑的撇撇嘴。我有些奇怪,按道理說撇嘴這個表情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臉上。

我堅持我的看法。我轉過身面對著4號。他這次未必會放棄。

利維坦降臨之後,他也不會放棄?

聽到利維坦這三個字,我打了個寒顫。我感到奇怪,因為我從來都不會打寒顫。自己真是在這個庇護所里呆的太久了,地下深處設施里的潮氣改變了我的體質。

利維坦是我創造出來的。最早就像是我的玩物,直到實驗的中後期,我漸漸失去了對它的控制。我看著它一次次的肆虐張傑瑞的世界,完成或過度完成它的任務。有時我不得不強制重啟,因為就算是我,也不忍目睹屏幕那邊不間斷地鮮血淋漓。

這次實驗重組後的利維坦,帶有它想要成為的顯著特徵。渾身上下簡直就是人類中變態連環殺手的典範。我嘗試將其重構,但是卻失敗了。看起來它很滿意這樣扭曲的力量與外形。我不能說我不擔心,它的怒火衝天會打亂我原本的實驗節奏。

咱們打個賭把。4號饒有興緻的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的身旁:我賭張傑瑞都等不到利維坦的降臨,他會在實驗的第二階段放棄。

賭博沒有任何的意義。我轉頭繼續看向屏幕,張傑瑞此刻已經回到了家中,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跟魚缸里的寵物龜打著招呼。旺財的崩潰倒是我沒有想過的。希望不會影響實驗的結果。

就在這時,我的頭頂傳來了一陣轟隆聲,就像是遙遠天穹邊的驚雷。轟隆聲越來越密集,庇護所頂棚金屬板接縫間的灰塵洋洋洒洒的飄落下來。

4號難得沉默了下來。最後一陣轟隆聲尤其猛烈,4號放在桌上的咖啡杯也被震落在地,所剩無幾的深褐色液體慢慢滲入了布滿彈孔的砂石地面。

在他們發起總攻之前完成實驗吧。我們該撤離了。4號面無表情的說,之後撿起咖啡杯,慢慢的踱出了滿目煙塵的實驗室。

第四章相逢何必曾相知

張傑瑞再遇見罐頭小姐已經是兩天後了。

當時張傑瑞滿腦子依然是那個藏在陰影里的1號門,以及突然轉向他的攝像頭。旺財倒是在那之後恢復了正常,再沒有發出過狗叫聲。只是在每個夜晚,張傑瑞閉上眼睛之後,還是會夢見罐頭小姐。在大多數的夢裡,罐頭小姐都跟自己很親昵,兩個人就像是夫妻一樣行走在一起,吃喝在一起,甚至睡在一起。兩個晚上,張傑瑞夢遺了一次。

所以這一天,在狹窄的電梯里再次遇見罐頭小姐,張傑瑞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恐懼,而是害羞。他用公文包遮住彷彿隨時會**的下體,依靠在電梯的角落裡。

罐頭小姐看到張傑瑞有些驚訝,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戴著口罩,只露著一雙眼睛。手裡拎著附近超市的購物袋。張傑瑞努力低著頭,趁機會認清了購物袋裡的東西——雞蛋、西紅柿,還有一大罐子番茄醬。

到了六層,張傑瑞無聲的擠出人群,想要下電梯。卻突然被罐頭小姐拽住了衣角。張傑瑞彷彿墜入了一片粉紅色的棉花田裡,就要站不穩了,心裡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突如其來的幸福感。

就這樣到了12層,電梯里只剩下張傑瑞和罐頭小姐兩個人了。

電梯門打開了,兩個人卻都沒有走出去的意思。

沉默了一分多鐘,張傑瑞終於憶起了自己光棍的悲慘生活,他決定把死了人的1號門和詭異的攝像頭忘到腦後,先泡妞再說。

這是,要改良自己的柿子炒雞蛋?張傑瑞沒話找話,主動拎過罐頭小姐的購物袋。罐頭小姐看了看他,即便擋著口罩,張傑瑞仍然敢打賭,罐頭小姐笑了。

可我還是沒譜,我想看看你到底是怎麼做的。罐頭小姐直看著張傑瑞的雙眼,小聲說道。

張傑瑞心裡彷彿驚濤拍岸,我這30多年的處子生活今天就要結束了嗎,他的腦液彷彿都要被煮沸了。

一個小時後,當一盤完美的柿子炒雞蛋被端上了桌子,張傑瑞發現,是自己想多了。這姑娘只是單純的饞而已。

依然是在那個鐵皮房子中,張傑瑞看著罐頭小姐不顧顏面的狼吞虎咽,突然覺得她很可愛,本來就不是什麼山珍海味,還能吃的這麼過癮,真是個奇怪的人。

罐頭小姐吃飽了,眼圈都紅起來,她鄭重其事的對張傑瑞說道:謝謝你,我夢裡的柿子炒雞蛋就是這個味道。

這句話讓張傑瑞愣住了,他仔細回憶,自己在前兩晚的夢中也彷彿無數次為眼前的這個姑娘做過這道菜。可那只是夢,在夢裡她還是他的老婆呢。

張傑瑞不知道該說什麼,掏出一顆煙想要點上,半途想起應該徵詢一下罐頭小姐的意見,抬眼發現她已經起身到水槽邊去洗碗了。兩天前張傑瑞躺過的那張沙發床上,多了一台筆記本電腦。電腦打開著,周身貼了很多粉色的貼紙,而在顯示屏正上方的邊緣,卻出現了一個讓張傑瑞心裡一驚的東西。

那是一個紅點,一閃一閃的,跟1號門門框上的攝像頭一模一樣。

張傑瑞強壓下心裡的恐懼,瞥見罐頭小姐還在洗碗,甚至哼起了一首輕輕地歌。他躡手躡腳的摸到沙發邊,點開了電腦的顯示屏,剎那間,手指間還沒點燃的香煙被驚掉在了地上。

屏幕上正是他的錄像,他的臉孔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直盯著屏幕外的自己。視頻在循環播放,那個屏幕里的張傑瑞不斷地走進鏡頭,凝視片刻,之後落荒而逃。

慢慢的,恐懼變成了憤怒。張傑瑞本以為自己是可以信任罐頭小姐的,即便剛剛認識,即便認識的過程詭異萬分,但是他依然覺得自己與罐頭小姐有一種難以明說的默契。此刻這段在電腦上循環播放的監控視頻打碎了他的一切自作多情。

筆記本電腦被砰地一聲合上。張傑瑞抬頭,發現罐頭小姐的臉更加慘白了,她的手裡還拎了把剛剛切了西紅柿的菜刀。

你看見了?罐頭小姐問,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你想幹什麼?張傑瑞盯著那把菜刀,西紅柿的汁水此刻彷彿新鮮的血液。

出去。罐頭小姐氣若遊絲的說。

你為什麼要監視我?張傑瑞看罐頭小姐並沒有要動菜刀的意思,找回了些許底氣。你給我出去!

