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爺去北京的監獄採訪,典獄長跟他說,對付這幫孫子就像卷張餅 | 北洋夜行記031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小時候住過一個地方,衚衕盡頭有個看守所。住了半年,腦子裡只記得高聳的瞭望塔,和張在牆頭的通電鐵絲網。
很想知道裡頭是什麼樣子。監獄這種地方,是好奇心和想像力難免觸及的地方。
沒法進監獄,就看監獄電影。看來看去,覺得好萊塢講人性、講勵志的《肖申克》、《綠里奇蹟》,都比不上港片,比如《監獄風雲》和《力王》——實在驚心動魄,記得真切。
《監獄風雲》里,梁家輝和發哥耍狠耍酷,耍得有情有義。還有年輕的張耀揚,恰逢邪氣張揚之時,演得出神入化。
林嶺東1987年拍攝的《監獄風雲》,是香港監獄生態的最佳演繹。
漫畫改編的《力王》可以說是粗俗濫制,但Cult的恰到好處,血漿噴濺的方式都有黑色喜劇的神韻。
1991年的B級片《力王》改編自同名日本漫畫,是香港影史上暴力呈現最血腥的電影,台灣翻譯片名為《硬碰硬》,很到位。
為什麼喜歡這兩部看起來來鬧騰騰的監獄片?因為它們都用典型化,甚至極端的手法表現了現代監獄空間的一些本質:以暴制暴,制度陰謀,權力關係。
在太爺爺的時代,現代化監獄剛出現時,被稱作「模範監獄」。這是相比前清老式號房說的。
圖片是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的老式牢房內部,他稱「老式監獄昏暗、擁擠、骯髒不堪,犯人所受的待遇極端野蠻,毫無人道可言。」
美國社會學家甘博說——
「模範監獄給犯人提供良好的照顧、舒適的居住環境和工作。模範監獄思想的發展充分證明在中國一部分人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取得了可喜的成績。」
1924年秋天,太爺爺金木去北京模範監獄京師二監做了次採訪,遇見了一件當時報紙上不讓報道的事兒。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監獄疑雲
案件地址:京師第二監獄
案發時間:1924年10月23日
記錄時間:1924年11月中旬
霜降前一天(
金醉註:1924年10月23日),天突然冷了。我一大早出了門,小寶悶得慌,在院里對著兩棵柿子樹練拳。
戴戴推門進來懷裡抱著一團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是只黑貓,全身烏黑一片,四隻爪子卻雪白得很。
戴戴喜歡得不得了,說這貓可稀罕了,還有個名堂,叫踏雪尋梅。邊說邊遞給小寶,讓他抱會。
中國最早的貓書《相貓經》劃分了貓的毛色:純黃為上,純白其次,再次為純黑。身背純黑而腹爪皆白的叫烏雲蓋雪,只有四蹄為白的則是踏雪尋梅。
小寶擺手撤得遠遠的,一臉嫌棄,說這貓爪子白得像穿孝鞋,一看就不吉利,別往屋裡帶。
話音沒落,黑貓兩眼一瞪,後腿一蹬,撲向小寶,張嘴就咬。小寶躲開,黑貓撲了個空,落到地上,嗷地叫喚了一聲。
忽然颳起一陣風,卷得揚塵亂飛,小寶和戴戴揉著眼,風停了再看,黑貓不見了。
戴戴又急又氣,這貓是她為了學西洋油畫,專門跟美術學校的學生討來的,這下可好,畫還沒動筆,貓就丟了。
