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大師一步需要腦補很多情節,但是也值得一看的好電影
講清《記憶大師》的妙處,不劇透很難,會憋出內傷。
但我儘力。
如果說陳正道上一部作品《催眠大師》,是通過催眠手段去激發某段沉睡已久的記憶,從而探尋事實的真相,指出我們能依賴信任的,恰恰是因為傷痛而選擇封存的記憶。
那到了《記憶大師》,記憶被推向了手術台和審判台,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嗎?
一個人的存在感,是記憶界定的,還是行為界定的?(這一點有點像剛上映過的《攻殼機動隊》)。
坦白說,《記憶大師》看一遍不太夠,信息量大,有些關鍵信息很容易被放過。
我認為它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拉高了近年華語類型片的智商。
我們也學偵探小說,先對照下人物,免得看懵逼——
黃渤演作家江豐
徐靜蕾演他妻子張代晨
段奕宏演警察沈漢強
楊子珊演護士徐珊珊
故事開始於一段有軟科幻場景的手術。
暢銷書作家江豐,選擇全球連鎖的記憶大師中心,刪除與妻子張代晨的婚姻記憶。
誰料張代晨提出,必須拿回記憶才肯離婚。
注意,張代晨的理由恰恰是,記憶決定了一個人的身份。
江豐不得不又去中心裝載回記憶,結果……錯裝了。
他裝進的,是別人關於兩段命案的記憶,女主角,都是家暴中的懦弱妻子。
於是他報警,與警察沈漢強一起展開調查。
兇手將家暴受害者A從樓梯上推下來,並且用重物敲打頭顱、勒死了受害者。
兇手偷換止痛藥為安眠藥,溺死了另外一個家暴受害者B。
這兩場戲,實際被三個演員分別演了一遍,分別是演作家江豐的黃渤、演護士的楊子珊還有演刑警的段奕宏。他們中,誰是兇手?
是黃渤嗎?
有可能。
記憶中心老闆曾說,他們只負責手術,不負責記憶內容。換句話說,沒人知道江豐主動報案說的另一個兇手,是否存在。
片中一個很別緻的細節,沈漢強在審問江豐時,身後的電視機播出了一段黑白默片的影像資料,有十字架,有掘墳場景。
導演陳正道說,這段影像來自於1931年的科幻經典《科學怪人》,而這段情節就是,弗蘭肯斯坦從墳墓里偷取屍體,去完成他造人的「偉大實驗」。
沈漢強有句台詞是,我們不能為了抓到一個怪物,而製造另一個怪物。
科學怪人的實驗,就是未來腦中剪裁拼接「記憶」的手術,都是挑戰「人是什麼」的傳統界定。
記憶手術的現場,陳正道還借鑒了美劇《尼克病院》(2014年)的創意。
一段手術背後有眾多黑衣人圍觀,其實既是監督也是審判,這叫上帝視角。
《尼克病院》
是楊子珊嗎?
有可能。
她演急診室的護士陳姍姍,女性,在電影開頭好像與沈漢強因工作聯繫發生小曖昧。
兩個家暴受害者的家屬,都有奇怪的行為出現。
正如一個警察分析,能夠讓受害者的丈夫沒有戒備心理,並且讓其他女性家庭成員信賴的人,不可能是情夫,甚至不可能是男性,一定是女性。
後半段展示了陳姍姍如何跟女性朋友交流的細節,關心、送葯、邀請散心等。
家屬A臨死前,還對兇手說過一句話:我不可能愛上你,你讓我覺得噁心。有沒有可能是性向讓A覺得「噁心」?
有一個細節,陳姍姍在邀請張代晨看音樂會時,衣著中性,她的耳環戴在耳廓處,而不是耳垂。
陳正道問過楊子珊,你是否願為這個角色剪髮,演員的回答是Yes。
是段奕宏嗎?
有可能。
《記憶大師》的場景設置相當有想法。
江豐的家、被拘留的牢房,還有很多其他位置,到處都是映影的「反光體」。
如果看電影多了,就知道鏡面的出現絕對有意義。提示一下,請注意江豐是在哪一段照鏡子,才真正看到自己的投影。
沈漢強所在的警察局,則充滿南洋風情,跟受害者A的家庭環境是一個審美體系的。
兩種場景風格,對於兩個人物意味著什麼?
兇手到底是誰,還是希望觀眾自己去看,三種可能,三重逆轉,相比《催眠大師》「正反打」的反轉,又升級了。
更難得的是,我欣賞的不僅僅是技術上的精巧設置,而是一部懸疑片所探討的人性主題:
從某種程度上說, 性別本身就是一種「暴力」。
可以說,性別意識和兩性政治,是解密這部電影的關鍵路徑。
江豐在進入兇手的記憶、以第三人視角看案情回放時,有一段是努力走出無限空間而走不出去,一個鏡面套著一個鏡面,浴缸的水面凝固了,打不破。
這是一個困局,就像受害者。
另外受害者A的家庭環境、空間感設計靈感,來自於荷蘭科學思維版畫大師埃舍爾的名畫。
如果仔細看鏡頭,你會發現樓梯的取景都是很逼仄的局部。
對於受害者A來說,上樓梯去卧室、下樓梯離開卧室又有什麼區別。
家暴受害者,就是被困在無形的空間里。
為什麼不走出來,告別畸形婚姻?
