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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阮小籍

中年白髮懶得染(30000字)

1、中年白髮懶得染

男人過了40歲,就老了。

蘇軾說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時候,他差一年就40歲了。

那年,他在山東密州痛痛快快地左牽黃右擎蒼了一回,因為畢竟遛狗架鷹是年輕人的事情,所以他在《江城子.密州出獵》里不好意思的說,老夫聊發少年狂。

過了40歲,感覺怪怪的,常常忘了自己的年紀,或者說還是依舊做一些與40歲男人的年齡不相稱的事情。

喜歡看無厘頭的《武林外傳》、《新白娘子傳奇》和《候車室的故事》,六、七年了,還是百看不厭,而且還常常一個人看著笑得幾乎岔氣。

喜歡穿牛仔褲、黑體恤,多年了都不變。還喜歡用夏仕蓮香皂洗頭,喜歡夏仕蓮那種香香甜甜的味道。

公園裡的過山車、瘋狂老鼠、海盜船這些遊戲,兒子喜歡,我也是超級喜歡,40歲的男人和10歲的小孩兩個人比著玩!

逛廟會,酸甜誘人的冰糖葫蘆、蓬鬆潔白的棉花糖、栩栩如生的糖人,我是見了都走不動;我尤其喜歡廟會上那些耍猴的、變戲法的,看狗熊笨拙地在鋼絲上走,我常常會看得忘記了回家。還是兒子說,爸,餓了,回家吧,我才想起該帶兒子回家了。

都說我不像40歲,40歲的男人該怎樣?應該戴著偽善的面具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這才是成熟?應該明明喜歡穿jeep吉普卻不得不要在上班時間穿正裝,這才是嚴肅?應該別人吐你一臉吐沫卻還要笑臉相迎,這才是40歲?

多年不見的齊秦,在湖南衛視的《我是歌手》里重出江湖,依舊是20年前那種不羈的模樣,戴了多年的卡西歐手錶還是那樣酷,雖然不再長發披肩,但星星白髮依舊是那樣的滄桑。

那個時候,我還是個懵懂少年,在小鎮上讀高中,滿校園都是齊秦的歌聲,喜歡死了齊秦桀驁不馴的樣子,模仿齊秦黑布鞋、牛仔褲,披肩的長髮,被老校長滿校園的追著跑,要剪掉我的頭髮。

那個時候,最喜歡任達華街頭浴血、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那份男人的豪爽,還喜歡劉松仁在《江湖再見》里追女人的那一種無賴,覺得男人對喜歡的東西就該有死纏爛打的執著!也喜歡李修賢做大哥的那一種大氣和度量,男人就該有李哥的那一種處變不驚的洒脫!

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周星馳在《西遊降魔篇》里依舊沿用了18年前《大話西遊》的片尾曲《一生所愛》,只是在歌詞中添加了一句「從前直到現在,愛還在」。在央視對話柴靜「一份真摯的戀情」時,周星馳用帽子遮住了白髮,說,到了這個年紀,懶得染了。

懶得染了,每個男人,從前直到現在,只要愛還在,就還是從前那個少年郎。

2、小桃紅

薄暮,急雨。

雨停後,當空月色如水,涼意撲面而來,不禁打了個寒戰。檐間滴答的雨聲,打在心頭,有了秋的味道。

小院里白天還張揚怒放、花枝招展的指甲草,此刻在滿地的月色里,如湖底的水草,頷首低眉,羞澀似鄰家女孩。

夜讀袁景瀾的《吳郡歲華紀麗》,說是舊時江南一帶,姑娘們常用鳳仙花染指甲,多染無名指及小指尖,謂之紅指甲,而且是每個未出閣的姑娘七夕之夜必做的事。

銀甲春纖,一夜深紅透。用指甲草染指甲,究竟寄託了一個女人多少溫潤細密的心事?當一夜紅遍、十指盡染,彷彿從此以後的青春,就有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答案。

幾天前還暑氣難消,以為依然在夏天裡活著,想不到秋天說來就來了。心頭竟掠過一絲莫名的憂傷,還有一絲慌亂。

《吳郡歲華紀麗》說的多是吳中舊俗,與同樣記載吳地風俗的《清嘉錄》相比,內容更豐贍,文采更清雅,每每讀來,只願手不釋卷,一味沉入其中,彷彿已經置身於姑蘇的吳門煙水了。袁景瀾的這首《風仙花》清麗溫婉,如夢如幻,一句「繡閣秋風又一年」,道盡美人遲暮,英雄氣短,真是天涼好個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

中年彷彿立秋,四面楚歌。回望過去,錯過了不該錯過的人,結一段不該結的緣;說過了不該說的話,傷一顆不該傷的心;走過了不該走的路,經一番不該經的痛。

哈代說,不論膚色和容貌如何,青春本身總是美麗的。就像小院里的指甲草,你得意時喊我金鳳花,你失意時喊我透骨草;你賢達時喊我鳳仙花,你草根時喊我指甲草,但不論名字如何變幻,我青春的本身總是美麗的。

是的,指甲草又名金鳳花、鳳仙花、小桃紅,而我,獨獨喜歡「小桃紅」。

火紅的花朵繁繁複復,襯著油綠的葉子,大紅大綠,不但不俗氣,而且別有一種生命的洒脫之美。

能夠集大俗大雅於一身,大紅大綠,的確是人生的極致。

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想起了元代詩人楊果的《小桃紅》:「美人笑道: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

3、家在鷓鴣天

少不看《水滸》,老不看《紅樓》,40歲,不老不少的年紀,看什麼?枕邊一本唐圭璋的《全宋詞賞析》,從20歲翻到40歲,翻著翻著,就有了「老」的味道。

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想起了晏小山《鷓鴣天》里「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句子,那該是怎樣的一種青春正年少啊!

十七八歲的某年春天,在故鄉的小鎮讀高三,卻沒來由地喜歡上了教地理的女老師。窗外鷓鴣聲聲,窗內是女老師披肩長發濕漉漉的甜甜的若有若無的氣息,我會故意地找一些現在看來很是弱智的問題問她。她俯下身子,說話像柔柔的風吹在脖子上,甜甜的長髮時而如瀑布澆得我滿頭的慌亂,時而如小草撓得我忍不住想笑……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全不知高考將近,大限將至。

鷓鴣聲聲里,結束了一塌糊塗的校園時光,結束了一塌糊塗的少年懷春。高考結束後,我跟著一群四川人開始了吉普賽一樣的流浪。彷彿魯迅告別三味書屋一樣的憂傷:我不知道誰給地理老師穿上了嫁衣,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青青校園了。Ade,我的地理老師!Ade,我的兵荒馬亂的青春!這些年,結婚、離婚、復婚、再離婚,一個男人帶著孩子如同打了敗仗的兵卒,疼得刮骨療毒,逃得慌不擇路,敗得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塵滿面、鬢如霜,那時我應該32歲吧,感覺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民國才女林微因說,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多少的隱忍和糾結,多少的得意和落魄,多少的慌亂和驚恐,都在歲月的雲淡風輕里化作「只是愛了」一句,只是愛了,說得多麼輕描淡寫啊。

翻遍宋詞,依《鷓鴣天》填詞的,從辛棄疾「壯歲旌旗擁萬夫,錦檐突騎渡江初」的豪放到陸遊「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閑」的無奈,乃至賀鑄「重過閶門萬事非,

同來何事不同歸」的絕望,以及李清照「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恨夜來霜」的惆悵,都逃不脫蒼涼的底子。正如蘇軾在《與侄書》里說的:「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 文字如此,人生又何嘗不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呢?

詞牌《鷓鴣天》,又叫《思佳客》,取自鄭嵎「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的句子。回想自己從30歲到40歲,青春的殘山剩水早已是所剩無幾,父老、家貧、子幼,多少次從夢裡驚醒,總覺得鷓鴣聲聲催人老!

40歲,還不算老,10年後呢?董橋描寫人老後的樣子說:「小姐今年退休了,一頭微雪的秀髮精精緻致綰了一朵髻,靈秀的五官添了些細膩的皺紋反而越見靈秀,彷彿齊白石的寫意花卉添上一兩隻工筆草蟲那樣親切。」這裡董橋描寫的是他的老友沈茵女士,這哪裡是人老了,簡直是變成狐媚子了。

董橋說的是女人,男人老了呢?很喜歡央視《尋寶》里的蔡國聲先生,今年都72歲了,滿頭銀髮更見儒雅,評點玉器要言不煩,真的是男人當如此啊——即便老了,也如一壺老酒,是越老越有味道。

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前半句如少年情懷,春意盎然,後半句如惶惶然的中年。不僅想起了周紫芝《鷓鴣天》里的句子——調寶瑟,撥金猊,那時同唱鷓鴣詞,如今風雨西樓夜,不聽清歌也淚垂……

4、一條念舊的魚

睡得遲,半夜被滿窗的月光驚醒,竟再也無法入睡。

月光如水,屋裡木紋的書桌、棗紅的衣櫃、流蘇的窗帘、團花的地毯,都彷彿成了水底的礁石、水草和淤泥,而我,彷彿沉在水底的一條魚,在經年的往事里游來游去,輕易就攪起多少曾經拚命去忘記的痛楚。

10年了,老是想起遠在蘇州的你——

那天我們從楓津路走到白雲街,再走到迎春南路,初秋的炎陽下,你的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你說,我們去澹臺湖大橋吧,那裡是通往獨墅湖的運河。兩個異鄉人,爬在橋欄杆上,心底有說不出的迷惘。我們的愛情註定了只能流浪在這異鄉的一隅,運河上拉沙船吐著黑黑的長煙,看得見甲板上船娘在淘米洗菜,而後旁若無人地換衣裳……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你突然說,跳下去,我們會怎樣?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我們又能怎樣呢?你說蘇大相門後庄的福建酸菜魚辣椒放的太多,如果再加些番茄醬就好吃了。我說,我們沒有一起去過啊,我們去的最多的是觀前街,而且我清楚的記得你最喜歡的是雙色魚頭、蟹粉小籠包和雞頭米羹。沉默,然後你淡淡的說,可能是記錯了。我知道和你一起去鳳凰街吃玫瑰餡酒釀餅的不是我,我知道那天從稻香四村去紅庄你不是打的而是坐車,而且送你的是一輛路虎,我還知道那一夜你不是去加班而是去了木瀆……

遍體鱗傷,傷筋動骨,回憶是折磨人的東西,這些年多少的往事如秋雨點點滴滴地冷我,如星星顆顆閃爍地溫暖我,如行雲不絕如縷地欺騙我……看透愛情也看透了你。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早該想到這樣的結局,夜涼如水,把一床素花的薄被裹了又裹,還是感覺有些涼了。秋分、寒露已過,接下來就是霜降了,秋天正在在一天天的老去。想起南宋詞人楊澤民《掃花游》里「素秋漸老」的句子,10年了,蘇州的你36歲,洛陽的我也40歲,我們都老了。

終於明白,自己原不過只是一條念舊的魚,在40歲的這個秋夜裡,卻始終無法做到像一尾魚那樣的如魚得水。

5、風吹麥浪

洛陽的春天來得太早而冬天又走得太晚。

南山上,看得見去年的積雪在不慌不忙地撤退,一副從從容容的樣子;也看得見寂寞了一冬的柳枝終於怯怯地探出了鵝黃的臉,一副終日不見陽光的宅女的樣子……早晨騎車上班,風依舊冷,但不寒。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但,只要春暖花開,心就飽滿,畢竟,春天已經來了啊!