小寶雙手一攤,「這貓能聽懂人話,怪邪門的,跑了就跑了唄。」
戴戴白了小寶一眼,小寶沒轍,只好出門陪著找。兩人沿著西四牌樓一路往北,轉悠了半天,連黑貓的影子也沒見著。
小寶後來跟我說,戴戴的臉黑得跟那黑貓一個樣,他就知道自己闖禍了。
圖為1920年代西四牌樓的熱鬧景象。1924年12月18日北京第一條有軌電車運行,軌道由前門經西四至西直門,為方便電車在牌樓底下通行,原來的牌樓被改造加高,木柱也換成了鋼筋水泥柱,前後所有戧柱(支柱)都被取消。
倆人走到一家乾果店跟前,店門口支著鐵鍋,老闆正在翻炒大栗子,棕紅油亮,香氣撲鼻。
小寶捧著買好的栗子打算賠罪,一回頭卻不見了戴戴,倒見一個算命先生捂著帽子,慌裡慌張從面前跑過。
原來戴戴找算命的問丟貓的事,算命的一聽,連連說了兩遍「不祥之兆」,丟下攤子就跑了。
小寶安慰戴戴,恐怕這黑貓真的不吉利,看把算命的都嚇跑了,丟了未必不是好事。
戴戴急了,讓小寶找我,一起幫忙。她偏不信邪,無論如何要把貓找回來。
當時,我人正在德勝門外京師第二監獄的教誨堂里,幫《白日新聞》的記者老馮做個採訪,報道一下新式監獄提倡的「感化教育」。
京師第二監獄位於德勝門外下關之北(原功德林廟宇),成立於民國二年,由順天府習藝所改建而成,民國四年(1915)開始新監改造,民國八年(1919年)竣工,監內有大小監房十六座三百五十九間,可容納犯人千人以上。
北京有三所新式監獄,京師二監是個榜樣。聽說二監的典獄長梁平甫會經營,感化教育做得也好,監獄的廠房都是犯人自己建的,工廠產出多,每年都掙不少錢。
感化教育就是給犯人講道理,二監每周都有各種教會的的人來演講。
教誨堂里的講台上頭,一個牧師端著本聖經,在講「末世審判」。他背後,兩個監丁正墊著腳往牆上貼孔子的畫像。
西德尼·甘博所拍的民國監獄教誨堂,牆上貼著的畫像是耶穌、老子、孔子、約翰·霍華德和穆罕穆德。其中的約翰·霍華德是英國監獄改革的先行者。
我問看守,「講的是基督教的事,怎麼貼起了孔子?」
知道我是記者,看守沒好氣地嗐了一聲,「上周是阿彌陀佛,這周來了什麼救世軍,管他什麼教,都是瞎扯淡,犯人還有能被感化的?」
救世軍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以街頭佈道、慈善活動與社會服務著稱,1916年傳入北京。1922年在王府井大街71號建成中央堂,圖為1926年救世軍教會門前聚集的災民。
講台對面,一排接著一排,是四面木板圍起的隔間,裡面站著犯人,從外頭只能看見犯人露出的半個額頭。
效仿西方的監獄禮堂,民國監獄的教誨堂實行一囚一位制,前後左右的犯人互相看不著對方,以此阻礙犯人之間的交流。
我從沒見過這種玩意兒,走過去看。突然一隻手從隔間里伸出,扯住了我的後背,我回頭看,裡頭犯人激動地跳起,沖我張著嘴,咿咿呀呀要說話。
看守一個箭步過來,掄起槍桿,沖犯人露出的小半截頭狠狠了搗兩下,噹噹作響,犯人捂著頭,一聲不吭地縮下了身子。
「我們這兒不讓亂說話,憋久了,一見生人就想叫喚,沒出息。」看守收起槍,嘿嘿一笑,讓我別見怪。
這時一個人推門進來,沖我招手。來人四十來歲,理著平頭,濃眉大眼,留著微翹的八字鬍,穿棉布袍子,文人打扮。
看守挺直了腰背,說這是典獄長。