張傑瑞錯了,罐頭小姐揚起了拿菜刀的手。一陣兇險的風呼嘯而來,張傑瑞顏面盡失的慘叫起來。半秒鐘的功夫,菜刀的刀鋒已然沒進了張傑瑞身邊得木頭桌沿。

張傑瑞想要再次落荒而逃,實際上他都已經站起了身子,腳也抬起了一隻。這是他前半輩子最熟悉的一套動作,就像是無數次踏上賽場的體操運動員,也像是一隻習慣了逃亡的耗子。

剛剛拉開門,張傑瑞卻停下了動作。他聽到了罐頭小姐壓抑著的抽泣聲。不知為何,心突然的疼起來。

罐頭小姐的哭聲就像是一場漸進的大雨,無數水箭慢慢刺破了天幕。這哭聲一點都不詭異,就像是一個鄰居家的孩子,在停電後最黑暗的時候找不到了爸爸媽媽。張傑瑞慢慢轉過身來,慢慢走向罐頭小姐,慢慢的扳正她仍在抽動的肩膀,慢慢的擁抱了她。

罐頭小姐整整哭了一個鐘頭。兩個人就這麼站在漸漸變得漆黑的鐵皮屋子裡。張傑瑞的肩膀濕透了,夜晚的風從門縫溜進來,讓罐頭小姐的身體越發冰冷。

我沒有監視你。罐頭小姐終於抬起頭,壓在張傑瑞肩膀的那側臉竟然有了一絲血色。我在監視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張傑瑞疑惑的重複。

罐頭小姐突然推開了張傑瑞:你不應該知道這些,我不該把你也扯進來。

扯進來?張傑瑞越發的感到不妙了。

你走吧,快離開這,天黑了。罐頭小姐的雙眼重新蒙上了一層驚悚的迷霧,這讓張傑瑞更加的不安起來。只不過這份不安並沒有化作逃離的衝動。他故作鎮定的撿起了剛剛嚇掉的煙,以自己認為最帥的姿勢點燃,之後長出了一口煙氣。

我不走,除非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要在樓下安裝監控,這間房子,你是怎麼租到的。

跟房東租的呀。罐頭小姐撒謊了。

扯淡啊你,我是個房屋中介啊姑娘,你能騙得了我?張傑瑞早料到了罐頭小姐會撒謊。

我真的不想把你扯進來。咱倆根本都不認識。罐頭小姐慢吞吞的說。

相逢何必曾相知。張傑瑞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句。他就這麼說出來了,並且自認為瀟洒的吐出最後一個煙圈。

他以為罐頭小姐會笑,誰知道罐頭小姐依然非常嚴肅的瞪著自己。

會死的。半晌,罐頭小姐吐出三個字。

張傑瑞頭皮一緊,他並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鐵皮屋子裡還沒有開燈,隱隱的月光下,罐頭小姐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開玩笑的跡象。

死就死,張傑瑞氣血上涌。雖然荒謬至極,但他此刻竟然覺得,能跟這個臉色慘白的姑娘死在一起,也不算太糟糕。

又是一陣沉默,時間長到足夠讓張傑瑞後悔自己剛剛莫名其妙的豪言壯志。

你聽說過世仇嗎?罐頭小姐突然開口,終於說出了那個讓張傑瑞萬劫不復的單詞。

第五章百年殺戮

在真相大白後的第二天,張傑瑞依然難以置信。

他照常早起去上班,一邊神情恍惚的打著領帶,一邊拿出龜糧打算喂旺財。這時候才發現,魚缸里空空如也。

也許是偷偷爬出去了。張傑瑞心不在焉的想。他的腦子被罐頭小姐昨晚說的話塞得滿滿的,根本騰不出一隻烏龜的位置。

在工作崗位上,張傑瑞依然集中不了注意力。他打開百度,輸入了「馬化龍」三個字。

這個名字在昨晚罐頭小姐的故事裡出現了很多次。

百度百科是這樣解釋的:

同治元年(1862年)春,陝西爆發了大規模回民種族屠殺漢族的叛亂。陝回為了屠殺漢族,秘請鐵匠打制刀具,殺掉鐵匠以防泄秘,然後盡購街上的竹竿以充刀桿。領導者即為太平軍舊將「馬化龍」。起事前殺死母親和妻子,以示決絕,殺戮到底。在「馬化龍」的授意下,其匪群在幾月內殺人數十萬。

張傑瑞打了個冷戰,他發現無論如何,都沒法去證實罐頭小姐說的話是真是假。這件事跨越了幾百年,卻依然恐怖至極。

罐頭小姐說,她的祖輩當年在陝西一座小城中當教師。因為也是回民,所以接到了馬化龍的殺人傳帖。掙扎一夜,祖輩決定報告縣長。這一步,讓罐頭小姐的整個家族踏入了世仇的漩渦。

縣長下令緊急關閉城門,城內所有戰力登上城樓搭弓放箭。這一決定保住了很多城內漢人的性命,也拖慢了馬化龍屠殺的進度。直到左宗棠率平定暴亂的部隊前來圍剿,馬化龍帶著殘存的部下退守到了金積堡。

金積堡易守難攻,雙方僵持了幾個月也沒有結果。由於太平天國四處滋事,馬化龍一夥必須儘快剿滅,速戰速決。就在左宗棠部隊一籌莫展的時候,馬化龍也彈盡糧絕,竟然主動要求談判。

一支表面談判,實則執行刺殺任務的小隊馬上被篩選出來,罐頭小姐的祖輩就在其中。這隻小隊的目標只有馬化龍。命令是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帶出馬化龍的頭顱。

當時金積堡內的匪幫早已經意志渙散。馬化龍想要乞降,壓根沒有戰鬥的準備。陰差陽錯,竟然是罐頭小姐的祖輩,一個從來沒有動過刀槍的書生,在人群大亂之時掏出匕首,殺死了疲憊的馬化龍。