春山蒼蒼,春水漾漾,出去走走吧,也許,山的那邊已經是桃紅柳綠、艷陽高照的春深了又深的模樣了。山的那邊是伊川縣,和我生活的地方偃師同樣是洛陽下面的一個縣。山是萬安山,萬安山又叫玉泉山,《名勝志》里說,「玉泉山在洛陽東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龍祠,祈禱甚應。」就是那個說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曹丕打老虎的地方,上面有司馬光的石刻、歐陽修喜歡的白龍祠,還有范仲淹父子三代的墓園。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豈止是行人,還有喜悅、圓滿、美麗、幸福、等待、牽掛、春花秋月、水落石出……所有的隱忍、不舍和糾結,都彷彿在山的那邊。

很喜歡在春天裡從偃師的一個叫水泉的村子翻山,山那邊經過的第一個村莊叫拉馬店,聽起來和新龍門客棧一樣,很江湖的一個名字。每每走到這裡,我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彷彿那裡的小飯店、小賣部、理髮店都隱居著絕世的高人,村口修自行車的也許就是個江洋大盜,路上趕毛驢的也許就是個江湖俠客,就連柴垛邊曬太陽的老漢都像極了退隱江湖的令狐沖……

在拉馬店一個叫「好再來」的飯館歇歇腳,抽一支煙、喝一瓶啤酒,叫上一盤豬頭肉,吃一碗燴面。因為飯館的老闆娘貌美如花,大家一邊吃飯一邊無所顧忌地議論著老闆娘的萬種風情,不時有男人會去摸老闆娘的屁股一把,老闆娘不生氣,笑著說,死鬼,吃吧。飯館的氣氛像極了電影《新龍門客棧》里的情景,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英俊倜儻而又武功卓絕的周淮安,看那些江湖好漢為金鑲玉絞盡腦汁、使盡手段,最後還是我帶老闆娘徹底離開了江湖,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村莊里逃學的孩子、奔跑的狗、出嫁的流淚的新娘、陽光下的屋頂上的晾曬的絲綢的被子、朱漆的大門上的紅艷艷的春聯、抽煙的打架的男人、一身白衣如雪的哭泣的回娘家上墳的閨女、村頭的唱情歌的牧羊的老人……拉馬店的男男女女在我面前旁若無人地演出著一幕幕俗世的幸福。

好像是五月還是六月,我帶著你在麥浪滾滾的田野里奔跑。摩托車后座上,你咬著我的耳朵大聲說,這樣多好,逃到了山這邊,我們的愛情就再也沒人打擾了。山路上,我們碰見一群蜂、一隻狗、一個帳篷,被一個安徽人帶著四處流浪,還碰見第二天就要出嫁的新娘剛剛在小鎮盤完頭,羞澀的趁著暮色回家,夕陽下牛羊在咀嚼著帶泥的草根,菜畦里晃動的鵝在沒心沒肺的叫著,豌豆花上的蝴蝶簡單而快樂,石階上一個女孩用皂莢侵泡的清水在洗頭,披散開的長髮,烏黑、柔軟,落在肩上,散發出春天濕漉漉的蘇醒的氣息……告別春天多麼容易,你朝我揮一揮手,春天就過去了一半,隔著一個長長的季節,我握不住你風中飄蕩的裙裾、呼吸和憂鬱。

如今的我還在洛陽,而你已經遠在他鄉,又是春天了,蘇州的你啊,可想起故鄉山那邊的春光——

遠處蔚藍天空下

涌動著金色的麥浪

就在那裡曾是你和我

愛過的地方

當微風帶著收穫的味道

吹向我臉龐

想起你輕柔的話語

曾打濕我眼眶……

6、鴛鴦錦

已經是秋天了。

穿行在小鎮的街道上,屋頂上多了晾曬被褥的女人們。絲綢的、棉布的、蠶絲的、羊毛的……一床床的被子,艷陽下彷彿盛開的花朵,看得人心裡暖暖的。

想起了鴛鴦錦——相濡以沫的愛情、不離不棄的等待、耳鬢廝磨的纏綿……萬種風情的鴛鴦錦、春宵苦短的鴛鴦錦、行不得也哥哥的鴛鴦錦、讓人意亂情迷的鴛鴦錦,要知道,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床錦被,就是一個溫暖的家啊。

那個時候,我還是小鎮上一個偷雞摸狗、喝酒打架的小癟三,正暗戀鄰家的嫂子。

紅紗錦帳珠簾挑,半床煙花暖閨閣。最喜歡看她在陽光晴好的日子裡,把結婚時候的被子一床一床的搭在房頂的繩子上——有時是象牙白的絲綢被面上綉著淡紫色的鴛鴦,配著雪白的洋布被裡兒,彷彿窗含西陵千秋雪的樣子,我常常想她就是那隻門泊東吳的萬里船;有時是火紅的絲綢被面上泥金了誇張的龍鳳呈祥,搭配滿是小喜字的豎條紋被裡兒,很有暖香惹夢鴛鴦錦的味道;尤其是一床紫羅蘭的緞被,被面是絲綢的,上面滿是絲線織就的金龍,逼人的帝王氣象,而被裡兒則是鄉間常見的蠟染,甲骨文樣的壽字密密麻麻,煙火氣十足,兩者搭配,真的是俗到了極致,也雅到了極致,一眼看去,先是驚愕,再是驚艷,洞房深處,幾度歡散歌闌,香暖鴛鴦被,真箇是萬般千種,說不盡的相憐相惜。

酒力漸濃春思盪,鴛鴦綉被翻紅浪,每每看她曬被子的樣子,我就忍不住的心猿意馬,我想,等我結婚的時後,一定也要做很多好看的被子,最好是紅緞子、綠緞子、黃緞子的被子,兩個人在裡面巫山雲雨,該是多麼的溫馨啊!

那年在上海遇到了蘇州的女子梅,我最初用得是九孔被,後來她給我送來了一條6斤重的棉被——被面是杭州絲綢,被面是大朵的牡丹花,周圍是龍鳳呈祥的圖案,被裡兒是長條格子的,上面寫滿了小小的紅的雙喜字。

縫棉被通常把角作成斜的,而她縫的卻是直的。看得出來,她是第一次縫棉被!一個江南的女子,也真難為她了!想像她在長江邊的一個小鎮上,在粉牆黛瓦的窗下縫棉被的樣子,那一針一線該寄託了她多少的牽掛和等待啊!

夜晚鑽進她做的棉被裡,柔軟貼身,彷彿她從背後光光的抱住你的感覺,彷彿我就裸裸的躺在江南春天的陽光下。

棉被我大概只曬過一次,睡在裡面陽光香香的,好像新婚後的小別。只要是曬了棉被,我就徹夜難眠!老是想起那個聽得見江水嘩嘩的江南小鎮。那天她回家拿來第一次給一個男人做的棉被,怕我笑她笨,反覆地說,不許笑我,不許笑我……江南小鎮的那一夜,我是不早朝的君王,她是我的皇后。

朋友問我,一個男人在上海冬天怎麼過,不找個女人嗎?若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窗外是上海冷冷的夜風,窗內,是在她做的棉被裡如沐春風的書生,棉被上聽得見她嬌聲的喘息,聞得到她淡淡的女人香……

一晃這麼多年,就這麼糊裡糊塗地過去了,我已經是人到中年,不再是當年小鎮上那個暗戀鄰家的嫂子的幸福的小流氓了,心頭,卻滿是中年的恐慌。流浪了多年,掙扎了多年,糾結了多年,多少的牽掛卻無從說起,多少的隱忍卻沉默不語,多少的心酸卻難以啟齒。

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都說李清照的《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被翻紅浪」一句是艷詞,哪跟哪啊?李姐的苦我最懂——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多少事、欲說還休……

離婚後,一個人帶著孩子,看到別人家房頂晾曬的被子,依舊忍不住對家的那一份渴望,一個家,少了一個人,曬了的被子也不暖——

憶當時初相見,

萬般柔情都深種,

但願同展鴛鴦錦,

挽住時光不許動……

7、素秋漸老

進了一趟山裡,一個人。

收穫後的原野彷彿曲終人散的舞台,成了啰哩啰嗦的麻雀、獨來獨往的兔子和成群結隊的螞蚱的樂園,嘰嘰喳喳、窸窸窣窣、唧唧咕咕……沒有了人的打擾,那是動物們自得其樂的開心、沒心沒肺的狂歡和旁若無人的熱鬧。

「落時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麻雀不懂宋詞,但兔子知道「莫使金樽空對月,人生得意須盡歡」是一句很哲學的唐詩,螞蚱也理解「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是一種很洒脫的心態。

素秋漸老,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片落葉就能敲開秋天的門,一滴清露就能染白秋天的雙鬢,一縷月光就能讓人想起秋天的故鄉。如果你不小心成了一粒農人落在田埂間的穀粒,一陣風,就能把你帶到陌生的異鄉,從此就斷了消息。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就像這素素的秋天,還是當下最好,絢爛之極終歸於平淡,從來都是人生的真味。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不需要裘衣過市的招搖,更不必鮮衣怒馬的張揚,錦衣夜行沒什麼不好。

在溪邊漿洗由遠及近的往事,夕陽從四面八方湧來,捲起了漫山遍野的樹葉、煙嵐和星光,山間公路上,公交車、小汽車、摩托車、架子車都會在太陽落山之前消失的無影無蹤。人到中年,突然覺得沒了方向,這後半生是多麼漫長,漫長得我想不出一個與現在不同的生活方式去度過餘生。

我知道,這些年,對你,我一直不能做到相忘於江湖。你的一個電話都會讓我手足無措,央視關於蘇州的天氣預報都會讓我呆若木雞。如果那年秋天我不去上海,如果我去了上海每星期都還能去吳中看你,如果那年冬天我不回洛陽……如果能回頭,那該多好,我一定能帶你看好經年不愈的咳嗽,然後陪著你去觀前街吃你喜歡吃的雞頭米羹。

醉里秋波,夢中朝雨,都是醒時煩惱,我們,都老了。真的,這些年我變得越來越懶了,家裡到單位不過幾步路,懶得走,要騎車。客廳的掉燈壞了半個月了,懶得換,插個檯燈將就著。夜裡蓋蠶絲被已經薄了,卻懶得去取箱底的棉被。幾度飲散歌闌,香暖鴛鴦被,我知道,那都是因為你。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一個人在山中行走,心中的滄海漸漸平息,青山一抹,遠村如畫,秋,一天天深了。