梁錦漢,字平甫,廣東新會人。從日本警監學校畢業,民國三年(1914年)經司法部任命,接管京師第二監獄,任典獄長,全權負責改建工作。著有《京師第二監獄報告書》。
出了教誨堂,梁平甫告訴我,剛才那犯人原先是昌平一帶劫匪的頭,捅過三個人,出了名狠。進來才兩年,老實多了。
「你現在就是把刀放他手裡,他也不一定會用。」梁平甫邊說邊搓著鬍子,一臉得意。
繞著監房走了一圈,梁平甫帶我登上中央瞭望亭,指指點點,叫我拍照,「這是最新的全景式瞭望亭,從這往下看,監里任何角落,任何小動作,全都一清二楚——都給報道報道。」
效仿日本,民國監獄採用了扇形與十字暨丁形建築結構,以中央瞭望亭為圓心,五條監區向外擴散, 俯瞰時外形狀似王八,又叫「王八樓」。
見我興趣不大,梁平甫又指了指高牆上的電網,說自打建成以來,二監就從來沒有過越獄成功的犯人。他指著底下操場,「你看他們現在那樣,能跑多遠?」
操場里十幾個犯人在排著隊跑步,一個個勾著背,慢吞吞地拖著步子繞圈。
參觀完,梁平甫送我出監,走到大門口,守門的哨崗空著。梁平甫正要發火,一抬頭看見外頭一棵柏樹底下,里里外外圍了幾圈,看守正在趕人。
梁平甫問怎麼回事,看守支支吾吾,說不知道是誰惡作劇,往樹上吊了只死貓。
我撥開人群,一眼看見那隻貓,身上打了個哆嗦。
那貓脖子上綁著根麻繩,打了死結掉在樹枝上。渾身上下給扒了皮,暗紫的肉裸露在外,拳頭大的腦袋兩側垂著一對小三角,身上還套著件小孩穿的寶藍褂子,不細看根本認不出是只貓。
梁平甫臉拉著,看守趕緊割斷繩子,把死貓放了下來。
死貓胸前,掛著一把長命鎖。
長命鎖是一種金屬的兒童頸飾,前身是漢代的「長命縷」。許多兒童從出生不久就掛上長命鎖,一直掛到成年,為的是辟邪消災,「鎖住」生命。長命鎖正面一般刻著「長命百歲」等祝福語,有時也刻名字,後面多是祥雲等圖案。
圍觀的人慌了,一個小腳老太拍著大腿叫,「貓閻王啊,肯定是貓閻王還魂了!」 一個抱孩子的女人讓她別喊,說別嚇著孩子,哪來的貓閻王。老太一瞪眼,指著地上的死貓,「不是貓閻王,誰敢幹這事兒——你說?」
這個「貓閻王」我聽過,是個偷貓殺貓的高手。他瞅準的貓,全都逃不了,所以才得了這個名號。
一年前,他的窩點叫巡警給端了,這事報紙還登過。
按理說這會人應該還在服刑,怎麼就成鬼魂了?
我正納悶著,人群里探出個圓腦袋,是汪亮。汪亮在警署當法醫,有時也干偵緝隊的活兒,和我是日本留學時候認識的,這些年好幾個案子都幫了我的忙。
汪亮皺著眉頭,掃了我一眼,沒吭聲,直奔梁平甫過去。
他低頭小聲說了幾句,梁平甫臉刷地就白了,他從死貓身上扯下長命鎖,慌慌張張擠出人群,走了。
我喊住汪亮,遞他根煙,說你慌啥呢?汪亮把我拉到一邊,從我外套口袋摸出打火機,點上煙猛抽兩口,「出大事了,梁平甫兒子昨兒在東安市場叫人給擄走了。家裡人找了一晚上,不敢說,今早才報的案。」
東安市場始建於清朝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不僅是北京最早的綜合市場,還是最「洋氣」的市場,從咖啡館到照相館,一應俱全。來北京的人,都要來東安市場逛上一逛。
說完,他掏出我的煙盒,捏了兩根,急急忙忙走了。走了兩步又回頭,「這事兒,你可別管——麻煩。」
看守架走了胡喊的老太,看熱鬧的不走,又聊起小腳老太,說這老太太沒兒子,養了一屋子貓,結果全死在「貓閻王」手裡了,難怪人瘋了。