一切都按著計划進行,左宗棠認為馬化龍的所有親屬,追隨者都需斬草除根。馬化龍和他兒子馬耀邦的頭顱,也被朝廷遍示全國各地。罐頭小姐的祖輩衣錦還鄉,被視為英雄。只是他並不知道,惡魔馬化龍還藏有一個兒子。那個孩子在人群里跌跌撞撞,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父親被害,兄弟與親人被滿門抄斬。他去看了每場行刑,雙眼漸漸溢滿了血紅色的殺意。

馬化龍的第二個兒子立下了世仇的規則。他明白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向全世界報復,但是他可以讓罐頭小姐的家族,一個叛徒的家族,世世代代的陷入恐懼之中。

規則很簡單:馬家每代男性成年之後就會開始追蹤罐頭小姐的家族,找到即滅門。這個過程被稱作「光復之路」。罐頭小姐的家族也世代將逃跑和反偵察技巧當做是人生中的必修課。200多年過去了,這麼久的時間裡有無數次的僥倖發生,也許某個馬家的「光復者」厭倦了殺戮,只求度過安穩一生,對應的,這個世代的被追殺者就會過得相對輕鬆,從而放鬆了警惕。他們也許忘記了馬化龍嗜血成性的基因一直在不斷延續,就算過了百年,也可能會再次出現一個真正視屠殺為樂趣的「光復者」。

到了罐頭小姐這一代,就遇上了一個。三代往上,罐頭小姐的家族就遷到了義大利。藏身之地是一個美麗而偏僻的漁鎮。罐頭小姐從小就在亞平寧半島的祥和日光下長大,壓根沒有聽說自己的家族惹過這麼大的麻煩。實際上,從她的爺爺開始,全家人就一直認為「光復者」只是一個傳說罷了。

三年前,罐頭小姐的父親接到一個電話,身在國內的叔侄一家慘遭殺害。父親與母親回國奔喪,就再也沒有回來。當時剛剛大學畢業的罐頭小姐在校園裡接到一個電話,號碼顯示是自己的父親,接通之後,那邊卻是一陣沉默,只有類似液體滴在地上的聲音。很輕微的,卻讓罐頭小姐毛骨悚然。

父母莫名失蹤,罐頭小姐收拾行囊打算回國尋找,卻遭到了其他親屬的阻攔。在那個夜裡,許久沒有開啟的家族秘密彷彿一座門封百年的陰森地窖,那扇朽了的門慢慢開啟,罐頭小姐猛地吸入一口濁氣,差點昏迷不醒。

在確定了家人並不是開玩笑之後,罐頭小姐依舊在一個深夜偷偷打包離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發誓要安葬自己的父母,更重要的是,她打算了結這場跨越了百年的復仇。

她要反殺「光復者」。

張傑瑞現在回憶起來罐頭小姐給他講述的故事,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在罐頭小姐給他展示了一箱子的管制刀具之後,張傑瑞更加堅信她只是一個有著被害妄想的精神病患者,並且極度危險。即便如此,他還是向罐頭小姐提出了自己的疑問:12層1號門死掉的房主是怎麼回事?

罐頭小姐回答:房主其實就是自己被害的叔叔之一。叔叔是家族中少數依然堅信光復者真實存在的人,所以這個閣樓建造之初也是為了躲避光復者的追殺。張傑瑞啞然失笑,誰會把避難所建在樓頂上呢,逃都逃不掉。罐頭小姐苦澀的笑了一下:他們壓根沒打算逃呀,被發現的話,主動跳樓會比較乾脆一點。

攝像頭是罐頭小姐後來安裝的,目的就是為了以防光復者回到曾經犯案的現場,這樣就會提前做好準備,拚死一斗。

張傑瑞聽到這裡已經害怕了,他怕罐頭小姐突然發病把自己當成是什麼光復者。第二天下班回家,張傑瑞騎著他那台破舊的電動車穿行在車流中,依然在哀嘆:好可惜,跟自己這麼合拍的妹子竟然是個神經病。真是好可惜。

正黯然神傷的在自行車道上等紅燈,張傑瑞不經意的轉頭,一輛與他並排等燈的轎車后座上,一隻嬉笑眉開的金毛獵犬正目不轉睛的瞅著自己。視線向前,他竟然在正副駕駛座上看到了自己和罐頭小姐。

張傑瑞猛地一顫,再仔細看過去,才發現只是錯覺。但是后座的金毛犬,依然急切的望著自己,車流開始移動,那隻狗居然開始用爪子猛地拍打車窗,並朝著張傑瑞吠起來。張傑瑞覺得這叫聲非常耳熟。這不是那天自己家的烏龜發出的叫聲嗎?

一陣急促的喇叭聲打斷了張傑瑞的回憶,被車流裹挾著向前,那輛載著金毛犬的詭異轎車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張傑瑞把電動車停在路邊,使勁用雙手揉著雙眼。

自從罐頭小姐闖入了自己的生活,這都是***哪跟哪啊?

就這樣腦子一團漿糊的騎回家,在小區的門口,張傑瑞竟然恍惚著把電動車鎖在了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處。下了車剛走沒幾步,就聽見咣當一聲。張傑瑞驚得回頭,看見自己的電動車已經飛出了大概5米遠,剛剛電動車所在的位置,站著一個巨大的身影。

那個男人穿著小區的保安服,但是因為不太合身,扣子勉強扣起了一顆。他背著陽光,大概兩米多的身高投下長長的陰影,把張傑瑞壓得透不過氣來。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車停的不對也不能用腳踹!

