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童言：玫瑰有什麼稀奇的，愛她，就給她一束西蘭花

知識 09-03

首發於中國三明治微信公眾號

文 | 童言

西蘭花

她雙手捧著一束西蘭花，走在回家路上。

她想起北歐，西蘭花算珍稀物種，快20塊人民幣一棵。想多吃只能買冰凍的，它們無休止地與冰塊一起沉睡在超市冰櫃里，等人們周末購物時扛幾袋回家，又繼續永無天日地冬眠。吃的時候，泡在開水裡煮上15分鐘，放再多黃油，嘴裡仍有腐朽的味道，就像從福爾馬林里撈出來。

這裡倒隨處可見。菜販子地攤那兒，瘦長聽話的青菜葉子擺了一大片，只有幾棵西蘭花，站在角落，頂著個大蓬頭，搖滾青年似的，音樂一來就要搖頭晃腦的樣子。

飯局上的蒜蓉炒西蘭花，只見花卻不見柄，菜梗大把大把扔掉，真可惜！去掉菜皮，切成片放在水裡一灼，粉粉嫩嫩，一股蔬菜奶香氣。

今晚，她要做西蘭花pasta。從義大利朋友那裡學來，只要大蒜和anchovy paste（魚醬）作配料。買不到魚醬，她便找來魚露。皇冠上點點綠色，像布滿味蕾的八爪魚，抓住那味道就不肯放，收到身體里，待牙齒一咬下去，大蒜的香，西蘭花的青，魚露的鮮，味道一層接一層，迸發在口腔里。mmm……Mamamia！

玫瑰有什麼稀奇的。愛她，就給她買一束西蘭花。

Brussels sprout

親愛的brussels sprout，好久沒見。這幾天寫與蔬菜的一些往事，不可救藥就想起你。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家附近，那家高大上的超市，每天下午5，6點，總有瘋狂折扣，一長條穀物麵包才一毛錢英鎊，一隻整雞最低也才3塊英鎊。去那裡大掃貨成了每天的固定活動。

應該就是那時看到你。平時那片位置都是放沙拉用蔬菜，我不喜歡吃冰冷沙拉。但那天，聖誕節前一個半月，你和你的同伴一起出現了。

有裝在袋子里，一個個小綠乒乓球的樣子，也有整條枝擺著，像花一樣一溜從上開下來，看起來很新鮮——這要謝我媽，她總說還能看到枝葉的蔬菜水果，一律新鮮。我也不知道這樣說有沒有考究，管他呢，就算心理安慰好了。

「咦？這怎麼像迷你捲心菜啊？」

我記得這樣問自己。儘管不喜歡吃捲心菜，但本著對蔬菜的無限好奇與熱愛，我拿起一包，仔細打量了標價和名稱： brussels sprout，2.5英鎊。然後，你就和一大幫帶紅色標籤的減價魚，肉，麵包，一起通過收銀台，擠進購物袋，搖搖晃晃地來到我家廚房。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只能像其他蔬菜那樣對你。先洗乾淨，然後放進燒開水裡，煮8分鐘，撈出來，放點醬油——最保險的調味料。

一口下去，才發現你的內心原來那麼軟，像熟透了的土豆，在嘴裡化開。有一種淡淡的苦，帶著濃郁的蔬菜味道，不讓人討厭。醬油鮮味反而柔化了你的倔，再拌上一點蒜，你的線條便顯露出來。

英國有名的大廚，都喜歡把你和糖放在一起。烤箱里焗得金黃，又香又甜。味道的兩極，正好平衡了。

那年冬天，你成了我的新寵，沒有菜心和通心菜的日子，有你在也不錯。

後來到了上海，好不容易在一個雜貨店找到了你的同類。你在這個東方國家，成了稀缺物種。他們還給你取了一個很文雅的名字，孢子甘藍。有一天，如果有更多的孩子，或許我會給其中一個男孩，取名：甘藍。

寫這封信時，我已經住在這個離赤道很近的熱帶國家。快11月了，你應該已經上市了吧。那邊現在深秋了，真好，再過幾天，就有聖誕節的冷與光。這邊卻依然炎熱。我想念冬天，想念四季，也想念你。