回家一進門,戴戴兩手攥著把剪刀在院里轉圈。
我說你瘋了?她不理我,繼續走來走去,嘴裡念經一樣,走進廚房,往灶台上放了碗水。
我問小寶這是怎麼了,小寶拉我進屋,說了早上丟貓的事兒。
「有人說這麼拿剪刀一整,貓就自己回家了——她可能是瘋了,這偏方也信。」我說了二監門口死貓的事,讓小寶找來貓閻王被抓的報紙。
新聞是去年七月的,上頭說貓閻王叫郭順,同夥眾多,家住吉市口四條,在同行里是有名的偷貓高手,尤其擅長活剝貓皮。
「前夜三時許,偵緝五小隊,巡查,行至朝陽門神路街,見有一人彎腰行走,形跡可疑。遂強行施以檢查,竟從腰間掉出黃色大貓一隻。另有捕貓夾子七個,及各種貓食誘餌......據其供稱,自己名郭順,住朝外吉市口四條,專以偷貓盜狗為生……同夥甚多,其竊術多為郭順所教,凡貓被郭所見, 鮮有活路,人稱貓閻王。」
戴戴聽見死了貓,慌得不行,生怕是她的踏雪尋梅。我說那貓叫人扒了皮,也看不出顏色。
小寶踩了我一腳,沖戴戴搖頭,「肯定不是黑的。」
晚上九點多,戴戴還在纏著我倆出主意找貓,汪亮火急火燎地找過來,拍著大腿,說他們忙活了一天,影兒都沒找著。
他從兜里掏出張照片,給我和小寶看。
照片上一個圓臉小男孩,嘟著嘴,穿件綢緞褂子,頭戴一頂黑猴氈帽,胸前掛著把長命鎖。
「剛過完四歲生日,昨兒他姑姑領著去恆昌照相館照相,路上碰見個熟人說話,一扭臉,孩子沒了。」
我把照片湊近了看,指了指那長命鎖,「貓身上那個?」
「這褂子也是。」汪亮戳了戳照片上小孩的衣服。
小寶說,這人搶孩子,還整了個死貓,肯定不是一般的拐子。
「梁平甫為人和善,也不跟人結仇,誰會沖他的孩子下手?」汪亮使勁撓頭,弄不明白。
我問汪亮,貓閻王郭順怎麼死的。
「上個月越獄未遂給電死了,屍體一早就送去醫學院練解剖了,公函我都看了。不用找了,死人還能擄孩子?」
民國時監獄的犯人死後,屍體除了交還家屬或由監獄代埋外,有時也會交由醫學院進行教學解剖。直到南京政府,死刑犯的屍體用作解剖的慣例依然存在。圖為京師一監致北京醫學專門學校收取犯人屍體的公函。
汪亮說梁家的人都快愁死了,讓我趕緊想想辦法,幫忙一塊查查。
我點了根煙,說這事不是不讓我插手嗎?
汪亮說:「算我多嘴——這種道上的事兒,偵緝隊哪有你厲害?」他看看戴戴,「戴戴不也找貓呢?這事兒八成跟偷貓的有關!」
我一看,戴戴還在院里拿著貓食轉悠。
我叫住她,說趕緊回去吧,都幾點了。戴戴擱下盤子,說:「反正我那踏雪尋梅是在你這兒丟的,你就得負責。」
戴戴出門沒走幾步,又跑回來了,大喊:「外頭逮著偷貓賊了!」
衚衕口路燈底下,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手裡揪著個十來歲的男孩,劈頭蓋臉罵,旁邊一個胖巡警在勸。
地上一隻花貓翻著肚子,嘴裡銜著條小魚,從里往外冒著血沫。男孩手裡抓著個帶舊漁網的套索。
這孩子是個偷貓賊,用先用毒魚害貓,再拿網兜套走。
戴戴見不是黑貓,舒了口氣。
我給胖巡警點了根煙捲,巡警嘆氣,「也不知怎麼了,最近北京流行起吃貓,偷貓的人又多起來,家裡養貓的都拿狗鏈把貓拴著了。」
偷貓的小孩嘴皮子都凍紫了,女人仍然揪著耳朵,不依不饒,非叫男孩賠貓不可。
我讓小寶給了女人三塊錢,女人拿著錢罵罵咧咧地走了。
戴戴蹲下,脫下外套給男孩披上,問他偷了貓往哪賣。