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安呼號著朝這邊跑過來,兩米高的男人轉過身子,張傑瑞這才看見了他的臉。那張臉上布滿了疤痕,彷彿一顆不祥的彗星。張傑瑞心裡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不好意思啊先生,小馬這個禮拜剛過來上班,這孩子塊頭雖然大,腦子卻很小,不是很懂禮貌,這車我幫您扶起來...老保安向張傑瑞賠完禮,就直奔向歪倒在草坪里的電動車。

小馬。張傑瑞的腦海里只剩這兩個字。小馬。

張傑瑞沒有心思再去管自己的電動車,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恐懼彷彿螞蟻一樣從腳趾開始啃噬上去。這是巧合嗎?他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偷偷看向依然站在背光處的小馬。

小馬那雙似人非人的眼睛也正在直勾勾的看著張傑瑞。

光復者降臨了。

第六章庇護所的最後一夜

4號擅自修改了模板。

我竟然感到了憤怒,這種人類專屬的情緒像火一樣從我的胸膛中燃起,我覺得心跳不斷加快,一分鐘大概跳到了3下。

我在儲存營養液的倉庫里找到了4號,他依然端著那杯愚蠢的庇護所專供咖啡。你瞧,我竟然在敘述中加入了貶義詞以進行擬人修飾,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4號似乎知道我的來意,他慢悠悠的把咖啡杯換了個手拿,用右手手腕上的生物能源釋放了一個強度極低的屏障。

為什麼要修改我的模板?我隔著屏障質問4號。我並沒有想把他怎麼樣,但是我卻從他的眼裡看到了恐懼,隔著淡藍色的次級屏障,那恐懼顯得有些飄忽不定。

冷靜,冷靜。4號努力隱藏著自己的恐懼,你不認為我的模板更加的驚心動魄嗎?

也更加的不切合實際!我竟然吼了起來。

利維坦並不這樣認為,它很快就進入了角色。4號的語氣依然心平氣和。

你給了他更多殺戮的理由!我手腕上的生物能源聚合器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了。為什麼要在模板中融入中國旳史實?如果你搞錯一個細節,整個實驗就會開始崩潰。這是我們最接近實驗結果的一次,沒有時間了。

我就是在加快你的實驗節奏!4號也突然激動起來,他將咖啡杯狠狠地砸碎在地上。他們就要開始總攻了,我他媽的不想死在這一千多米深的地下!

他媽的這三個字徹底激怒了我。我抬起手,隨著劇烈的刺痛,一顆次級熱能彈從我手腕上的機器中擊出,把4號的屏障撕得粉碎。

4號被衝擊波震飛了很遠,直到撞上了一堵牆壁。他的生命體征並沒有任何變化,只是一道深紫色的血,蜿蜿蜒蜒的從他的額頭間流下。之後他竟然笑了。

你知道嗎3號,他一邊笑著一邊對我說:你越來越像人類了。

不,我糾正他。是我們,越來越像人類了。

頭頂的轟隆聲又響起來,4號不再說話,仰起頭看著斑駁的石壁,目光彷彿穿過了上千米的岩層,直達那片早已焚盡繁華、一切淪為焦土的戰場。

我轉身回到實驗室,決定將實驗繼續下去,我只給張傑瑞一個晚上的時間。之後他的世界將會被手動解構,完全清洗,並不再重啟。

老舊的顯示設備閃著雪花,所有的畫面都是張傑瑞的房間,他用雙手捂著臉,坐在床邊。我一點都不奇怪,畢竟他剛剛見到了利維坦。在之前的42次試驗中,這個時候基本就可以開始準備重啟了。但是這一次,我打算給他一個機會。

突然,我發現畫面里有些不對的地方,拉近之後,我看到了張傑瑞一旁桌子上空空的魚缸。

該死。我在心裡用人類的語言咒罵。常量終於崩潰了。

第七章常量

張傑瑞將門反鎖起來,躺回床上,又將棉被蓋在臉上。像是一隻耗子藏身在幽深的洞穴中。

可他依然感覺不到一點安全。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彷彿穿透了6層樓的距離,看著樓頂上,小馬正一刀一刀的奪走罐頭小姐的性命。

只是巧合罷了,一定是這樣,張傑瑞在心裡安慰著自己,那個神經病小姐一定正好好地睡在床上,或者正用那台老掉牙的電視節看動畫片。而小馬一定正在樓下的保安亭里打盹,一定是這樣。

張傑瑞終於決定置身事外的睡去,就像是他曾經無數次做過的決定,不去理會世事紛擾,只求自保。他盡量不讓自己覺得愧疚,也許在夢裡,自己才會變成一個拯救世界的英雄。

可是剛一閉上雙眼,罐頭小姐驚魂未定的臉便出現了,之後一片血色慢慢的浸沒視線所及之處。張傑瑞想要尖叫,卻彷彿被誰掐住了喉嚨。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狗叫聲驚醒了似睡非睡的張傑瑞。這狗叫聲相比夢中罐頭小姐的臉孔似乎更加驚悚,讓張傑瑞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之後猛地轉頭去尋找早已失去了行蹤的旺財。

果不其然,魚缸依舊空空如也,而熟悉的狗叫聲來自房門外。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這狗叫彷彿良心的譴責,讓張傑瑞更加羞愧而恐懼,直到門外響起了居委會大媽的敲門聲。

小夥子在家嗎?大媽問道,你怎麼把你家狗鎖門外頭啦?

張傑瑞疑惑萬分,我家狗?他爬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去開了門。

白天在馬路上看見的那隻金毛犬正端坐在門口,住在隔壁的居委會大媽也站在昏暗的門廊里。

小夥子,為啥把狗鎖外頭啊,這大晚上的,它一叫,鄰居街坊都睡不好...

等等,張傑瑞打斷了大媽的話,這不是我的狗啊。

大媽聽這話愣了一下,隨即探頭朝門裡望了一望,神秘兮兮的對張傑瑞說:

又跟你家那位吵架啦?

張傑瑞更加困惑了,我家那位?

你媳婦啊,又吵架啦?吵架也別拿狗撒氣啊,這狗就跟小孩一樣,你對它不好,它可都記著呢...

這時,金毛犬已經輕車熟路的進了屋,搖著尾巴跑進了張傑瑞的房間。

大媽滿臉笑意,說:小夫妻倆吵吵架也沒啥壞處,男孩子心胸開闊一點,主動道個歉,就結了。

張傑瑞徹底懵逼,只能含含糊糊的笑笑,點點頭。

大媽慢慢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然後向屋裡的金毛犬揮了揮手。

拜拜啦旺財!