8、一捧雪

寂寞讀閑書,看看古人是如何玩「雪」的。

明清小品里讀到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一節,說「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真箇是頓覺無限清涼,彷彿一剎那間妄念俱滅,立地成佛了。

有人說《湖心亭看雪》通篇落寞,有人說《湖心亭看雪》通篇凄涼,也有人說「有明一代,才人稱徐文長、張陶庵,徐以奇警勝,先生以雄渾勝。」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佛家七般苦,在先生的眼裡,長堤可以一痕,湖心亭可以一點,小船可以一芥,人可以兩三粒,胸中的萬千塊壘,終究也不過是煙雲過眼,一點、一芥、兩三粒而已。

牢騷太勝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和張岱同時代的江南人張大復,他的文章被譽為震川(同鄉歸有光字)後一大家,湯顯祖說,「讀張元長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 張40歲失明,他的理想生活是一卷書,一塵尾,一壺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單綺,一奚奴,一駿馬,一溪雲,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夢,一愛妾,一片石,一輪月,逍遙三十年,然後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處名山,隨緣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隨我一場也。

同樣都是一壺茶、一潭水,也同樣都是洒脫不羈、無欲無求。一聲號角一聲悲,張大復玩的是文字的小遊戲,還是放不下、繞不開、忘不掉心頭的七般苦;而張岱,如今枕上無閑夢,大小梅花一樣香,人家玩的那是人生的大智慧。

還有比二張更會玩「雪」的。張岱玩的是一湖雪,張大復玩的是一林雪,人家王子猷玩的是一夜雪。和王子猷一比,二張那玩的真算是小兒科了——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大雪、眠覺、忽憶戴安道、乘小船就之、造門不前而返……人生貴得適宜爾,魏晉風流,那是真風流,豈是明清小品所能比肩的。

說是在明代,有隻叫「一捧雪」的和田籽料玉杯,玉杯白色,略透淡綠,杯身琢為梅花形,五瓣,似臘梅盛開。杯底中心部分琢一花蕊,杯身外部攀纏一梅枝,枝身琢有十七朵大小不等的梅花,玉質晶瑩,花美枝嫩,取「臘梅傲雪」之意,是明代玉器的珍品。

圍繞這隻玉杯,發生了一幕幕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郭德綱用京韻大鼓唱《一捧雪》——明月偏逢三更雨,紅日忽臨萬里雲,常言道青竹蛇口黃蜂尾,萬般也毒不過這小人心……

同樣是玩「雪」,從郭德綱的嘴裡出來,有煙火氣,俗了!

9、驚艷

男人過了40,便有了處變不驚的淡然。雲捲雲舒、花開花落,心,成了吹不皺的一池春水。

那天去老城的麗京門閑逛,賣冰糖葫蘆的吆喝聲、吹糖人的銅鑼聲以及甜玉米、臭豆腐、羊肉串不絕如縷的怪怪的味道,像是寺院外萬丈紅塵里吹來的淡淡的風、伸出的柔柔的女人的手,自己彷彿成了那個閉關修行的沙彌,一下子竟然亂了方寸……

那一刻,我渴望著一段艷遇。

就是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款翡翠的觀音。臉上皺紋刀刻斧鑿一般的老人如一塊岩石,靜靜地守著他的古玩攤兒,一塊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塑料布上,散亂地擺放著唐三彩的馬、煙雲澗的青銅、澄泥的硯……如今洛陽的仿古技藝已臻一流,我知道,這些周鼎明瓷大多逃不脫作假的底子,就在我準備擦肩而過時,老人攤上的一款翡翠子彈般射中了我的胸膛,我知道,我的艷遇來了。

翡翠的觀音如一團就要融化的雪,彷彿隨便地哈一口氣她就會煙消雲散。

那是怎樣的一團雪啊?不是庸常的那種糯米白,是霜葉的白,鬆鬆散散的、毛茸茸的,但沒有冷艷的感覺,因為泛著黃反而給人陽光的暖——是初春樹梢上的一團,鳥雀不小心一碰就會散開;是湖邊草叢裡的一朵,輕風隨便地一拂就會飛去;是紅泥小爐旁的一片,爐火稍微的一熱就會化掉……

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這世間真的有前世今生的牽掛、海枯石爛的等待和相濡以沫的愛情……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老人說,喜歡了就拿去。

多少錢?

5000塊。

阮囊羞澀,我的口袋裡不過幾百塊,幾天後再次來到麗京門,老人還在,但那款翡翠觀音已經不見了蹤影……從此咫尺天涯,從此兩不相見,你啊,莫再惦記我了,從此我在紅塵最深處了。

心頭掠過一絲長長的嘆息,彷彿剎那間變老了。

但不憂傷,曇花一現之美,彷彿自然之極.

10、放蠱

我一直固執地以為,這個世界上是有 「蠱」的存在的。

《大紅燈籠高高掛》里,因為四太太頌蓮的出現,徹底斷了丫鬟燕兒「轉正」的念想,於是燕兒便在屋子裡做了個木偶,寫上四太太的名字,然後用針去扎。如果不是四太太發現的早,她就會被燕兒放的「蠱」毒死。如果沒有「蠱」,四太太何必嚇得大驚失色,而且還以牙還牙,揭露燕兒在屋裡偷偷掛燈籠的事情,害死了燕兒。

可見,世上真的是有「蠱」的,從前有,現在也有。

因為沈從文的《邊城》,人們知道了湘西鳳凰,也知道了那裡還有很多放蠱的人。其實,在豫西洛陽,我的故鄉也有放蠱的。

那些年,巧娥嬸在村裡就是放蠱的。巧娥嬸屁股翹翹的、胸脯鼓故的,抹了雪花膏的臉香得一條街都能聞到。巧娥嬸16歲嫁給了孬叔,村裡人都說,一棵白菜讓豬給拱了。可惜孬叔沒那福分,兩年後的一個冬天,孬叔下煤窯被砸死了。沒有了孬叔,村裡的男人都像見了骨頭的狗,整天圍著巧娥嬸轉來轉去。害得自家的女人都罵巧娥嬸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肯定是在自家的男人身上放了「蠱」。

小的時候,我最害怕一種叫「拍花」的蠱。每每在我哭鬧不停的時候,奶奶就說,小心拍花的把你抓走。奶奶說,大晌午在村裡轉來轉去的那些收破爛的、賣冰糕的、賣孟津梨的、吹糖人的、炸爆米花的、修鞋的,都有可能是「拍花」的。看見哭鬧的小孩,就假裝給你糖,摸摸你的手,你就會乖乖地跟他走。我的發小王建國在我六歲那年失蹤了,到現在也沒找到。王建國的爺爺說,那天晌午他就回家到了一杯水,出來一看,門口的王建國就不見了。村裡有人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帶著王建國沿著河堤向東走了。

12歲那年,我在鎮上的初中讀書,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喜歡班裡一個叫劉麗萍的女孩子,80年代末,三毛、瓊瑤、席慕容正流行,我一天抄一首席慕容的詩悄悄放進她的書桌里。記得讀瓊瑤的第一本書是《心有千千結》,我自己都感動得一塌糊塗,就把裡面的「問天何時老?問情何時絕?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的句子工整地抄下來給她。你猜結局怎樣?她把我的情書交給了班主任,丟人丟大發了。班主任說,情書寫得不錯,就是照抄照搬,太機械!

就是那時候,我萌生了放蠱的念頭。我去問巧娥嬸,咋著才能讓劉麗萍喜歡我。巧娥嬸愣了一下,笑得幾乎岔過氣。巧娥嬸說,小屁孩子,也開始思春了。巧娥嬸神秘地告訴我,要用春天的柳絮和八月的蟬蛻拌在一起,喂冬眠的青蛙。來年春天,青蛙生出的小蝌蚪讓劉麗萍的手摸一下,她就離不開你了。巧娥嬸放了一輩子的蠱,迷倒男人一大片,對巧娥嬸的話,我是深信不疑的。找不來春天的柳絮,只好偷工減料,那年冬天,我滿莊稼地竄著找冬眠的青蛙,掰開嘴喂它蟬蛻,然後把它放回村頭的水塘。第二年的春天,我送給劉麗萍一瓶小蝌蚪,她看到蝌蚪,眼睛都直了,說,你真好,你真好!從那以後,劉麗萍對我是言聽計從,在村南的石橋下,我們拜了天地。我不知道這些蝌蚪是不是吃了蟬蛻的青蛙的孩子們,但對放蠱的巧娥嬸,我是徹底服了。

小屁孩的愛情,當然當不得真。但是大人們呢?

有個男人,不滿26歲就當了大學教授,可算是少年得志了,但他的老婆卻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村姑娘,父母之命他也沒辦法,他苦惱極了。後來他遇到了蘭心蕙質的表妹,他就瞞著老婆和表妹偷偷來往。紙里終究包不住火,偏偏老婆還是個母老虎,「地下情」曝光後,老婆把他打的半死,說,如果敢離婚,就殺死他們的兩個兒子。他無奈去了美國,後來去了台灣。表妹臨死前說,「死後,骨灰帶回去,埋在他必經之路的大道旁……我生前沒與他見上最後一面……死後也要盼他魂兮歸來」。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歸來,

這凄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男的叫胡適,女的是他的表妹曹誠英,兩人的愛情令人唏噓。能讓一個女人死了都要愛的男人,他一定是給女人放了愛情的「蠱」。

滾滾紅塵里誰又種下了愛的蠱?

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11、殺銀

人到中年,卻沒來由地喜歡上了銀飾。

那天,在周王城廣場的珠寶店內,一副銀手鐲靜靜地呆在滿是金玉的櫃檯一角,彷彿一個穿藍印花布的村姑怯怯地站在某個大款金碧輝煌的客廳里,一眼看上去,不由驚艷——

扁扁的鐲身上,密密鏨刻著荷葉、麥穗和鴛鴦,襯著紋飾間黑黑的泥垢,多了幾縷歲月的味道——有一點點滄桑,不是落魄的那種,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那種,是洞明世事的滄桑;有一點點傷感,不是心碎的那種,是「人散後,一彎新月天如水」的那種,是歲月不居的傷感;還有一點點的得意,不是淺薄的那種,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的那種,是天道酬勤的得意……

倒退10年,30歲,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正是半醒半醉日復日的年紀,喜歡金子的燦爛,喜歡金子的張揚,更喜歡金子那萬人中央的榮光。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會喜歡倒霉鬼一樣的銀子?落寞、孤寂和不被重用。

倒退20年,20歲,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當時年少春衫薄,正是春風十里揚州路的年紀,喜歡金子的富貴,喜歡金子的熱鬧,更喜歡金子那金戈鐵馬的豪爽。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誰會在意醜小鴨一樣的銀子?膽怯、害羞和不被注意。

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一副手鐲,經過了哪個小銀匠的錘打和鏨刻?又經過了哪個母親的手傳給了出嫁的女兒?不知道,也說不清,但她一定有過荷葉貞潔的清香、麥穗豐收的喜悅和鴛鴦愛情的甜蜜。

也許她貧窮過、卑微過,也和丈夫吵過打過,疼過了,哭過了,笑過了,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一副銀手鐲,她該戴在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的劉蘭芝腕上,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織布了;她該戴在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的秦羅敷腕上,三言兩語就把壞男人罵跑了;她該戴在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的元稹老婆腕上,缺衣少穿的日子,葦叢也和丈夫相濡以沫。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她也該戴在蘇軾的老婆腕上,宦海沉浮,王弗也和丈夫不離不棄……這才是平常的愛情,因為平常,所以才真實。

明人張潮在《幽夢影》里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耳。」想起南宋詞人蔣捷的那首《虞美人?聽雨》,少年、壯年、暮年三次聽雨,從少年的羅帳燈昏到壯年的西風雁斷,到暮年的華髮霜鬢,人生的苦辣酸甜盡在其中了。

有一種叫「殺銀」的說法,說是如果你身心健康,銀飾會越戴越亮;如果你身上有毒素,銀飾會越戴越暗。我百度了一下,銀子可以殺死100多種毒素,可見是有道理的。但在萬丈的紅塵中,銀飾終究逃不脫變暗的結局,就像你我都在一天天的老去。

白馬入蘆花,銀碗里盛雪,心病最難醫。人到中年,該是殺銀的時候了。

12、閑處老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春夜讀閑書,當看到《牡丹亭》里杜麗娘的「遊園驚夢」一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真箇是字字驚心,如夢如幻,彷彿,一剎那間就老了。

真的,彷彿一剎那間就老了。佛說,人的一個念頭中就含有九十個剎那,而這多年來,我的心頭究竟有多少個「剎那」呢?