男孩撇撇嘴,說崇文門的鬼市(東曉市)有人高價收貓,活貓兩塊,死貓一塊。
戴戴起身就要去鬼市,說貓找不著心裡不踏實。
我讓汪亮一塊去說不定能查出點什麼。汪亮說不行,警察廳欠了四個月的薪,署里快沒人幹活了,梁家的一個僕人還在等消息,他得回去。
鬼市在藥王廟以西,我們到的時候快凌晨一點。道兩邊擺著地攤,中間晃蕩著各路買貨人,手裡提著個馬燈,在地攤前照來照去。
我和小寶、戴戴轉了一圈,沒見著有人收貓賣貓。
這時,從南面走來一個打小鼓的收貨人,我攔著他,騙說手裡有貓,問找誰能賣。
北京走街串巷收買舊貨的手裡一般拿著鼓,叫「打鼓的」,從舊衣服到家裡的破爛,他們什麼都收。根據所收東西的貴重程度,又分為打硬鼓的和打軟鼓的。打硬鼓的,鼓小而脆,收的大多是金銀首飾等貴重物品;打軟鼓的則相反,鼓軟而大,收的多是舊衣服、舊木件等東西。
打小鼓的警惕得很,上下打量,見我們面生,一句話也不說。
我給小寶使了個眼色,小寶從打小鼓擔的竹簍里撈出一個玉鐲,打小鼓的伸手要搶,沒搶著。
我接過玉鐲,裝模作樣皺起眉頭,「你這鐲子從哪收的?看著像贓物,跟我回署里走一趟?」
打小鼓的收起竹簍,轉身就要走。我拉住他,把鐲子丟給他,說東西我也不要,就想知道收貓的在哪。
打小鼓的趕緊把鐲子揣懷裡,磨嘰了半天開了口,說他在西面的陳家館子見過一個坐狗的,收貓的或許也在那兒。
陳家館子是個狗肉作坊,門前豎著塊招牌 「正宗狗肉陳後人」。
天還沒亮起來,館子里就坐滿了人,有人就蹲在門口捧著碗吃,也不嫌難受。
每口鍋邊上圍著一條蒜辮,裡頭盛著熱騰騰的糊狗肉(金醉註:燉狗肉),小寶眼饞,被戴戴瞪了一眼,流到嘴邊的口水又咽了下去。
沒見著貓,戴戴看不下去,拉著我們要走。
這時,我聽見門邊桌上倆人聊天。
瘦子說入秋就得吃點狗肉,滋補。另一個肥頭大耳的,說他老家有個「龍虎鬥」,把蛇肉和貓肉燉在一起,光吃一口就能過冬。小二聽見這話,眯著眼睛,湊到胖子跟前,小聲說,貓肉有,就是得等兩天。
戴戴耳朵尖,上前一把扯住小二的衣服,問他哪來的貓肉。
小二一愣,甩開戴戴,說你這女的瘋了?哼了兩聲轉身就走。小寶走過去,一把扯住小二,「怎麼說話呢?我想吃肉,問問哪來的還不行?」
小二瞅了瞅小寶,臉拉下來,「貓肉狗肉都是鬼市上碰巧買的,我哪知道他們咋弄來的。」
「碰巧買你們能開個老字號?」小寶揪起小二,就要打。
我攔住小寶,給小二塞了一塊錢。
小二裝了錢,說:「德勝門真武廟也有賣的,現殺。」
德勝門真武廟位於箭樓之下,建於明萬曆年間,是座道教廟宇。廟宇坐北朝南,山門居中,門外有雕花影壁。真武廟在1953年被拆除,1992年復建,被改成了北京古代錢幣博物館。圖為瑞典學者喜仁龍(Osvald Sirén)在1920年代所拍攝的真武廟。
戴戴攥緊拳頭,「殺貓的,就該千刀萬剮!」她瞪了門口的胖子瘦子,猛踹了一腳倆人桌子,「吃死你丫的!」
桌上一碗狗肉湯潑翻,倆人一臉發懵。
第二天一早,我和戴戴小寶去了真武廟。還沒進廟門,就聽見了貓慘叫哭嚎的聲音。
來到後院,見一個光頭的小個子正把一隻大白貓摁在樹樁上,手裡握著把血紅的尖刀。
旁邊四五個大漢圍觀,勾著眼看光頭用刀挑開白貓後腿的皮。
白貓死命掙扎,一條後腿已經被割了大半。小光頭使勁一扯,白貓整條後腿被扯下,血染紅了白毛,沒了腿的後肢仍在上下撲騰。
小光頭轉過來,竟是個半大孩子,臉上一雙冷冰冰的吊眼,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