旺財?張傑瑞又是一陣眩暈,差點摔倒在門口。等大媽離開,他迅速鎖好門,回到房間里,那隻與自己的烏龜同名的金毛獵犬正在心滿意足的大口吃著袋子里的龜糧。

這麼說,我養的巴西龜憑空變成了一隻金毛巡迴犬。張傑瑞心想。真是他媽瘋了。大媽還認為我結婚了,彷彿是我幸福生活的見證者,可我到現在還是處男一個...張傑瑞苦苦思索,他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平行世界,這個世界裡的張傑瑞生活美滿,有一個老婆,有一輛小轎車,還有一隻金毛犬。張傑瑞想著,突然頭疼起來。

這疼痛來勢兇猛,彷彿一根鋼錐緩緩刺入太陽穴。張傑瑞覺得自己的四肢都痙攣了,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板上。跌落的一瞬間彷彿有幾個鐘頭,張傑瑞竟然覺得地板變軟了,彷彿是一灘粘稠的液體。他陷了進去並不斷下沉,眼前不斷閃過淡藍色的光芒。又一陣疼痛,他猛地睜開眼,看到的竟是淡藍色的一片混沌。冰涼的液體不斷地襲進張傑瑞的眼瞼中,他聽到一句不明所以的喊叫聲,彷彿是某種外語,之後又是不斷地陣痛,一切又墜入了黑暗之中。

再睜開雙眼,他竟然看到了罐頭小姐,笑著,正看著自己,接著一團金色的毛球猛地掃過自己的臉,旺財也在。

你上班是不是要遲到了,罐頭小姐突然嚴肅起來,昨天我睡了之後你玩遊戲玩到幾點?

張傑瑞支起上半身,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天天就知道玩遊戲,再遲到你這個月工資就扣光了,房貸車貸全靠老娘我啊?罐頭小姐抱怨著,竟然開始在張傑瑞的面前換起了衣服。

這簡直是最終極的困惑,張傑瑞目瞪口呆的看著一絲不掛的罐頭小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難道剛剛的一切只是一個夢?

真的是一個夢啊,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張傑瑞環顧這間不大的房間,工作了小十年,終於付了首付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買下了這間一室一廳。也不知道雪泥怎麼看上了自己。這個曾經在義大利留學歸來的白富美就是死心塌地的跟在張傑瑞的身後,雖然每天都在抱怨度日艱難,卻永遠在推著張傑瑞前進,讓他逐漸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剛才的夢真是太嚇人了,張傑瑞不禁唏噓,什麼光復者,什麼馬化龍,自己都是從哪裡看的?最近暴力遊戲真的玩太多了。

穿好衣服,廚房已經響起了排煙機轟轟的響聲,同時一陣油香味飄了過來,張傑瑞深吸一口氣,抱著肩膀靠在廚房門口,看著雪泥把一整塊雞胸肉鋪進平底鍋。

我想吃柿子炒雞蛋啊。張傑瑞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還吃?雪泥瞪大眼睛轉過頭來,我在外面出差你自己在家吃了一個星期的柿子炒雞蛋吧,做的再好吃你都吃不煩?結婚一年多我都吃煩啦!

旺財聞到了油煙味,也搖著尾巴蹲在了廚房門口。兩人一狗,就這麼靜默在晨曦的日光中,張傑瑞找到了長久以來都未曾有過的祥和與幸福。

突然,旺財開始朝著房門地吼起來,很快,低吼演變成了一場警覺的狂吠。

緊接著,一陣敲門聲響起來。

雪泥端著煎好的雞胸肉走出廚房,一邊躲避追隨著香味上躥下跳的旺財,一邊對張傑瑞說,開門去啊,今天有我的快遞。

張傑瑞想也沒想,就拉開了防盜門。門外站著夢裡的小馬,已經揚起了一柄生鏽的鐵斧。

躲避已然來不及了,斧刃劃破空氣,簌的落下。張傑瑞本能的歪頭,斧子狠狠地砍在了他的肩膀上。

出乎張傑瑞的意料,這一擊所造成的疼痛並沒有非常劇烈。只不過小馬揮動斧子的力道讓張傑瑞失去平衡,向後仰倒了。如果沒有骨頭攔著,這一斧沒準要把自己劈成兩半了。張傑瑞心想。

墜地的一瞬間,張傑瑞的後腦勺磕在了地板上。這一磕,彷彿是打開了他感知痛覺的開關,肩膀上冉冉冒血的傷口猛然真切起來,加上輕微腦震蕩引起的眩暈,張傑瑞竟然癱倒在了地上,眼睜睜的看著小馬提著滴血的斧子走進雪泥的房間。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張傑瑞聽到雪泥的慘叫聲。大片的鮮血從門縫底下湧出來。

張傑瑞的一切理智和信念都崩塌殆盡了,他機械的向前爬,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拖著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與光復者決一死戰。

第八章混亂

突然,旺財的叫聲響起來。張傑瑞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終於要失去意識了。努力再睜開雙眼,卻又是那一片詭異的半透明藍色。藍色的另一面,隱隱約約的顯出兩個人影。再一眨眼,張傑瑞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那間雜亂昏暗的出租屋裡。

這個出租屋屬於房屋中介張傑瑞,北漂十年,沒有愛情。

這一生的記憶迅速擠退了剛剛腦海中的雪泥。張傑瑞想起了12層的罐頭小姐,那個跟雪泥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以及自己的電動車,剛剛被一個身高兩米五的怪物踢飛了。怪物叫做小馬,是一個光復者,此生唯一的目標就是殺害罐頭小姐。

張傑瑞的身體還沒有完美全恢復機能,吃飽了龜糧的旺財正咬著他肩膀處的衣服向門口拖去。嘴裡嘰里咕嚕的小聲咆哮著,彷彿臨戰的猛獸。

究竟哪個人生是一場夢境,張傑瑞已經無法分辨了。但是他很肯定,自己不會再讓雪泥丟掉性命。

這一夜黑的很詭異。除了月光,街道上的路燈都滅掉了。張傑瑞把旺財鎖在家裡,自己走進樓道。聲控燈不出意料的也全部失靈了。

張傑瑞手裡拎著一把菜刀,這是他能想到的家裡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了。

電梯也壞掉了。張傑瑞深吸一口氣,走進漆黑的樓道,借著月光拾階而上。

六層的距離並不長,張傑瑞卻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將拚死一搏,似乎這樣才能真正搞清楚混亂的人生究竟起源何處。張傑瑞又為了自己的父母感到難過,可細細回憶,卻怎麼也記不起自己父母的模樣了。彷彿,父母養育他的往事已經過去了幾個世紀。

這讓張傑瑞感到毛骨悚然。他怎麼會忘了父母的模樣?老兩口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那熟悉的氣息也在不遠處縈繞,可模樣,就是忘記了。就像是時間的流逝,強行把這段記憶抹去了。