多年了,一想起蘇州的你,我依舊心亂如麻。

想起和你在平江路上的時候,那些蘇州的阿婆擺著手說,老了不照相,老了不照相。是啊,老了不照相,我今年就40了,你也36了。

也許,我們都老了。

一把油紙傘,兩人慵懶的撐著,在蒙蒙煙雨里,去蘇州老體育場旁邊的祥鑫小吃店吃鳳爪,人民路公安局馬路對面兒,上坡即是。一隻鳳爪,你一口我一口……

想起來彷彿還是昨天,剎那間卻已經時隔多年,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

如今的你還是一個人下班從吳中商城沿楓津路走回來嗎?如今的你還是去街角的那個網吧上網嗎?如今的你還是去河邊的那家米粉店吃一碗炒河粉嗎?

如今的你,還是一個人睡嗎?

很喜歡女詩人路也的那首《木梳》,說是她要她喜歡的一個江南的書生用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這些江南的風物給她起個小名,要書生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她,她和書生在一個叫瓜洲的渡口,在雕花的木窗下,吃蒓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在棋盤上談論人生,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愁。

這何嘗不是我前世今生的願望啊!來世我一定落戶水鄉,手撐船桿,守一家布店,攤開所有鮮艷的花布,等你把它們做成絕世的裙裾,或者在臨河的屋檐下,開一家玉器店,絲綢長衫,圓口的布鞋,拿顧景周的紫砂,靜靜地等你溫潤的那一回眸……哦,原來你在這裡等我!

攬鏡人將老,開門草未生,人老了,珠黃了,說的是女人,那男人呢?錯過了不該錯過的人,結一段不該結的緣;說過了不該說的話,傷一顆不該傷的心;走過了不該走的路,經一番不該經的痛……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情如傷疤,到如今才明白,真的是揭開了才疼啊!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雨去風來,有什麼是自己最珍愛的?花謝花開,有什麼是自己最後得到的?誰在萬家燈火的街頭卻找不到回家的路?誰在萍飄天涯的路上卻一步三回頭?誰在觥籌交錯的剎那卻悲欣交織?

別對我說,你一切都好!在轉身的剎那,誰輕輕把眼角的淚痕抹去?在歡笑的背後,誰悄悄一聲嘆息。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一個男人,究竟能有多少未競的心事,多少未了的心愿? 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醒來時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江湖夜雨十年燈,依舊當年寂寞心!萬丈紅塵中,誰喜悅長伴青燈古佛,用一生的辛勤擦拭一粒潔凈的珠?茫茫人海里,誰身心不動從一記鐘聲的餘韻里領略白髮紅顏?青代詩人黃仲則說: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民初詩僧蘇曼殊說: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朱顏青鬢都消改,唯剩痴情在,說的多好啊,江湖夜雨十年燈,可人生究竟能又多少個十年呢?夜雨江湖的後面,誰又能體會出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凄涼迷惘?

沈從文說,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那麼一個男人呢?

山村病起帽圍寬,春盡江南尚薄寒。

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斷香漠漠便支枕,芳草離離悔倚欄。

收拾吟箋停酒碗,年來觸事動憂端!

朱鬢青顏都消改,唯剩痴情在,你啊,莫要再惦記我了,從此我在紅塵里,在煙火的最深處,在閑處老了。

13、人散後……

很久沒有你的消息了。

五角場的那家刺青店依舊還在。店裡的屏風上,曾經的梅花已經落滿了塵埃,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雪,落地無聲。店裡的師傅說,已經好久不見你了。

多年的情感,如同看一場電影,電影結束,人也就散了。

人到中年,容易懷舊,如同把玩一件跟了自己多年的紫砂,多少的傷疤和糾結,多少的隱忍和不舍,都彷彿一壺泡開的茶,在沸水裡舒展和裊娜,人生,彷彿也有了歲月的幽香。

40歲,未了的一段情該了了,未去過的遠方該去了,未說的一句話該說了。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卻吹不散我心頭上的人影,想起了曹佩聲糾結的一生。

16歲遇上了自己的表哥胡適,從此想了一生、念了一生、恨了一生。曹佩聲終身未嫁,年老時對胡適的情感也絲毫未減半分,臨死交代要把自己埋葬在績溪的一條公路旁,因為那是通往胡適家鄉上庄村的必經之路。

朱顏青鬢都消改,唯剩痴情在,既然忘不掉,那就記著,一輩子那麼長,想想你又何妨?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弘一法師夠酷了吧,高頭白馬萬兩金,進出衣香鬢影間風流倜儻,兩個美麗的妻子聞其遁入空門,哭作淚人,跪求還俗,也絲毫不為所動。但青燈黃卷晨鐘暮鼓時候,他擁有的,不過依舊是人散後「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的落寞!

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且莫提別離,別離斷人腸!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日正暖,酒杯正滿,花月正春風,學學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李後主也好,一晌貪歡,切莫思身外,長近尊前。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學學只為相思老的晏小山也好,歸傍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真箇別離難,不似相逢好」!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學學更在春山外的歐陽修也好,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很喜歡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做派:白天坐床於布達拉宮接受萬人的膜拜,夜晚溜出宮殿,和有情人做快樂事,不問是劫是緣,默然的相愛,寂靜的歡喜。

愛就要愛的徹徹底底,愛就要愛的轟轟烈烈。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何日再相逢?哪天再聚首?就算是分別,也要如林沖一般,當面訴別情,花間一壺酒;喜鵲連聲叫,黃狗輕聲吼……

魚沉雁斷經時久,未悉平安否?

世間事,大多逃不過「人散後」三字,就像劉若英的《後來》——你都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問余何適,廓而亡言,人散後,一彎新月天如水……

14、秋的雪

人到40,枕邊就多了一些閑書,張岱的《西湖夢尋》、周密的《武林舊事》、袁景瀾的《吳郡歲華紀麗》,還有袁枚的《隨園詩話》和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等等,多是些舊時江南的風物人情。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誌里「小花狗偷肉」一則,說有隻小花狗,丫鬟們因為厭惡它偷肉,就暗地裡把它掐死了。其中有個叫柳意的,常夢見見這狗來咬她。狗是大家殺的,幹嘛只咬她呢?原來,柳意也偷肉。

市井味道、煙火氣十足,忍不住地笑,但稍稍一回味,頓覺毛骨悚然,小花狗死了也不放過丫鬟,夠狠;只是可憐了丫鬟,柳意,光看名字,就知道是多春天的一個女子啊。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是惦記著柳意的結局,或者設想她以後的歸宿——一個進城在有錢人家做家政的外來妹,是坐在寶馬車裡哭,還是和心愛的男子在單車上笑?或者是小三上了位?200多年前的那個叫柳意的女子啊,誰把你的長髮盤起?誰為你穿起了嫁衣?

袁枚的《隨園詩話》里有一則讓我笑得幾乎岔氣的故事:託買吳綾束,何須問長短?妾身君慣抱,尺寸細思量。說是男人外出賺錢,想起家裡的老婆種田做飯,原來也是很辛苦的,看蘇州的絲綢不錯,想給老婆買件蘇繡的睡衣,臨到買時,男人卻不知道該給老婆買大號中號還是小號的睡衣,就打電話問老婆。男人都粗心,難得有這份好意,你猜女人怎麼說,不要臉,我的身子你在家時不知每夜要折騰多少回,竟然不知道我的三圍?

這個女子,大約是明萬曆年間的姑蘇人,袁枚沒說她的名字,但想來一定風情萬種,至少,她懂得生活是瑣碎的愛情是浪漫的,所以才會和老公打情罵俏,才會對老公粗心的惦記嗔而不怪,「妾身君慣抱,尺寸細思量」,你看她笑得多幸福、多知足啊!

都是些幾百年前的故事,讀來卻如在目前,彷彿都是活在當下的身邊的人和事,但畢竟因為隔了時光的河水,所以就有了隔岸觀風景的那一份閑適和淡然,人生萬事,難的是進得去出得來,比如念念不忘的一段情,比如苦苦等待的一個人,40歲,該看得開了。

明明覺得不可能,卻偏偏希望在秋天來一場鋪天蓋地的雪,你覺得會嗎?

且看張岱《西湖夢尋》里的那一場秋雪,「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蘆花,明月映之,白如積雪,大是奇景。」張岱賦詩道:庵前老荻飛秋雪,林外奇峰聳夏雲。我百度了一下,秋雪庵位於杭州西溪濕地,是「西溪八景」之一,建於宋淳熙初年,因為在孤島之上,向東南一望無際的蘆葦灘地在秋季的明月下,呈現出令人名利俱冷一片白茫茫的意境,明代大書畫家陳繼儒便取唐人詩句「秋雪濛釣船」的意境,題名「秋雪庵」。「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只知道《詩經》里這才是關於蘆花最經典的描寫,看了張岱的《西湖夢尋》,才知道蘆花竟還有如此 「萌」的別稱——秋雪,真是驚艷!

40不惑,換個角度看問題,萬事皆有可能。山不過來咱就過去,就像這秋的雪,不是嗎?