戴戴衝上去要救貓,我攔著她,說這貓已經活不了了。
小光頭面無表情,三兩刀就把白貓剁成幾塊,分給圍觀的大漢。以為我們也是買貓的,指指後頭的麻袋,讓我們自己過去挑。
袋子鼓鼓囊囊,打開一看,裡頭全是被踩得奄奄一息的貓。
幾個漢子拎了貓肉走出廟後,進來一個疤臉,從麻袋裡揪起一隻貓,甩到小光頭面前,讓他剝皮。
「慢點整,皮我要完整的。」
戴戴大喊一聲,護在前頭,不讓殺。
小光頭一愣,小寶趁機奪下他手裡的刀。一個血淋淋的貓頭飛來,險些砸著小寶的腦袋。
扔貓頭的是疤臉,他推開戴戴,「咋了,殺著你家的貓了?這貓我給了錢,我要他剝皮就剝皮!」
小寶不等他說完,一拳掄在疤臉下巴上,兩人打了起來。
這時,不知哪鑽出個小男孩,悄悄撿起滾到地上的貓頭。這孩子是那晚的偷貓賊。
一見是我,他抱起貓頭拔腿就跑。小光頭也轉身要逃,我顧不得男孩,跟著小光頭追了出去。
小光頭左拐右拐,翻過一道半截牆頭,就不見了人,只有小寶趕了上去。
一直到中午,小寶才回來,說追到朝陽門外,還是讓他跑了。
戴戴笑他連個孩子都跟不住,小寶撇嘴,「那小子路太熟,比貓都狡猾——把我給繞暈了。」
順著小光頭逃跑的方向,我們去朝陽門外打聽。在東嶽廟附近問到,有人認得真武廟殺貓的小光頭,說他住在景升東街的一個破院里。
我往內一警署打了個電話,給汪亮留話,說景升東街有了線索。
晚上七點多,天擦黑,我們找到了那破院。
院子確實是破,在一條臭水溝邊上,院牆塌了兩邊,連門都沒有。
院里啥也沒有,孤零零一個水井,井沿上濕漉漉的。悄悄摸進堂屋,屋裡沒點燈,黑乎乎的。
我打亮手電筒,四下里看。地上全是死貓,皮肉分離,角落裡還有兩個發銹的鐵絲籠子。小點的籠子里又套著一個更小的鐵籠,趴著只死鳥,旁邊卧倒著一隻貓。
小寶不小心碰著了貓籠,裡頭一聲尖叫,嚇得戴戴往後退。
原來貓還沒死,尾巴叫籠門夾了個半斷,里外各露一半,中間連著筋絲。
現在的捕貓籠,民國時候用的應該和這個差不多。籠子里關著一隻麻雀。夜裡,等麻雀撲騰翅膀,貓抵擋不住誘惑,往往會主動鑽進籠子。貓爪一踩到踏板,籠門立即關下,夾斷尾巴,貓也就失去了自由。
戴戴拿過我的手電筒,照了一圈,不見有她的黑貓。
我拾起根樹枝,去撥另外一個大鐵籠子。右上角不知什麼動了一下,滑下來一整片褐色的毛皮,我湊近看,好像是塊貓皮。
門外突然一陣快速的腳步聲,走到門口又停下。我伸手捂住手電筒,讓戴戴關掉。拽她躲在柴堆背後。戴戴沒緩過神,踉踉蹌蹌被樹枝絆了一下,手電筒掉在了地上。
門口進來一個黑影,點了蠟燭昏黃的光線照著臉,正是那殺貓的小光頭。
小寶要出去抓人,我按住了他。小光頭端著蠟燭,電著桌上的油燈。屋裡亮堂了不少,強邊還豎了一排木架,上頭平攤著十幾張貓皮,底下的鐵桶里全是血水。
西德尼·甘博在河南所拍的曬獸皮場景。
小光頭髮現了手電筒,拾起打亮,警覺地左右看看,我和小寶、戴戴都屏住了呼吸。
他在堂屋裡站了會兒,走到西屋門口,推門照進去。燈光掃過,我看見裡頭擺著副棺材,敞著口。
他突然跑到大鐵籠子前,打開籠門,往裡照。貓籠子角落縮著的,竟然是個小孩——梁平甫的兒子。
小孩臉上髒兮兮的,眼皮半張,嘴裡塞著布,身上套了貓皮,兩條小細腿被捆在一起,腦袋怯生生地往回躲。
戴戴一把抓緊我的胳膊,指甲都掐了進去,還是叫出了聲。