突然間,那個似人似鬼的光復者都不那麼可怕了。莫名丟掉的時間,讓張傑瑞戰慄起來。

12層到了。推開樓梯間的門,張傑瑞就看到了光復者。他依然穿著保安服,走路拖拉著腳步,手裡拎著一把巨大的鐵斧。

跟夢裡一模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張傑瑞藏在暗處,而光復者,正暴露在不那麼真切的月光里。

張傑瑞穩了穩心神,打算先下手為強。光復者已經發現了12樓1號門的攝像頭,轉身徑直朝通往樓頂的鐵門走去。留給罐頭小姐的時間不多了。

在光復者推開鐵門的一瞬間,張傑瑞揮起菜刀箭步上前,卻被突然轉身的光復者一拳擊倒。這一拳正中胸口,張傑瑞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停跳了。菜刀也離手落在了地上。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張傑瑞對自己說。他歪倒在漆黑的樓道中,看著因為自己的偷襲而惱羞成怒的光復者一步步走向自己。現在起身逃跑,也許還來得及。

可是雪泥怎麼辦?張傑瑞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個人生,想起了那張在陽光明媚的廚房裡朝自己笑著的美麗臉龐。

我可以犧牲掉一切,只為再回到那段日子裡。

想到這,張傑瑞發出了一陣怒吼。他在模糊的月光里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光復者見狀停下了腳步,那張醜陋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困惑。

張傑瑞彷彿聽令的短跑健將,身體與地面近乎平行的朝光復者衝過去。光復者的身軀並沒有想像中的堅不可摧,張傑瑞狠狠的撞翻了他。

兩人轟然倒地的瞬間,整個大樓都跟著晃動了。張傑瑞本來還以為是幻覺,可是當他看到窗外的月光彷彿乾涸的銹漬般被一片片從天幕上剝離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就要崩塌了。

晃動還在繼續。除了這段走廊,窗外的一切似乎都在分崩離析。光復者先爬了起來,用一隻大手掐住了張傑瑞的脖子,並把他拎了起來。張傑瑞拚命反抗,卻沒有注意光復者從後腰摸出的一把匕首。

一陣劇痛,張傑瑞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被扎漏的氣球,迅速癱軟了下去。光復者沒有停手,又朝張傑瑞的腹部捅了兩刀,之後,才把他提到自己的眼前,表情玩味的端詳起來。

重傷的張傑瑞突然笑了,一邊笑著一邊咳出氣管里淤積的鮮血。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兩個拇指摳進了光復者的眼睛裡。這個兩米多高的怪物丟下了張傑瑞,痛苦的哀嚎起來。

張傑瑞用力捂著自己的傷口,朝剛才落在地上的菜刀爬去。此時的天空就像是破碎的深藍色玻璃,在那些蜿蜒曲折的深深縫隙里,不時閃過銀白色的閃電。萬物潰敗的聲音震耳欲聾。

菜刀近在眼前,瞎了眼的光復者卻抓住了張傑瑞的雙腿,將他向後拖去。張傑瑞拚命掙扎,還是被光復者踩住肚子。剛剛的傷口彷彿被撕裂了,張傑瑞穿著粗氣,絕望的看著光復者揚起了鐵斧。

這就是結局了嗎,張傑瑞閉上了雙眼。至少自己在死前削弱了這個惡魔的力量,張傑瑞有些欣慰的想。雪泥存活下去的幾率會大一些。

雷聲依然震耳欲聾,光復者的斧子卻沒有落下。張傑瑞睜開雙眼,看到雪泥撿起了自己的菜刀,劈進了光復者的胸膛。

在窗外一陣陣凌厲閃光的映照下,重傷的光復者彷彿一尊醜陋的雕像,紋絲不動的軀體上,一股股鮮血噴涌而出。

雪泥扶起了張傑瑞。快跑,她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兩人跌跌撞撞的朝頂樓跑去。

撞開了那扇厚重的鐵門,瀕死的張傑瑞已經神志不清了。他看到遠處的城市建築正在逐漸的崩塌,一個圍繞在四面八方的巨坑不斷的吞噬著視線所及的一切事物,而這棟高層建築,就是所剩土地的中心。

雪泥拚命把張傑瑞拖到了天台的邊緣,之後力竭般的躺在了他的身邊。張傑瑞的傷口依然在流血,雪泥用手按著那三處恐怖的血洞,抽泣著對張傑瑞耳語說:我以為你又要離開我了。

張傑瑞轉過頭,用沾滿鮮血的手指把雪泥的頭髮梳到一邊,氣若遊絲的說:我想起了一切。

雪泥已經泣不成聲,她說:你還沒有想起一切。但是已經足夠了。

這個時候,旺財的叫聲又響了起來。張傑瑞看著那個金黃色的毛團從樓梯間狂奔過來,舔了舔自己的臉,又依偎在了雪泥的身旁。

原本在一次生命里的幸福,被拆成了67份。在這個世界步入末日之時,這些幸福終於又被勉強縫在了一起。張傑瑞將死的大腦里突然閃回了自己67次的人生。有些很短暫,有些又漫長的令人髮指,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雪泥,旺財,和那換了各種容器盛裝,味道卻永遠不變的柿子炒雞蛋。

兩人一狗,就這麼依偎在瀕臨崩塌的天台邊緣。直到黑暗的樓梯間中,顯出一個巨大而又扭曲的身影。

光復者,小馬,馬化龍的幽靈,這個非人的怪物,一把扯下劈在自己胸膛的菜刀,朝著張傑瑞、雪泥、旺財的方向狂奔過來。

在最後的時刻,張傑瑞推開了雪泥和旺財。他拼盡所剩不多的力氣站起來,攔腰抱住了光復者。菜刀瘋狂的砍向了張傑瑞的後背,雪泥在尖叫,旺財在狂吠,張傑瑞緊緊拽住光復者身上那件並不合身的保安服,與他一同跌向了天台邊緣外的無底深淵。