15、異鄉人

村子裡常有流浪的異鄉人,有時是蹦爆米花的老頭兒,有時是耍猴子的中年男人,有時是登缸吞劍的少女……

蹦爆米花的一般都是孤獨的老頭兒,一般都是秋天或者冬天一個人出現在村裡,老槐樹下、石碾旁、小學校門口、打麥場的麥垛邊,隨便的一個背風的地方,只要生了火,不一會兒功夫,葫蘆一樣黑乎乎的壓力鍋「嘭」的一聲,白花花的爆米花就塞滿了長長的口袋。爆米花香甜的味道引得孩子們鳥雀一樣圍了過來,再「嘭」的一聲,孩子們嚇得捂著耳朵如受驚的麻雀一樣呼啦啦四散奔逃,而後重又圍攏過來……「跟爺爺走吧,管你吃個夠!」老頭兒一臉的漆黑,說話時漏出來黃黃的牙齒。也許真的跟著他走了,會有吃不完的爆米花,有一次我就跟著他走出了村子,他說,「回去吧,你媽在喊你回家呢!」

老頭兒有時在村裡會呆上好幾天,夜裡就睡在村裡的飼養室里,孩子們就圍在他身邊聽他講《岳飛傳》、《楊家將》、《隋唐演義》。老頭兒肯定地告訴我們,岳飛其實沒有死,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大山裡,成了神仙。老頭兒說,岳飛和秦瓊比較,秦瓊更有錢,因為秦瓊的瓦楞金裝鐧是金子做的,比岳飛的槍值錢多了。

老頭兒悄無聲息的來,也悄無聲息的走,放學回來,石碾旁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煤灰,老頭兒不見了蹤影。心裡十分的失望,很羨慕老頭兒來去自如的生活。

還有一對兒安徽放蜂的夫妻,男的40多歲,一點兒都不帥,女的20多歲,漂亮的彷彿八月的荷花,連走路都裊裊婷婷,村裡的男人都看呆了。男的安徽口音,女的卻是唐山話,村裡人說,男的到唐山放蜂,女的迷上了他,就死心塌地跟著他天南海北的流浪。夫妻兩人就住在村頭一個孤零零的院子里,院子早些年住著狗蛋叔和淑珍嬸,那年因為狗蛋叔打牌,淑珍嬸上弔死了,就掉在大屋的房樑上,一年後,狗蛋叔也死了,據說是喝酒喝死的,也是在那間屋裡。房子就荒了,放蜂的夫妻就住了進去。每年春天,他們就像燕子一樣的飛來,荒涼的院子漸漸有了生氣,院子里飄著炊煙,屋檐下掛滿了紅辣椒和玉米,有時屋頂上晾曬著男人或者女人的衣裳。春日暖暖,更多的時候,是女人在屋頂曬被子的身影,樹蔭覆蓋的房頂,一床東北大花布的被子散發著家的氣息……

再後來,放蜂的安徽男人身邊不見了那個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年的女人。村裡人說,中年女人是男人的老婆,把年輕女人打跑了,也有人說,年輕女人厭倦了漂泊的生活,回唐山了,還有人說,男人根本就沒老婆,那個中年女人是男人在峨眉山放蜂時認識的,女人原本有家有老公,喜歡他就跟他私奔了。

村裡的女人說起放蜂的安徽男人,多是「挨千刀」的一句,但我看出來,她們都打心眼裡喜歡他。好像是有一年的六月吧,槐花剛落,安徽男人收拾東西要去延安趕花季,第二天,村裡的 「村花」紅玲姐也不見了。留下那個中年女人一口的四川話,在罵他「沒良心」的。

母親就常常這樣罵父親,村裡的女人都這樣罵自己的男人。但在我,卻很想跟著放蜂人四處流浪,有山有水看著,有花有蜜吃著,有數不清的艷遇等著,也許,大約男人都沒良心吧。

那一年,秋天了,村裡來了兩個耍雜技的女孩,大的十八九歲,小的十四五歲,姐姐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舞得密不透風,刀把兒上三尺長的紅菱子如雨後的彩虹,看得我都呆了。大刀舞罷,姐姐雙手抱拳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各位叔叔、大娘、嬸子、伯伯,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小女子這廂有禮了!」一番話贏得滿場喝彩,妹妹一個小布袋開始挨家挨戶的要糧食,小嘴巴「叔叔、大娘」的叫著,小布袋不一會兒就裝滿了玉米、綠豆、花生啥的。夜裡姐妹倆就住在村支書家裡,沒多久,姐姐就和村支書的兒子結婚了。姐姐是東北人,我們都喊他麗萍嫂子,如今麗萍嫂子都五十多歲了,麗萍嫂子說,「那時候窮,沒辦法,誰讓你建國哥家有飯吃呢!」我家和麗萍嫂子住一條街,跟著麗萍嫂子我也學了些「三腳貓」的功夫,《少林寺》電影流行那陣子,我13歲,是村裡孩子們的 「老大」,很是瀟洒。

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說起來恍若隔世,轉眼我已是人到中年,為人夫、為人父,上有老、下有小,心裡累了苦了,便忍不住有「流浪」的念頭——是蹦爆米花的,就給孩子們快樂;是放蜂的,就天南海北的漂泊;是練武的,就路見不平一聲吼……

做一個流浪的異鄉人多好,無牽無掛、想走就走、想來就來,至少,在別人的眼裡,異鄉人是那樣的幸福。

16、今日歡

一場雨,天就涼了,無論你喜不喜歡,秋天來了。

星期天回家,見到了昊哥。快50的人了,不見一絲的白髮,依舊是20年的板寸,鏰兒精神。脖子里一塊和田籽料的關公誇張的大,昊哥說,這關公有靈氣的,跟了自己20多年了。

十七八歲我高中畢業,跟著昊哥混日子。昊哥是偷雞摸狗的高手,跟著昊哥有肉吃有酒喝。十冬臘月,風像刀子一樣的疼,圍爐燉雞無疑是最爽的事情。昊哥帶著我和糧子去偷雞,梁子路口把風,我在雞舍外接應,昊哥貓一樣撥開雞舍的門栓,把頭伸進去。雞們格格的叫,但聲音不大,也不驚慌,彷彿埋怨你打擾了她的好夢。昊哥迅速托住雞肚子,夾在胳肢窩裡,回頭遞給我。

昊哥說,偷雞一定要明月的晚上,這樣看得清楚,有危險逃得也快。我說,那也容易被發現。昊哥說,笨蛋,大冷的天,都在家摟著老婆睡大覺,誰出門!昊哥教我們偷雞的要領,穿夾克,拉鎖要提前拉開,這很重要。然後雙手要輕,很輕的托住雞的肚子,雞會格格的小聲哼哼,不礙事。用雙手很慢很慢把雞往胳肢窩裡夾,記住,夾這個動作千萬要迅速,因為雞要叫的!在夾住雞的同時,左手要迅速的擰住雞的脖子。雞叫不出聲來,就成功了。殺雞,昊哥大概3分鐘。用刀片在雞的脖子和腳上一拉,皮就下來了。然後開膛,內臟全部扔掉!3分鐘不到!

有一年昊哥和鄰村的一個地皮打架,打傷了人,派出所到處找他,他帶著敏姐逃到了山裡。好像是冬天,我和梁子想吃肉了,就趁著月黑風高去淑珍奶家偷雞,已經跟著昊哥幹了恁多回,應該不會失手吧,沒想到一不留神梁子掉進了茅坑。冷、臭、害怕,梁子回到家發燒了一星期才好。

昊哥和地皮打架其實是因為敏姐。敏姐個子高高的,把鐵絲在煤油燈上燒熱,然後用鐵絲把頭髮捲起來,如是二三,頭髮就有了波浪。十里八村的女人,都跟著敏姐學。就有拿捏不好把頭髮燒焦了的女人,被男人拿著笤帚打,說,整得跟雞窩一樣,還嫌「浪」得不夠!敏姐一個女孩子,卻是抓魚的高手,洛河裡從來就不缺魚蝦,敏姐把魚拿到縣城裡賣,然後買百雀羚和胰子,每天早上洗臉抹百雀羚,夜裡再用胰子清洗掉百雀羚。敏姐走到哪兒,身上都香噴噴的。

昊哥喜歡敏姐,問題是很多男人都喜歡敏姐,所以就免不了打架。鄰村的那個地皮叫陳上海,父親是洛陽礦山廠的車間主任,那樣的年代可以接班,所以陳上海也算是個高富帥的官二代,老爸退休了,他肯定接班,做個城裡人,因此敏姐對陳上海動心也是有道理的。陳上海的胖的像肥姐的老媽就驕傲的在村裡說,想跟她兒子的女人可以拉一火車。俺村的麗萍就跟陳上海睡過覺,而且還懷了孩子,麗萍媽在村裡逢人就說,俺閨女嫁給了陳上海,嫁給了城裡人。

不結婚就不算,敏姐和麗萍 「爭」陳上海,麗萍哪有敏姐漂亮,很快就敗下陣來。那一段時間,陳上海騎個黃河250的摩托,載著敏姐在村裡竄來竄去,夜裡打麥場上放黑白電影《白毛女》,聽不到電影里白毛女的說話,就聽見陳上海的黃河250「嘟嘟嘟」的響,氣的支書跺腳罵,才不叫汽車闖死你們這倆「二流子」。

其實,當時我就跟昊哥在看電影,昊哥羨慕嫉妒恨,說,咱也要買一輛黃河250,看你敏姐跟不跟我。憑公分吃飯的年代,昊哥當然買不起摩托,於是就偷,偷生產隊的牲口,偷大隊的拖拉機,也偷女人。這裡面就有敏姐,敏姐一邊和陳上海好,一邊和昊哥好。昊哥說,他們沒結婚就不算,我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和你敏姐好。

陳上海不久就接了班,星期天回來穿喇叭褲,頭髮抹的光溜溜的,敏姐早早就把一床金絲絨的被子搭在兩顆棗樹間曬,土布的被裡兒雪白雪白,被面上金色的龍鳳、粉紅的牡丹,中間是銅錢圍繞的大紅的喜字,太陽不落山就早早收了被子等著陳上海來睡覺。都說敏姐嫁給陳上海是水缸里摸魚,十拿九穩的事了。但在某年的春夜,不是星期天,陳上海突然回來,見到了被窩裡的昊哥和敏姐,陳上海頭也不回的走了。

敏姐是那樣的想成為一個城裡人,陳上海不要敏姐,但敏姐就是不嫁給昊哥,敏姐說,我要的你給不了。昊哥給了敏姐一個耳光,從此離開了村子。沒多久,敏姐生下一個女孩,把孩子丟給老媽,也消失了。有人說女孩是陳上海的孩子,有人說是昊哥的孩子,我覺得孩子的臉型像陳上海,眼睛像昊哥,但我從心底希望是昊哥的孩子。女孩隨敏姐的姓,叫王紅利,很穩當的一個妮子,高中畢業後去深圳打了幾年工,回來就結婚了。對象是高中同學,高高大大,很像周杰倫,結婚那天,陳上海從洛陽回來,但不見敏姐和昊哥的影子。陳上海給王紅利錢,王紅利不要,說,誰認識你是誰?洛陽這裡結婚娘家都是陪六床被子,六六六大順的意思,王紅利卻做了16床被子,全部是蘇綉和杭州的絲綢,花花綠綠裝滿了一車,王紅利說,女人要想拴住男人,就要在床上拴住男人。