Gentleman』s toe

「哦，原來這個東東叫『gentleman』s toe!』」

小印度超市裡的人們都忙著採購食物，沒人看見阿寶頭上「叮」地亮起一盞燈。印象中這個無名氏蔬菜，今天終於對上了稱呼—— 「紳士的腳趾」，像一本即將開始的童話書。

阿寶總喜歡去Henna那兒蹭飯，兩層樓的距離，走樓梯就到。最重要是，她做的菜特別好吃。

Henna是印度人，全素食者，肚子里只有青菜水果和澱粉，連雞蛋都沒有，更不用說魚露蝦醬這些調味料了。頓頓青菜，年年青菜的日子，沒有吃到吐還弄得香，印度香料起了決定性作用。

就沒見過不會做飯的印度女人，她們把廚房經營得像一個香料雜貨鋪，薑黃末，芥末籽，小茴香，豆蔻，八角，辣椒，放在雕著花紋的銀器里，就像香料漂漂亮亮的衣櫥。今天黃配綠，明天紅配黃，一層香料就是一層味道，把各種蔬菜打扮得花枝招展。

就是在Henna家，阿寶第一次吃到gentleman』s toe，她叫它咖喱腳趾。長得像迷你黃瓜，味道也像黃瓜，青青的味道，如一股純凈水，流過濃郁的黃色咖喱。

「這是什麼蔬菜？」

「Tin……」

「啊？」

「Tind……」

阿寶還是沒聽懂。Henna說話的句子，有些詞很濃，有些詞很淡，像被橡皮擦抹過一樣，聽起來支離破碎。所以認識大半年，阿寶還弄不清，到底Henna離婚了還是沒離婚。

Henna和丈夫是包辦婚姻的。21世紀的印度，這種媒妁之言還很有分量，儘管兩個人都是大學畢業，有知識有事業。

搬到新加坡後，生活還如意，就是丈夫是個媽寶男，每天長途電話，「除了性，大小事情都要告訴給媽媽聽，姐姐聽。」

回印度生完孩子，Henna發現自己天天乾的就是傭人的活，照顧兒子不說，還要聽從婆婆指令。丈夫不許她獨佔兒子，開始用威脅手段，強迫她把兒子交給婆婆帶。Henna怕一交出，兒子就回不來，便偷偷帶著兒子回到新加坡，租了一個小房子住。

「那你們離婚了嗎？」阿寶問。

「沒有。」 Henna說，「我們不會離婚的。」

「他會來找你嗎？」

「現在在打官司......情況很複雜。」

「那也是別人的事情，管那麼多幹嘛？」阿寶一邊對自己說，一邊拿起一包gentleman』s toe，放進購物籃里。今晚，她也要做一頓咖喱腳趾。

紅蘿蔔

腦子裡一副畫面，上面標記「紅蘿蔔」。她慢慢把它揉開，故事便重現在眼前。

「同學們，今天勞動課，我們要學腌制咸酸。」

「嘩」，四年一班48位小朋友，集體發出一聲熱切呼喊。8，9歲小孩子，天天盼著長大。上次學會了西紅柿炒雞蛋，站在板凳上炒菜，和心中的大人一摸一樣。這次學的是廣州小孩最喜歡的零食之一，會了就可以和小賣部平起平坐了。自豪感和那股醋酸勁，一塊湧進多分泌出來的唾液里。