落地的瞬間,張傑瑞閉上了雙眼。雪泥依然沐浴在陽光里,手裡端著雞胸肉。旺財跳著與她嬉鬧,那個下午並沒有響起過敲門聲,世界進入了持久永恆的幸福之中。

第九章實驗結束

實驗結束。我叫醒了張傑瑞。

營養罐里淡藍色的液體迅速消退,這個蒼白枯槁的裸體男人彷彿受難的耶穌,橫抬著手臂架在實驗儀器的中間。

他慢慢的睜開了雙眼,含糊不清的吐出一個名字:雪泥。

緊接著他劇烈的咳嗦起來,嘴和鼻子里不停的溢出淡藍色液體。

一定很不好受。我心想,就像是新生兒第一次睜開雙眼,一邊咳出羊水,一邊任生澀的世界撞入眼帘。不同的是,張傑瑞的腦子裡已經裝滿了往生的記憶。

張傑瑞咳嗦了一會,才看到我跟4號。其實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剛剛實驗的第四階段,常量崩潰之後,張傑瑞曾經短暫的蘇醒了一次。在我們嘗試糾正虛擬細節的時候,他已經見過了我們,隔著淡藍色的營養液。

你好。我先跟張傑瑞打了招呼,直視著他那張因為困惑和恐懼已然扭曲的臉。

這是哪?你們是...什麼人?張傑瑞努力的找到了自己許久未用的舌頭,含糊的發問。

我們是外星人。4號插嘴回答。這裡是中國戰區華北地區第6庇護所。

外星人?張傑瑞不停重複,外星人?

面對疑惑不解的張傑瑞,我打算告訴他一切真相。畢竟實驗已經結束了,而作為一個即將被銷毀的試驗品,他有權知道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

在向你解釋一切前,我需要你務必牢記三個常量,以免引起你精神的錯亂。

張傑瑞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三個常量?

女人,狗,菜肴。

依然在運行著模板的電腦屏幕上蹦出了這三個詞的代碼。

雪泥,旺財,柿子炒雞蛋。張傑瑞小聲說。作為一個接受了67次試驗之後剛剛蘇醒的人類來說,他的反應速度超乎了我的想像。

沒錯,而利維坦是一個變數,又是一個隱性常量。它出現在全部的67次試驗之中,也出現在了你的全部67次人生之中。它是一輛失控出軌的列車,是高速路上被輪子碾過得尖銳石子,也是一個手持自動步槍的銀行劫匪,或者僅僅是一個被大風吹落的花盆。當然,也可能會是一個來自遙遠的血腥歷史裡的往日幽魂。

小馬...張傑瑞彷彿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嗦。

既然你認清了所有的常量與變數,那我們就可以開始回憶整件事的始末了。

4號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正對著張傑瑞的全息投影。最先播放的是一段緊急插播的新聞片段。

你們的政府還想進行一定程度的隱瞞,我們只好自己動手,侵入了那些密密麻麻交錯在天空里的信號。我們發表了一篇簡單的聲明,我們到來,我們征服,我們改造,我們只打算保留百分之零點一的原住民。

張傑瑞聽到這裡,彷彿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他正在逐漸回憶起這67次試驗之前的真實人生。

在我們事先發射出的近地偵測器帶回的地面監控中,你們人類已經徹底亂了陣腳。僅僅一個聲明,就摧毀了近一半國家的社會體系。暴動,騷亂,無組織犯罪,或者僅僅是絕望的哭嚎,都在逐步的降低人類的凝聚力與防禦力。當然還有一些人以為我們是在危言聳聽,他們曾經成功團結起了一批堅決的抵抗勢力,可這一小股力量,也在我們摧毀華盛頓之後煙消雲散了。

有一段畫面閃現出來,一個模糊的遠景,好像是華盛頓近郊輔路上的監控鏡頭,記錄了那一道從天而降的巨大光束。那強大的能量引起了附近空間的畸變,直到觸地的瞬間,畫面才有了聲音。玻璃的破碎聲,汽車報警器的刺耳噪音,人群的哭喊...當巨型光束緩緩的划過,畫面里又恢復了一片死寂,只剩一片厚重的煙塵。一擊,就摧毀了一座強國首都。這段視頻我怎麼都看不厭。

張傑瑞睜大了雙眼,眼裡混沌的白膜漸漸剝離,露出了灼熱的憤怒。警告攻擊將地面塵埃與人類骨灰揚起到了大氣層外,導致整個北美地區的天空陰了整整3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們開始了大抽籤。大抽籤僅限全世界一線城市的市民參加,你跟雪泥,也是其中一員。

4號繼續跟張傑瑞解釋:我們在全世界各地建立了很多庇護所,抽中者在全球人類清洗行動開始時,就可以得到庇護。我們利用地球當時最熱門的科技——虛擬現實,打造了一個可供所有抽中者同時在線的虛擬世界。與你們人類的可穿戴VR設備不同,我們發明了一種活化的微型電子設備,並將這些可以連接人類所有神經元的電子突觸養殖在一種營養液中。這樣你們就可以在這一個個的營養罐中重回自己曾經的生活。作為回報,我們會定期從你們的身體里獲取一些組織液,用來研製生物武器。

說著,4號揚了揚手臂上的正微微起伏著的生物能源聚合器,給張傑瑞看。

你們在養殖人類。張傑瑞咬牙切齒的說。

哦,可你在當年可是非常的想被我們養殖啊。我故意用了人類里挑釁的語調。

你放屁。張傑瑞突然掙紮起來,尖銳的實驗儀器在他的身體上划出了無數細小的傷口。

對不起,我們不具備那樣的功能。4號,繼續播放視頻。

全息圖像又動了起來,這一次,是一段戰前北京住宅區中的監控視頻。

畫面中,張傑瑞背著一個大背包,壓低自己的鴨舌帽,匆匆的走出滿地狼藉的小區,走進迷茫的夜色。

畫面一變,在無數排隊進入庇護所的人之中,張傑瑞看到了神色慌張的自己。

怎麼只有我一個人,雪泥呢?我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進庇護所?張傑瑞的臉色突然變了,彷彿在抗拒已然摸到了邊緣的可怕回憶。

視頻再次變換,一間漆黑的卧室,雪泥慢慢的從睡夢中醒來。當她看到了身旁空空如也的床鋪,突然無聲的流淚了。旺財搖著尾巴跑到床邊,雪泥緊緊地抱住了它。

張傑瑞,你在2016年7月拋棄了陳雪泥,你的新婚妻子。並盜用了她的中籤進入庇護所。5天後,她和旺財在清洗行動中被熱能武器焚成了灰燼。

不對...張傑瑞瞪大了眼睛。我愛她,我愛他們...