這些年斷斷續續聽過一些敏姐的消息,說是有人在庫爾勒摘棉花見過她,嫁給了當地的一個維族人,穿金戴銀的,日子很是滋潤。也聽說過陳上海的一些消息,先是下崗,擺攤賣過電子錶,賣過牛肉,賣過衣服,後來就沒了消息,只是昊哥如泥牛沉海,彷彿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

沒想到這個秋天見到了至今未婚的昊哥。

今朝有酒今朝醉,喊上樑子,咱弟兄三個一醉方休,昊哥豪爽依舊。一碟花生米,院子里樹上的幾顆核桃,我們三個灌了22瓶啤酒。昊哥喝多了,哭的一塌糊塗,說,那夜我說走,怕陳上海碰到,你敏姐偏不讓,說春宵一刻。出事了吧,都是我害了你敏姐沒嫁個城裡人。

荒唐的青春無所謂對錯,想起了牛嶠的那首《菩薩蠻》:

玉爐冰簟鴛鴦錦,

粉融香汗流山枕。

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蔭輕漠漠,低鬢蟬釵落。

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17、偏故舊

過年的時候,萍姐回來了。

一件暗紅底子的蘇綉旗袍上,金絲鑲邊的纏枝牡丹青枝綠葉,果綠的枝枝葉葉配著玫紅的花朵,大紅大綠的多了几絲招搖,因為是暗紅的底子,就有了幾分的內斂。

快五十的人了,還是那麼的媚。年輕時候萍姐喜歡上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嫌人家窮,家裡人死活不同意,萍姐乾脆就住在男人家裡不回來。萍姐的老媽淑英嬸天天去鬧,好像是冬天,都快過年了,萍姐終於忍無可忍跳了河,男人沿著河岸找到下游的鞏義,也沒有見到萍姐的屍體。大年夜,熱鬧的村子裡男人一家家地祈求,說看在都是鄉里鄉親的面子幫他去撈撈萍姐。都小半月過去了,上哪裡去找啊,母親嘆了口氣,一對兒苦命的人啊!

記不清這是哪一年的事了,十幾二十幾年前,也許更早。當時茫然,此時黯然,很想問一句萍姐這些年過的怎樣,話到嘴邊我卻說,姐,我是不是遇見鬼了。畢竟是泛過苦海的菩薩,萬頃情波都成覺岸,雲淡風輕萍姐說,年初一去姐那兒喝酒。

萍姐當年的情人建剛哥我認識,是個養蠶的能手,而萍姐是個繅絲的能手,在整個翟鎮公社乃至全洛陽市兩個人都很有名。你養蠶來我織布,多般配的一對兒,至少我認為,萍姐跟了建剛哥日子准不會差。在豫西洛陽這地方,人們大多把子女的婚事放在臘月里操辦,因為家裡反對,萍姐就自己準備嫁妝。萍姐在河邊的果園裡偷偷地綉被面:湖綠色的被面,中間四朵帶葉牡丹圍著兩隻戲水鴛鴦,粉白的牡丹用兩片鵝黃的葉子托著,葉子很像是搖曳在花叢里的蝴蝶。鴛鴦的兩隻眼睛是葡萄紫的顏色,長長的喙則是梨花白的,羽毛用石榴紅、蘋果綠、檸檬黃三色的絲線綉成。花團錦簇,鴛鴦戲水,彷彿綻放在湖面的煙花,逼人的喜慶,說不出的張揚。

被子幹嘛做的恁好看?我說。萍姐頭也不抬的絮著潔白的棉花,細細地用紅線縫著被子,說,小屁孩懂啥,結婚的喜被當然要好看了。

「是你和建剛哥蓋嗎?」

「滾,小屁孩問那麼多幹嘛?」

踹了我一腳,不狠,萍姐也不惱。

誰小屁孩啊?我16歲,萍姐也不過23歲,不只是我,村裡好多男人都喜歡萍姐。老舊的年月里,一個村子就一台黑白電視,男女老少擠滿了大隊的飼養室,驢打噴嚏,馬尥蹶子,騾子撒歡,小孩子尿尿,大人們的爭吵……不看電視的男人們,就圍在一起議論村裡的女人,說的最多的還是萍姐。保衛說,圓圓的萍姐的屁股最好看,就因為這一句話,建剛哥和保衛打了一架。我看到過建剛哥和萍姐在河邊偷偷親嘴,兩個人都很幸福的樣子,但我覺得保衛哥說的沒錯,萍姐的屁股就是好看,我就曾給老媽說,要娶萍姐做老婆。

萍姐不是跳河,是逃,和建剛哥約好了逃的。萍姐先走,建剛哥裝模作樣地河邊村裡到處地找,年後就和萍姐在洛陽匯合,然後去了建剛哥的二姨家,蘇州的吳江。萍姐和建剛哥靠著繅絲的手藝在觀前街開了一家叫「玉樓春」的繡房,十多年前建剛哥歿於一場車禍,萍姐守著繡房一個人過。

兩個人當年的路費,是我積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大概是六十三快四毛五分錢。那年月,不少了,建剛哥感激得要給我下跪。我的心裡卻很不爽,我悄悄對萍姐說,要是建剛哥不要你了,回來跟我。萍姐說,小屁孩花花腸子還不少。

年三十去幫萍姐貼春聯,萍姐眼一紅,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不容易,趕快找一個吧。我無語,看萍姐家的門聯是宋人毛滂的兩句詩:

醉鄉深處少相知

祗與東君偏故舊

18、山神廟

小時候讀武俠,發現刀光劍影的江湖裡總少不了一個地方——山神廟。

看看天色將晚,發現前方樹林有一山神廟,遂在此歇腳,只等天亮繼續趕路——這是武俠小說里最常見的安排。《笑傲江湖》里華山派掌門岳不群的徒弟、令狐沖的三師兄梁發就是死在了山神廟裡;《林海雪原》里的一撮毛就是躲在山神廟裡幹壞事的;十多年前的電視劇《神廚》里李仁祿母子在山神廟歇腳,被胡十三追殺而來……

山神廟,江湖好漢人困馬乏歇腳的地方,雞鳴狗盜殺人越貨的地方,窮人乞丐點火做飯的地方……一個很江湖的地方。

離村子不遠的南山上就有一個山神廟,天高雲淡的日子,老遠就能看到山神廟紅瓦的屋頂和廟後迎風飄舞的旗子。村裡和我一般大的王衛生7歲那年一個人就去過山神廟,害得家裡人四處找,第二天下午王衛生被山裡人送了回來。從此我就很崇拜王衛生,成了他的跟屁蟲,可惜12歲那年夏天王衛生去河裡洗澡被淹死了。五萍奶說,王衛生7歲那年在山神廟裡對著山神爺撒尿,惹惱了神,被神收去了。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害了一場病,整天低燒不止,五萍奶對我母親說,帶孩子去拜拜山神爺就好了。很清楚的記得母親那天帶我去山神廟的情景——山神廟就在山路邊上,山路很險,是個急拐彎的下坡路,路的另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一潭湖水。廟裡的一個老頭兒白鬍須很長,衣服卻很臟,和我想像的江湖人士一樣,只是他的手裡拿的不是寶劍,而是一個紅燈牌收音機,正播放豫劇《朝陽溝》,信號不好,銀環的聲音嗤嗤啦啦很不清楚。老頭兒說,以前這裡常死人,自從年前給山神爺重金身後,就再也不死人了。母親聽得都呆了,嘴張的老大,一疊連聲地說:「快給山神爺磕頭,快磕頭!」我趴在香案前磕了9個頭。母親又給香案上擺了9個蘋果、9個雞蛋、9個石榴,而後又塞給那老頭10塊錢,老頭用髒兮兮的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孩子回去就沒事了。回去後,我真的就好了。

讀高中的時候,看到了關於山神廟最經典的描寫「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紙錢。」

英雄林沖躲避風雪歇腳在山神廟裡,壞蛋陸虞候、富安在門口密謀火燒草料場。只見林沖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裡去!」三下五除二,殺了壞蛋。

林沖乃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殺個把人跟宰小雞一樣容易,但林沖也有畏懼的,什麼?山神廟。林沖把富安、陸謙、差撥的頭都割下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便提了槍出廟門投東而去。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章看得人血脈噴張、豪氣頓生,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那山神廟裡快意恩仇的英雄,心頭更增添了一份對山神廟的嚮往。

有山就有廟,有廟就有神,《山海經》、《太平廣記》里多有關於山神的記載,《禮記?祭法》里說,「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記得村裡有個女人叫高雅娟,她很喜歡鄰村的一個男人,可惜那個男人有老婆,高雅娟自殺過一次,喝葯後被及時發現搶救了過來。高雅娟後來嫁給了一個大她20多歲的中年男人,但不到一年就離婚了。高雅娟的心事誰都幫不了她,就寄託于山神,離婚後,高雅娟就去了南山的那個山神廟,十多年了,一直到現在。去年秋天我去伊川,從那裡經過,看到她在廟後的空地上種蘿蔔,一臉的從容,早已不見當年尋死覓活的激烈。我喊,雅娟姐,回家嗎?她還認得出我,說,給你媽帶些小米,我自己種的。母親聽我說起高雅娟,嘆了口氣,說,這閨女性子烈,心裡苦呢!山神廟大都坐落在月黑風高、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不到走投無路,不到山窮水盡,不到日暮途窮,誰會去那裡安身呢?

這些年身體不好,母親一直給我四處燒香,前些日子母親神秘地說,宜陽的虎廟村有個山神廟,保人平安很靈的,你去拜拜吧。絮叨地心煩,趁星期天去了一趟宜陽,出縣城往南,爬到山頂就是虎廟村了。低矮的山神廟坐北朝南,前面是路,背後是懸崖,需低頭方能進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幾筆刻畫出山神爺的樣子,看得出來是當下的刻工。走近仔細看,才發現山神爺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寶,原來供的是財神爺。因為面朝大路的緣故,山神爺滿身的風塵,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滿了灰塵,但腳下磚頭支起的供案上卻堆滿了紅薯、花生、核桃、柿子等貢品,可見周圍山民的虔誠和寄託。山神爺坐像的旁邊一塊石碑撲地,模糊的字跡約略能看出「洛陽李XX刻於乾隆元年」 字樣,牆角有香燭,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爐時,我卻不知道該在山神爺面前許個什麼願!