「把白蘿蔔或者黃瓜切塊，」語文老師舉著課本，一字一句地念，「放在白醋里。」

「老師，用紅蘿蔔可以嗎？」

一雙眼睛從老花鏡後面抬起來，越過課本，聚焦在說話的女孩身上。小眼睛，大馬尾，看起來很乖。

「可以，味道可能沒那麼好就是了。」

女孩「哦」了一聲，心裡鐵定了要用紅蘿蔔的心。所有人都用一樣材料，多無聊啊。「我就不信做出來不好吃！」

一星期後，女孩打開泡了一星期白醋的紅蘿蔔。酸味飄過來，和小賣部的味道絲毫不理。她更心切了，手指伸進去，抓了一塊，放進嘴裡。

不怎麼好吃。

女孩想證實第一口是錯覺，又咬了一口。

味道依然。

7天，酸怎麼都攻不進紅蘿蔔堅硬的甜。兩種味道並行，就像把紅蘿蔔直接沾著醋來吃。

女孩安慰自己道：其實還不錯，習慣了就好。

第二天，女孩仰著頭，捧著瓶子，馬尾辮子在後腦勺，從家一直晃到學校。課室後面立起了很多透明玻璃瓶子，都是白色和綠色。她的一放過去，頓時成了一個小小焦點。

同學們都搶著去逐個嘗嘗，小牙籤在瓶子里打架。這可省了兩角零花錢啊！

「這個好吃！」

「那個好吃！」

她遠遠坐在一角，心不在焉地翻著書，眼睛卻狠狠地盯著，射線一樣穿透。有一兩隻小手，釣起過幾片她的胡蘿蔔，小嘴吧唧幾下，停頓，咽下去，沒有露出她一直期盼的表情。其他瓶子前面都有人頭攢動，只有那瓶翠紅色，形成一小片真空地帶。

酸性分子，被頭頂風扇，吹落在紅領巾，書包里。吃了一上午醋，午飯時間一到，個個都沖著食堂跑去，那天午飯肯定特別香。

她磨磨蹭蹭到最後，教室一空，便快速把瓶子藏到書包里。好幾層紅蘿蔔，來的時候嚴實，回的時候一樣嚴實。

「下次，我還要做紅蘿蔔。等著瞧！」

香茅

從菜市場回來，她的購物袋裡裝著肉，蔬菜，還有十來根香茅，把布袋子墜出一個小肚子。

她以前沒正式見過香茅，倒遇到過其靈魂，小時候皮膚不好，媽媽託人從鄉下買來一種葯，叫「香茅油」。掌心那麼大的玻璃瓶，裡面裝著液體，流動起來沒有水那麼洒脫，總有一點油星留在後面。

顏色幽幽綠綠，媽媽的希望都被蒸餾在裡面。每天往臉上抹點，用了大半瓶，痘痘也沒治好。最後瓶子加入了其他沒用完藥瓶的隊伍，深居於衣櫥角落。偶爾打開藥箱，那股比鐵打油來得清的味道，像蛇一樣，游著S形出來。

外國人管這個叫Lemon grass。指甲屑大小，瓶子里裝十幾片，放在超市香料貨架，只有學做泰國菜時，才買回家。往高湯里撒幾片，自欺欺人地覺得到了東南亞海灘。

只有到了這裡，她才真正見識香茅真面目。大蔥一樣的結構，根部一層包著一層，全身卻如劍一樣堅硬。每次把它們洗乾淨，她都要拿出切肉的刀，用剁骨頭的力氣，才把葉鞘撬開，然後，像除去了枷鎖，香茅的味道立即奔跑出來。

名曰「lemon grass」是有道理的，和檸檬一樣醒人，神經一下就被激活了。聞起來有檸檬的影子，卻沒有酸，是甜的，像鄰居家做蛋糕，風帶過來的香味。想起東南亞女子的笑容，烈日下長大，帶著熱帶溫度，開著燦爛而迷人的花朵。

把它們切成一小段，放進開水裡煮上十五分鐘，加幾勺白糖，冷卻後冰鎮，便是她在這方熱帶最中愛的消暑飲品。外面太陽暴晒，心裡永遠是甜絲絲的涼，嘴角還有點點眷戀，像夢裡初戀的吻。

她已經開始想念這杯香茅水了。

作者自述：我為什麼寫每日書

如果說非虛構寫作是一次又一次的長跑，那麼30天每日書就是長跑前的訓練，這是我在去年第一次參加時體驗到的。

從打開只有Day1的頁面開始，現實中的零零碎碎，都要求在24小時之內，拼湊出下限300字的文稿。別人看來，這無非十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但身在其中者，只覺大腦額葉因高速運轉而發燙，就像魔術師大衛科波菲爾，換著法子把自己困在水底，每天尋找脫身之計，直到30天後，才真正解放。

虐吧？

虐。

但感覺痛快！

腦袋如消化系統，吃進去所見所聞，產生出所感所想。每日書提供的，就是從碩大網路里，辟出來一小塊私人空間，盡情傾瀉。可以記錄30個陌生人，30種小確幸，或者30個日子，30段回憶。這些生活零錢，攢著攢著，就成一罐子故事了。字字句句組成的段落，寫著寫著，就鋪成完整篇章了。再從終點往回看，呦，人魚線何時出現了？！

所以，幾天後的9月1號，我決定第三次參加每日書。運動服在身，能量飲料在手，包里還有蛋白粉，我要大步邁向寫作的健身房。

到時見啦！

——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