我們三個同時跳出來,小光頭愣住,手電筒掉在地上。
這時,大門大門被一腳踹開,外頭衝進一群人,是汪亮和梁平甫帶著巡警找上門了。
小光頭看看我們,再看看他們,一把抓起小孩抱在懷裡,縱身從破窗戶跳了出去。我離得最近,翻身跳出窗戶,跟了出去。小光頭抱著孩子,跑不快。見我跟著,他拐進了小衚衕。
我追進去,他卻停了腳。
他轉過身,從從褲腿里掏出一把剃頭刀,橫在小孩脖子里。
民國時期的剃頭刀,當時用剃頭刀自殺與傷人的情況很多。
我停下腳,往後退了一步,讓他把刀放下。
「殺人是要償命的。」聽了這話,少年的眼睛紅了,把刀往孩子的脖子上一挪,刀刃壓著肉,細細的血絲往外冒。
小孩早嚇懵了,一聲不吭,臉上慘白。他慢慢伸出一隻手,拽了拽小光頭的袖口。
小光頭皺起眉頭,低頭看著小孩。他咬了咬嘴唇,刀尖往下一划,割開小孩腿上的繩子。
小孩楞著沒動。小光頭使勁一推,小孩撲倒在地上。
我迎上去抱起小孩,掏出小孩嘴裡的布條,他才突然反應過來,咳嗽幾下,放聲大哭起來。
小光頭看著我,退了幾步,轉身跑了。汪亮和小寶帶著警察從後面追上來。汪亮大喊:「郭小九,別跑!」
「這小子,貓閻王的兒子。」汪亮說,二監的人把郭順的同夥審了個遍,有個人說郭順好像有個兒子,叫郭小九。父子倆是一塊被捕的,本來念在他年紀小,刑期沒滿就提前釋放了,沒想到他又走上歪路。
「你說這邊兒有線索,我就知道八成是這小子。」
梁平甫摸著兒子胳膊和腿,上頭又是抓痕又是細繩勒的血印,心疼得抹眼淚。
梁家的人對我很感激,說我救了他兒子。我點點頭,沒說什麼。
其實不是我救了他的兒子,是郭小九放過了他。
汪亮說,西屋裡還擺了個靈堂,棺材裡頭是郭順的屍體。
我問他,郭順的屍體不捐給醫學院了嗎?
「就是從醫學院整出來的——那玩意泡過福爾馬林,黃不拉幾,都成乾屍了,看著瘮得慌。」
汪亮說,郭小九很可能用死貓和醫學院做了交易,換來了屍體,卻沒錢下葬。
戴戴一聽,急了,「醫學院收死貓?太殘忍了!」
小寶說,他聽過貓會借氣續命,臨死的人通常見不得貓狗,也許郭小九是反過來,殺貓給郭順續命。
屍體的事情,後來也沒查清楚。但從那天之後,內一區和內三區兩個警署,同時發布了對郭小九的通緝令。
街上的孩子卻把他當成英雄好漢,隆福寺附近的告示欄,一個孩子沖通緝令磕頭,一口一個九哥。
兩天後,我找到汪亮,讓他悄悄給郭順又驗了一次屍。
屍體放得太久,沒法驗出郭順到底是不是電死的。但是,他根本不可能越獄。他兩個膝蓋都變了形,大腿根上的筋肉都分開了,一雙腿早就廢了。
汪亮壓告訴我,他很可能在獄裡遭過酷刑。
「膀胱打開,裡頭還有一塊積石跟一段弦線,這手段,叫豬鬃探馬眼。」
除了幾處重傷,郭順從頭到腳,沒幾處好地方。要真是給折磨死的,也怪不得郭小九下狠手報復。
十月三十號,報上登消息,說郭小九自己去警署自首了。他說自己不想被槍斃,點名要進二監。小寶說,這是好事,「這郭小九怕死,還知道悔改。」我給梁平甫打了個電話,說想再去監里跟郭小九見上一面。梁平甫答應得很爽快,周日是開放參觀日,還邀請我去了給犯人講幾句話。
十一月二號一早,天陰沉沉的,我和小寶趕往二監。
把門的看守不讓小寶進,說沒有他的邀請函,還收了我的槍。小寶揮起拳頭要硬闖,我給勸了回去。