當B的兒子問為什麼不離開爸爸,甚至希望他去死的時候,B首先呵斥了兒子。
在某段虛擬的畫面里,被打的傷疤居然幻化成美麗卻被關在魚缸的金魚。
無論A還是B,雖然飽受家暴折磨,但她們從沒意識到這與愛無關。而是選擇認命,以肉體硬生生地去承受碾壓。
反過來,導演對施暴者也提供了更深刻的審視角度。
A的丈夫自認是愛妻子的,打她,只是不希望對方逃離掌控。
這種拿愛人當自己財物去佔領、控制的意識,就像叢林時代寫入男性意識的遺傳基因,而這種動物的性別意識,在現代居然也被「愛」所包裝了。
陳正道說:
家暴和校園霸凌一樣都不是那麼簡單的,很多人看完新聞都簡單地說,為何不離家出走,為何不轉學,很簡單啊。但現實生活發生的真實案例告訴我們,對於很多受害者而言,最難走得出就是家庭或者校園,他們被豢養、被洗腦,以至於相信自己所承受的傷害就是命,並且是不允許其他力量去打破,唯一的解套就是自毀。
從影片來看,黃渤和徐靜蕾的感情戲有些單薄,但陳正道認為徐靜蕾的角色(張代晨)很重要,與那些明面上的家暴受害者一樣,她也是婚姻的「受害者」。
作為旅行作家,她本來很有可能與江豐並駕齊驅,但為支持丈夫的事業,選擇做全職太太。
因為體質問題難以懷孕,無子的中年女性,成為婚姻雙方的絕對弱者,感情也走向了崩潰邊緣。
有意思的是,陳正道說他有一些情節想拍,但出於篇幅考慮而放棄——比如江豐的小說拿大獎,是因為有些段落由張代晨代筆。
這個細節眼熟嗎?陳正道說的這個情節,其實很像「羅丹的情人」 卡蜜兒,一個偉大藝術家背後的奇女子(後來被逼瘋了)。
而我覺得,也像美國著名作家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茲比》作者)與他妻子澤達爾的關係。
因為一直有種說法是,菲茨傑拉德才思枯竭時,曾經竊取澤達爾的日記發表,後者的才華被盜取而無法感受自己的存在價值,導致最終患了精神分裂症。
有朋友說,這種關係叫:兩個太陽,一個必將吞噬另一個。
如果是這樣,就更能解釋江豐夫婦婚姻的黑洞。
江豐按照社會主流標準去做一個成功男士,有錢有名望,享受粉絲的愛慕;
而江代晨只能做名媛,在台下為丈夫的成功鼓掌,即便是高知女性還要承受公婆的質問——為何不要個孩子?
我相信,拳打腳踢的家暴,在這個社會的絕對比重不會超過正常夫妻。
但大多數正常夫妻的生活中,有沒有存在冷暴力?有沒有「控制」?有沒有「漠視」?
肯定有。
從這個角度說,江豐夫婦的遭遇和受害者A、B是一體兩面,你以為在鏡子外,但其實在另一個鏡面里。
我對《記憶大師》最大的不滿,源於結尾的妥協,還不夠「殘忍」。
因為這份妥協,消解了故事的現實意義,使它真的只像一段植入觀眾腦中、並與觀眾無關的記憶。
寧願故事結束在抓真兇的現場,都好些。
導演陳正道在那場高潮戲,故意放了裝飾藝術品:一個巨大的側卧女性頭顱,一隻手掌放在側面,眼眸充滿了悲慟,像極了一副典型的受害女性畫像。
那是泰國當地藝術家的作品,取意「大地之母」。
現代女性,生活的命題很多。職場工作,孕育生命,經營家庭……雖然生活逐漸優越,讓她們越來越正視自己的精神與社會價值,卻仍然難以避免各種軟性的傷害。
這,就是性別政治下的經典悲劇了。
我是Sir回來的分割線
Sir不反對,這是一部用心、值得一看的電影。因為導演,處處拿高級來要求自己:
比如故事結構邏輯精巧,反轉數次;比如本格派破案與探討家暴人性的社會派交織;比如引經據典,致敬電影、繪畫等各種大師藝術作品,也順便印證了多次心理學……
所以,Sir同意它挺拔高智商。
但這部電影一個明顯的問題,可能也在於智商拔得高,卻忽略了某些低。
要知道,觀眾智商也是剛剛的,很多人都挑了bug,比如不是說需要DNA驗證才能恢復記憶么,為什麼黃渤就能吸收殺手的記憶;比如為什麼警察忘掉記憶後,也找回了記憶,他又沒被老婆逼離婚;比如警察從頭到尾沒管過浴缸殺人案,提都不提;比如弱智一樣的警察跟班,在江豐提醒有殺人案即將發生後,也不管徐靜蕾……
這些bug是不是真bug,可以討論。但它們的出現,的確代表了著急的一方面。
Sir還想說說另一方面。
正如成績好的學霸,都有點幼稚、不太通人情的大俗理一樣……
《記憶大師》,太像真空中發生的故事。
看起來合理的正確答案,但,就是哪裡讓人不舒服。
夫妻離個婚就要刪除記憶?這事兒聽起來小題大做。
警察為自保編了那麼大的套子,卻不直接以家暴者的認罪而結案?小題大做。
……
(要知道,即使給故事一個虛擬的國度、未來的科幻背景,也不能抵消觀眾對照現實後產生的疑問。)
以上的存在,讓《記憶大師》散發出一股精英炫智氣息,讓人忍不住想質疑導演,你是不是……不太懂戀愛,不太懂生活,偏愛高智商遊戲?
回到開頭Sir說的,對比藏拙敘事的《春嬌救志明》,《記憶大師》可能就輸在這裡。
Sir欣賞陳正道這種認真、有才華的導演,所以才多個嘴,因為這可能是年輕導演最需克服的通病——
認真而自負的創作者,總想讓觀眾發覺自己的才華。但事實上,觀眾並不喜歡真空的學霸。
觀眾只有在電影里找到「我」,才會真心佩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