你瞧,我們對於進入庇護所的名額篩查非常嚴格,但是我們仍讓你進入了。那是因為我們對你非常感興趣。你非常的像我們,像失序者。

4號繼續解釋:我們在宇宙中被其他族群稱作失序者。按你們的話說,我們屬於游牧民族,靠科技無限漂泊在宇宙空間中,並時不時的接些活計。比如清洗並改造地球,並把它交給出價最高的種族。

當然,客戶的隱私我們不能泄露。重點是,失序者不講感情。即便是對自己的繁衍夥伴...你們叫做老婆或者妻子,或是對待自己的後代,都是理性唯一的。在大抽籤開始之時,我們看到了很多你們的行為,而我們無法理解。

比如擅闖隔離區,哭著求我們將孩子帶入庇護所,自己被處死也在所不惜。這是有血緣關係的,沒有血緣關係的繁衍夥伴,也冒出了許多將中籤讓給丈夫或妻子,甚至自殺逼其進入庇護所的行為。我們在這時第一次學到了一個詞——愛情。

這種感情很神奇,又愚不可及。之後我們看到了你,以及一批與你一樣的人,背棄愛情,抱頭鼠竄。像是曾經做過你們祖先的嚙齒動物。我們將耗子們——這是我們給你們的稱呼——集中在一個庇護所里,開始了代號「利維坦」的試驗項目。

張傑瑞聽到這裡突然呻吟起來。他不顧身上不斷出現的血痕,掙扎著想要逃脫。4號嵌動開關,微量的鎮定藥劑注入了張傑瑞的手臂。

實驗的最初目的只是意圖證實地球人與失序者之間潛在的相似性。可後來,一個接一個的耗子完成了實驗,他們逆轉了自己曾經的決定,選擇忠於自己的愛情或是親情。只有你,張傑瑞,一直在不停的逃竄。

4號在全息屏幕上調出了實驗中所有利維坦的67個形象,挨個向張傑瑞說明:

你還記得這個銀行劫匪嗎?在你的第9次人生時,你和雪泥去銀行存款,遇到了武裝搶劫。在劫匪選擇人質的時候,我們給了你足夠的時間去反抗,或者將自己當做人質以掩護陳雪泥。可你只是抱著頭縮在牆角,陳雪泥最終被擄為人質,並在警方攻堅時被劫匪滅口。

你還記得這節車廂嗎?在你的第24次人生時,你和陳雪泥去度蜜月。在高架上列車脫軌翻落,陳雪泥被懸空掛在損壞的座椅上,並逐漸體力不支。我們給你了充足的時間去營救她。可你只是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救命稻草,根本不敢伸出一隻手給你的妻子。陳雪泥最終在耗盡體力後摔下鐵軌而死。

你還記得...

不要再說了。鎮定劑還在發揮藥效,張傑瑞含糊的哀求,眼淚不斷地淌下來。

總之,你逃跑了67次,你的愛人慘死了67次。我們在實驗的中段就開始感到厭煩,可上級一直讓我們堅持完成你的實驗。並把實驗等級提高到了可以主導戰場局勢的最高級別。

當時清洗人類的行動已然停滯不前,我們依靠科技進行整個星球的種族滅絕,可人類,卻依靠血肉之軀不停的重創我們的作戰裝備。你們擁有我們無法理解的勇氣和膽量,在一座不起眼的中國老城,人類被包圍之後,竟然彈盡糧絕的守了三年,我們派出人類姦細想要從內部瓦解,卻盡數叛變,就像是你的模板里,馬化龍的那場圍攻。

雖是小戰,卻成了一場轉折,我們漸漸失去了耐心,整個區域的清洗計劃也被耽擱了許久。殘存的人類開始不按道理的瘋狂反擊。我們竭力壓制,卻漸漸力不從心。

最終只能背著客戶用了超新星武器完全抹殺了事。可這樣的反抗漸漸遍布全球。失序者的將領認為這種頹勢全是因為人類擁有感情,為了親情和愛情,他們可以放棄理性,前仆後繼。而失序者絕對不會這樣做,保全自己,按計划行事,才是失序者的處世哲學。

這樣看來,你們非輸不可。張傑瑞有氣無力的說,嘴角竟然揚起一絲笑意。

沒錯,4號說,你的實驗,就是最後一次戰場評估。如果你這樣的耗子都可以為了愛情與利維坦拚死相搏,我們就會立刻放棄這顆星球。只是一次星球改造的委託,為了財富將整個種族拖入戰爭的泥沼,不值得。

我此時已經打開了手腕上的熱能槍,生物聚能裝置慢慢的呼吸,把空氣轉化為熱能。我走近張傑瑞,悄聲對他說,留你這麼久,只是想要問你,為什麼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住在樓頂的罐頭小姐付出一切?從你留在她的房間聽她敘述世仇的故事,一切就已經註定了。我相信你不會逃跑,只是無法理解...

我當時也無法理解。張傑瑞抬起頭看著我。現在我理解了,陳雪泥的世仇不是你們,也不是利維坦,更不是馬化龍。她的世仇,是我。

說到這裡,張傑瑞低頭看了看自己布滿了傷疤的消瘦身體。

世仇已報,他笑了出來,臉上看不到一絲將要赴死的恐懼。

尾聲

當我們攻佔這間庇護所的時候,失序者的實驗人員已經全部撤離了。我們順著鉤鎖滑下炸出的洞口,落在了一個布滿了實驗器材和屏幕的房間里。隊長在一個空空如也的營養罐中發現了一堆灰燼,根據儀器檢測,那是純種人類的灰燼。

可惜了,還以為這次可以救出一個純人。隊長將手臂上的聚能器調整為待機模式,開始查看整個房間。

我還是一個新兵,生長在戈壁天坑裡的黑水鎮。2116年的春季剛剛入伍,所以還沒有拿到配發的生物聚能裝置。戰爭進行了100年,物資依然匱乏。

實驗室里的屏幕大多破碎了,但還有一閃亮著。我走過去,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面。

畫面定格在一棟破碎的建築上。並且不斷向前向後跳轉,再重播。這樣的建築我還只在父親送給我的那本破舊的剪報收藏里見過。建築周圍的一切都在破碎旋轉,只有建築的頂端安然無恙。而那上面,站著兩個人,還有一條狗。

女人在左邊,男人在右邊。狗趴在中間,男人彷彿正在向女人走進,有些害羞般的整了整頭髮和衣領。女人滿臉笑意的看著男人,像是在等著男人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看起來有點奇怪,我卻覺得溫暖極了。

兩個人彷彿第一次見面,卻將相愛著走過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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