40不惑,也許從心底里我就不信山神爺,也許我的願望太多,一時卻不知對山神爺從何說起。

19軟煙羅

母親在窗下栽了六七株絲瓜,說,三伏天,爬滿了牆做窗帘,就用不著扇子了。房子是六七十年代的青磚瓦房,因為窗子西向的緣故,一到夏天悶得像蒸籠,母親就想起了種絲瓜的辦法。

如今他們兄妹三個都大了,鳥雀一樣撲稜稜飛走,卻不像鳥雀一樣的在暮色里天天的歸巢了,只是蜻蜓一樣偶爾地回來,點起母親心頭層層的漣漪,眨眼間又飛得無影無蹤。

屋子就閑了下來,但母親閑不下來。春二三月,母親在西窗下種上絲瓜,等到絲瓜的綠葉連綿到房頂時,正好是揮汗如雨的夏天,這時母親就會取出夏涼被,鋪好涼席,等著孩子們回來。到了冬季,只要是陽光朗照的日子,母親會把厚厚的棉被拿到太陽下去曬,說,孩子們回來蓋著暖和,沒潮氣。

他說,媽,一年也住不上幾回,您就不要老拾掇這屋子了。母親說,春節你們總是要回來的,平時不勤收拾著,房子就沒人氣,涼了。

去年夏天,終於結束了聚少離多的婚姻,說不上是解脫還是感傷,至少沒有輕鬆的感覺。心裡冷得要命,一下班就急急得往家趕,見到母親,見到爬滿綠蔭的老屋,他心裡才有了一絲絲的慰藉。

母親從來不問他離婚的原由,母親知道,有些傷痛,不是三言兩語的安慰就能撫平的。但有時他閉著眼躺在床上,能感覺到母親就站在床邊,甚至能感覺到母親輕微的呼吸。他不睜眼,母親也不說話,只是站一會兒,然後悄悄地出去。這時候他會坐起來靠在床頭,隔著窗外絲瓜葉子的空隙,能看到母親迅速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滴。

這樣的日子一直從夏天持續到秋天,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大概是九月初的某一天,他躺在屋子裡抽煙,聽到窗外呼啦啦得響,母親把滿牆的絲瓜都連根拔了,儘管葉子還深深的綠著,黃色的花明艷艷的開著……看他驚訝的樣子,母親說,拔了絲瓜屋裡亮堂。

第二年的春天,母親沒有再種絲瓜。

秋天的時候,母親更換了窗帘和窗紗。薄如蟬翼的窗帘,不需要風,用嘴輕輕一吹就會盪起來,像極了大觀園裡的那種雨過天晴色的軟煙羅,如煙似霧地在透過窗欞的陽光里飄啊飄。飄得他的心也彷彿雨過天晴的軟煙羅,在鬆鬆軟軟地飄。

臘月的時候,他結婚了。他特意叮囑妻子,屋裡的窗帘一定用那種雨過天晴的軟煙羅。

20、在初春的聲音里慢慢醒來

這幾天洛陽的氣溫都20度走上,夜裡蓋著厚厚的棉被出了一身的汗。晌午,趁暖陽高照,把柜子里藏了一冬的蠶絲被掛在了陽台外面。

已經是春天了,該換一條薄被了。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裹著陽光睡,而且還是春天的陽光,那該是一種如沫春風的暖吧?

半夜,在噼噼啪啪的雨聲中驚醒,冷得不僅把被子裹了又裹,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而且還夾著雪粒,所以聲音不是淅淅瀝瀝,而是雪珠敲窗的噼啪聲。

本打算明天騎車去山那邊的范仲淹墓園的,聽那裡的朋友說,二月的范園,柳絲裊娜、杏花如煙,早已是春深似海了,不來看看嗎?

想起了浣花溪畔的杜甫,一樣的春夜,一樣的春雨,一樣的雨中驚醒,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老杜的雨是開心的。躲在被窩裡,用手機百度了一下洛陽明日的天氣, 10~5℃、小雨轉中雨、微風,心裡掠過一聲長長的嘆息……

不僅羨慕起那年春天的陸放翁來,那年他62歲了,在西湖邊的一家客棧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要等第二天去見皇上。春雨滴滴答答,讓人心煩,老陸卻在聒噪的春雨里聽到了春天的聲音——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任你心頭有萬千的塊壘,都在這一句賣花聲里化作了繞指柔情。

我居住的小鎮北邊是鄭(鄭州)西(西安)高鐵,南面是一條縣級公路,夜裡的各種聲音像極了這窗外的雨聲,一陣緊一陣松,一陣急一陣緩,若有如無,但又不絕如縷——高鐵上和諧號的聲音是緊的、馬路上大貨車的聲音是急的,樓下狗叫的聲音是若有如無的、小鎮外風吹樹葉的聲音是不絕如縷的,還有打麻將的聲音、小孩子的哭聲、小夫妻的吵架聲、醉漢的歌聲……紅塵縈於心、瑣事纏於懷,這些年白天忙忙碌碌夜裡倒頭就睡,從沒有如此真切地去感受過這窗外的夜的聲音。

寂寞讓你記起一個故事,而時間卻讓你不再記得它是發生在誰的心裡,40年的歲月,我是既渡的行人,過去種種,猶如隔岸的風景,倒影在水中——多少昔日的苦和疼、多少昔日的喜和悲、多少昔日的恨和怨,都在漸行漸遠的日子裡化作一種惆悵的美。既然哭也是一生,笑也是一生,那為何不笑著過一生呢?

既然睡不著,乾脆就不睡了,推開窗,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新翻的泥土的味道,有包餃子的韭菜的味道,有牛羊喜歡的麥苗的味道……沒有誰能在這春天的氣息里無動於衷——我只是坐著∕一如蓮座上冬眠的塑像∕只有一種聲音能把我喚醒……方舟子說,那是初春的聲音。

在初春的聲音里,我彷彿在蓮座上慢慢醒來。

21再不遠行就老了

三六九往外走,送大哥他們上了去海南的火車。大哥隔著車窗說,今年五一你們單位放假,就來三亞,咱們去天涯海角好好玩玩。

天涯海角,好一個讓人英雄氣短、美人遲暮的辭彙,因為,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個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那裡有未了的心事,那裡有未竟的心愿,那裡有個她(他)在等你。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很喜歡富貴詞人晏殊的這首《鵲踏枝》,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多少的等待,多少的無奈,多少的隱忍,都在這望不盡的天涯路里了。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這是唐寅的天涯;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這是陸遊的天涯;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是李白的天涯……那麼我呢?

我想,我前世一定是江南的一介書生,在一個叫做瓜州的渡口,在雕花的木窗下,吃蒓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在棋盤上談論人生,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愁。或者手撐船桿,守一家布店,攤開所有鮮艷的花布,等你把它們做成絕世的裙裾,亦或在臨河的屋檐下,開一家玉器店,絲綢長衫,圓口的布鞋,拿顧景周的紫砂,靜靜地等你溫潤的那一回眸……

一卷書,一壺茶,一重裘,一單綺,一奚奴,一駿馬,一溪雲,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夢,一愛妾,逍遙三十年,然後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處名山,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隨我一場也!明人張大復的小品逸筆草草,風神蕭散,他四十瞎目,多病侵身,卻活到了七十又七,張的理想何嘗不是我的願望啊!我的遙遠的江南啊,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很羨慕大哥天南海北四處打工的日子,除了西藏,大哥的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而我這些年,也只是趁五一、十一蜻蜓點水般去了陝北、上海、蘇州、深圳。去年中秋,大哥在電話里興奮地給我說,錢塘的潮水都打在他鼻子上了,當時我正在單位加班,真恨不得丟了工作,也去一回錢塘,終究還是沒有辭職的勇氣。

「我希望能夠遠走,逃離我的所知,逃離我的所有。我想出發,去任何地方,不論是村莊還是荒原,只要不是這裡就行。」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在他的《惶然錄》里說,「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習慣的偽裝,成為另一個我,以此得到喘息。不幸的是,我在這些事情上從來都事與願違。」費爾南多的糾結我們也一樣都有,尤其是40歲的男人,正是一朵花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事業正妖嬈,多少的牽絆和得意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我的腳步想要去流浪,我的心卻想靠航;我的影子想要去飛翔,我的人還在地上……也許,我們都註定了是一條嚮往天空的魚,離不開相習相忘的水,或者是一個尾大不掉的風箏,離不開牽著的那根線!

但流浪的念頭卻如影隨形———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篷都要留戀的張望,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哪個男人的心頭,沒有一個叫做「遠方」的地方啊;又有哪個男人的心頭,沒有一個拿著皮鞭的牧羊女輕輕在抽打?即便疼,那也是一種溫柔的疼啊!

大哥屬狗,43歲,我屬鼠,今年已經41歲了。我啊,再不遠行就老了……

22、一把壺

《名勝志》里說:「萬安山在洛陽東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龍祠,祈禱甚應。」

洛陽近日多雪,臘八之夜,半月如水。不為祈禱,有月有雪的夜,登山一定別有風味。

踩著厚厚的積雪,穿過犬吠三兩聲的村莊,攜一把跟隨自己多年的紫砂,半個小時的功夫,就到山腳下了。

我不知道雪夜訪戴的王子猷那時帶沒帶紫砂,但明人張岱湖心亭看雪時一定拿的是紫砂,「是日更定矣,余橈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只不過張岱在湖心亭喝的是酒而不是茶,「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茶或者酒都不重要,只要有一把紫砂就夠了,如果沒有了這一把紫砂,不敢想王子猷的雪夜有多寂寞,張岱的西湖又該是怎樣的一種落寞?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要知道,歌者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紫砂,只要不死就不能放棄。

我的這把民國綠泥的西施壺,是20年前在蘇州的觀前街買的。我不相信豆腐去火、甘蔗滋潤、普洱定味的養壺之說,我更喜歡雪水養壺,春雪太嬌氣,配不上紫砂的古拙,要臘月的雪,還要是山間、泉邊、月下的雪,臘月夠冷、山間夠幽、泉邊夠靈、月下夠雅,有此四味,養出的壺方能有「閱盡繁華歸於平淡」的淡定和雅緻。

所以,每年的臘月,我都期待著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期待著一地如水的月色,期待著一次雪滿洛陽道的登山。

當此時也,萬籟俱寂,蒼山負雪,明燭天南,伊水如帶……一個人、一座山、一把壺、一天月、一地雪,我,就是那個王了。

經過玉泉寺,白雪鑲邊的泉水煙霧裊裊。該盛一壺泉水滋潤一下我這把寂寞的紫砂了,我小心翼翼地攀樹枝、踩危岩,拂去泉邊的積雪,剛要盛水,腳下一滑,壺碎了……

想起了宮崎駿《千與千尋》里的句子——人生的旅途上會有很多的驛站,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再見了,一把相濡以沫20年的紫砂。

23、只為相思老

只為相思老

說是燈下的書生,聽見窗外美女的召喚,是斷不能隨她去的,否則,會形容枯槁丟了魂。

真的嗎?我是不相信的,而且還真的希望有美女在窗外喊我——與郎酣夢渾忘曉,雞亦留連不肯啼,多好的事情啊,未必會牡丹花下死吧?而且根據我多年讀《聊齋》的經驗,窗外的美女大多都是風情萬種、我見猶憐的狐狸精,比如那個叫小翠的女子、那個叫細侯的女子、那個叫庚娘的女子、那個商三官的女子……

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一邊是青燈黃卷的孤寂,一邊是芙蓉帳暖的慰藉,我當然會選擇後者,如此美麗的狐狸精,死有何懼?

夜讀宋詞,讀到晏幾道「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一句,真箇是心頭有無盡的悵惘,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為什麼有些遺憾要用一生去補償,為什麼有些重逢要等到來生?

有個書生,他看到了窗外的狐狸精,他沒有隨她去,但結果卻也是形容枯槁丟了魂——

書生名牌大學畢業,一米八幾的個頭,丰神俊朗、洒脫不羈,遛狗鬥雞養蛐蛐,身邊應該不缺女人,但他卻喜歡死了一個女人。後來,這個女人結婚了,他還不死心,人家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當然,他很紳士,愛你,我卻不打擾你,所以,那個女人和她的老公也都不討厭他,更不提防他,他們三個在一個單位工作,而且,還毗鄰而居。一輩子,他也沒結婚,他的心裡已經容不下別的女人了。再後來,那個女人死了,他依舊孑然一身,滿腦子都是對她的思念。

多年後的一天,他鄭重其事地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飯店赴宴,說:今天是她的生日。

舉座唏噓。

書生叫金岳霖,哲學家、邏輯學家,是最早把現代邏輯系統地介紹到中國來的邏輯學家之一。狐狸精叫林徽因,建築學家和作家,是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

三個男人都喜歡這個狐狸精,一個是梁思成,一個是詩人徐志摩,一個就是為她終身不娶的學界泰斗金岳霖。

聽起來像童話,但卻是真的。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不得不相信,想念一個人,原來真的可以想到老的……

最是塵埃落定後,轉教人憶春山廋。

高山上蓋廟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還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說的實在——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窗外,誰在喊你?

24、錦繡段

淺淺的,早些年讀過董橋的一些文字,感覺彷彿是褪了色的藍印花布,在窗前的竹竿上蕩漾著絲絲暖意。鄉村的冬夜很是寂寥,在噹噹網上兜來逛去,幾天後,快遞送來了董橋的《青玉案》。

董橋說之所以起名為《青玉案》,是因了賀鑄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董橋還在作品的扉頁上詳細註解了所有與「青玉案」有關的出處,大約最早是出自張衡的《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一句。青玉案就是美玉做的几案,男人都喜歡美玉,更喜歡挑選美玉送心愛的女人,所以董橋把作品定名為《青玉案》的確是很雅緻的一件事。

但我要說的不是董橋,也不是他的《青玉案》,我感興趣的是「美人贈我錦繡段」這一句,何以贈我錦繡段呢?

美人贈我金錯刀,美人贈我琴琅玕,美人贈我貂襜褕,金刀、玉琴、貂皮衣,都是男人的喜歡,我沒聽說過大男人喜歡錦繡段的。

讀過雪小禪的一篇文字《綢緞是微涼》,雪小禪說陸小曼或者言慧珠這樣的女子,她們幾乎穿了一生綢緞,當它們裹在一個女人曼妙的身體里時,當一個男人把手放在女人腰間,綢緞,已經有了太多意味。言外之意,雪小禪的意思是女人的綢緞是用來吸引男人的,雪小禪舉例為證,說徐志摩在家信中曾經說,小龍:買了一塊綢緞給你,看看做什麼合適?

雪小禪說:「這樣的男人,真適合當情種。」

看來,男人的多情,除了美玉,還該用絲綢,就是錦繡段來表達。所以我不明白的是,女人為何要送男人以錦繡段呢?

台灣的星雲大師說,「人這輩子最重要的不是金錢,是喜歡」,而我,卻是喜歡錦繡段的。早先,比如明代,唐伯虎和祝枝山、文徵明他們泡妞穿的就是錦繡段,一襲撒花的蘇綉長衫,說不出的瀟洒,逼人的臨風玉樹;就算是民國,大宅院里老爺一把紫砂,嵌白玉黑緞瓜皮帽,湖藍色泥金團龍馬褂,圓口繡花布鞋,就算是俗氣十足,也俗得喜慶,俗得有男人的范兒……可惜這些都是舊事的月色,徒讓人心生嚮往而已。

繞了這麼大的一個圈子,我只想弱弱地說,一個男人,其實我是那樣地喜歡錦繡段。

如今家裡,只有早些年結婚時妻子陪的嫁妝,有六七床絲綢的被子。說是早些年,其實都已經過了10年了,兒子都9歲了。枕邊人鬢角有了星星白髮,桃紅色花草龍鳳的被面已經有些發暗,有些地方還脫了線,細細地她用絲線綉了幾隻蝴蝶落在脫線的地方,一眼看去有了新婚的味道,心裡就有了小小的喜歡。

美人贈我錦繡段,咱再做一床緞被吧。她聽了,說,只要你喜歡。

25、待春風

冬日無聊,一個蘇州女子和老公就在家裡寫字,字寫完了,春天就來了。和踏雪尋梅一樣,真的是冬天裡最浪漫的事了。

男的是道光皇帝,女的是全貴妃,也就是蘇州格格。他們寫的字就一句話,「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9個字,而且每個字都是九劃,自冬至始,每天一筆,等寫完九九八十一筆,窗外已經是春深似海了。

我說的不是「九九消寒圖」的由來,也不是道光皇帝、全貴妃這對高富帥、白富美的宮闈秘史,我心動的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這句話,淡淡幾許牽掛幾縷擔心几絲暖意,清脆絕塵,妙不可言,尤其是在這寒風刺骨的冬日,心頭暖暖真的是如沐春風了。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歷來是文字的極致,能把心頭剎那的不舍和牽念不動神色的說出來,真的是本事了。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們有誰會去惦記一棵柳樹的冬天,哪怕是偶爾,哪怕是一點點,或者一剎那的想起?這個冬天,你,冷不冷呢?一棵亭前的垂柳,竟成了一個蘇州女子的牽掛。

要知道,文學史里的萬千柳色,哪一棵能逃脫掉凄迷的底色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里的柳色是凄苦的;「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唐詩里的柳色是悵惘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宋詞里的柳色是摧心折骨的。當然,韓愈「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的句子,王維「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句子,楊巨源「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的句子,都還算陽光,還算青春靚麗,但作為文學裡送別的意象,柳樹終究是孤獨的。

所以,突然有人惦記著,而且還是姑蘇麗人,吐氣如蘭地說,首先在這個冬天裡要好好的珍重;其次,耐心地等待春風十里的日子;最後,要知道,你自己不是孤單的,至少還有我在默默地關注著你,幸福都是比較出來的,和那些作友人送別的背景的柳樹相比,和那些作戀人親熱時的燈泡的柳樹相比,幾近二百年前的這棵柳樹,的確是蠻幸運、幸福和溫暖的。

在這個世界上,能被人惦記著,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何況,還是一棵樹,而且還是被一個風情萬種的蘇州格格惦記著,真的讓人羨慕嫉妒恨呢!

董橋有一篇《待春風》的文字,說他給一個叫辛西婭的英國女子寫了「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個字,好讓辛西婭消磨這冬日難捱的時光。金髮碧眼待春風,不是不可以,但總覺得有一點小怪怪,我以為董橋該寫給蘇小曼、杜十娘、柳如是之類的女子,那樣才般配。

眼下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天氣,想起了馮延巳的那首《浣溪沙》:

春到青門柳色黃,

一梢紅杏出低牆,

鶯窗人起未梳妝。

綉帳已闌離別夢,

玉爐空裊寂寥香,

閨中紅日奈何長。

奈何長?且珍重,待春風!

26、閑書里的狗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誌里「小花狗偷肉」一則,說有隻小花狗,丫鬟們因為厭惡它偷肉,就暗地裡把它掐死了。其中有個叫柳意的,常夢見這狗來咬她。狗是大家殺的,幹嘛只咬她呢?原來,柳意也偷肉。

市井味道、煙火氣十足,忍不住地笑,但稍稍一回味,頓覺毛骨悚然,小花狗死了也不放過丫鬟,真是一隻心胸狹窄的狗,夠狠;只是可憐了丫鬟,柳意,光看名字,就知道是多春天的一個女子啊。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是惦記著柳意的結局,或者設想她以後的歸宿——一個進城在有錢人家做家政的外來妹,是坐在寶馬車裡哭,還是和心愛的男子在單車上笑?200多年前的那個叫柳意的女子啊,誰把你的長髮盤起?誰為你穿起了嫁衣?

周作人的《看雲集》里有一篇寫喝酒的文章,題目叫《麻醉禮讚》,裡面有一隻喜愛惡作劇的小狗。說有一回冬夜,他的兩個族叔沉醉歸來,走過一座石橋,哥哥剛一抬腳,棉鞋掉了,弟弟在地上亂摸,說道:「哥哥棉鞋有了。」用腳一踹,卻又沒有,哥哥道:「兄弟,棉鞋汪地一聲又不見了!」原來這乃是一隻小黑狗,被兄弟當作棉鞋捧了來了。周作人無限感傷地說:「他們那時神聖的樂趣我輩外人哪裡能知道呢?」

這狗開玩笑也不撿個時候,都大半夜了,還冒充什麼棉鞋。周作人的族叔最終還是找到了鞋,回家了,可大冷的天,這隻狗幹嘛還待在石橋上呢?或許是一隻流浪狗吧,怪可憐的。

再說一隻善解人意的狗。《秋燈瑣憶》的作者是清道光年間的蔣坦,他用回憶錄的形式記載了與愛妻秋芙點點滴滴的生活瑣事。說是有一年秋天,他和秋芙去西溪遊玩,「地多蘆葦,秋風起時,晴雪滿灘,水波瀰漫,上下一色。」秋芙當時穿著薄棉襖,他怕老婆冷,就憐愛地擁著秋芙。「夜半至庄,吠尨迎門,回望隔溪漁火,不減鹿門晚歸時也。」吠尨就是小狗,意思是夜半回家,小狗在門外叫著、跳著迎接他們呢。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條小狗,一個家,很溫馨的一幕。這該是最幸福的一隻狗吧。

還有一隻很有「范兒」的狗。明義(字我齋)在《綠煙瑣窗集》里有一首詩:晚歸薄醉帽顏欹,錯認猧兒喚玉狸。忽向內房聞語笑,強采燈下一回嬉。說的是寶玉薄醉晚歸,錯把小狗當成貓了。寶二爺是誰?是多少女孩子的夢中情人啊,骨灰級的粉絲數都數不清,一隻小狗,見了寶二爺,不僅不歡呼不獻花,「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可真夠范兒的。

都是些閑書里的狗,曇花一現般地給人以驚艷和溫暖,從此卻沒了消息,沒了結局,讓人心裡老是惦記著。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阮小籍文字——

1、所謂朋友就是狗肉懂你不揭露你;所謂愛情就是偷歡想你卻不打擾你

2、人到中年莫回眸,得不到的總是挂念,共朝夕的總是厭倦

3、群處守口,獨處守心,人到中年,莫聽別人瞎逼逼

4、松間明月莫非紅塵,石上清泉莫非俗世,心若不靜哪裡不是牢籠?

5、致我們早已遠去的青春!那時候的過去和多年後的現在,唯存少年心

6、一往情深的中年,苦了誰為了誰?又辜負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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