進了內院,辦公樓在外牆搭了個兩層樓高的木架子,上頭站著三兩個犯人,手裡拎著塗料桶在刷,底下幾個孩子搖著架子,咣的一聲,一個犯人被晃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京師二監在改造時,除必要的原料木材與玻璃外,建築工作大多由犯人完成。
黑臉的小個子看守倚著檣,嘴裡嚼著「棺材板」(金醉註:腌蘿蔔片的戲稱),嘿嘿在笑,孩子拍著手,也跟著笑。
摔倒的犯人拍拍身上的土,瘸著腿,半步半步往前挪,腳上的鐵鐐一晃一晃。
小個子的看守看見我跑過來,我認得他,是上回見過的白看守長。
我見那些孩子穿的不是囚服,手腳都沒戴鐐銬,問白看守長他們是誰。
「香山感化院來參觀的,都是些窮孩子。典獄長的意思,多看看,長大了少幹壞事。」
這時接待室里一前一後,走出來梁平甫和一個大腦門的年輕人,倆人邊走邊爭吵著什麼。
梁平甫看見我,說正好,讓我給勸勸。這個年輕人叫嚴景耀,是燕京大學社會學的學生,三番五次要來調查罪犯,還想自己入獄當個「志願犯人」。
嚴景耀,1905年生,浙江餘姚人,1924年考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師從王文豹,接觸犯罪學後,1927年暑假在京師第一監獄當了三個月的「志願犯人」。畢業後留校任教,後成為中國著名的社會學家,犯罪學家,著有《中國監獄問題》等。
我禮貌地點了點頭,說年輕人志氣不小。
距離演講開始還有點時間,梁平甫來了興緻,說要帶我們見識見識監里的戒具,領我們進了炊場(金醉註:監獄的廚房)背後的一個屋子。
屋子一進去,撲面而來一幅布制的如來畫像,陰氣森森。牆上桌上全是形狀不同的木製器具,上頭好像還染著血。
梁平甫隨手從牆上取下一塊木板,伸腿穿過木板上的兩孔。說這是專門對付越獄的,叫「木狗子」,板子卡住雙腿,兩腿不能自由伸縮,時間一長,腿就自然廢了。
「多虧了它,監里越獄的人極少。」
嚴景耀哼了一聲:「整壞犯人的腿,你們這不是傷害嗎?」他有點激動,一轉身碰倒了一根杵在牆角的木樁子,樁子轟隆隆滾過地板。
梁平甫用腳停住樁子,輕輕摸了摸上頭的木紋,「木頭是從過去的站籠上鋸下的,特別好用。有不聽話的,拿這個捶腿,捶到筋是筋,肉是肉,再用手捏住大腿的肉,這麼一卷」,梁平甫說著用手比划了下。
「簡單得很,就跟卷餅一樣,再鬧騰的也能安靜下來。」
說完,他對嚴景耀呵呵一笑,說犯人嘛,得管嚴點——才能感化。
站籠又稱立枷,是清朝的一種木製刑具。木籠上端叫枷,卡住犯人的脖子,腳下墊有磚塊若干,罪行的輕重與能活多久,全在於抽去磚塊的多少。《老殘遊記》中的酷吏玉大人就喜歡動不動把人「站死」。圖為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清朝站籠照片。
嚴景耀從桌子上拿起一片鐵板,發現上頭粘著小半截指甲蓋兒,趕緊鬆了手,氣沖沖地,「說是模範監獄,到頭來靠的還不都是酷刑!」
梁平甫搖頭,「這麼說就不對了,犯人和我們不同,他們麻木得很,不這樣根本感覺不到疼。有個犯人為了逃避勞動,把自己的手腕掰折了,你說,哪個正常人能幹得出來?」
見嚴景耀還想爭辯,梁平甫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他不要放在心上。
嚴景耀的《刑罰概論》記載,他入獄調查了一百五十個犯人,其中有三十二人受過殘酷的非刑,且非刑種類繁多。
下午的演講在運動場的中央,用的是臨時搭起的木台。白看守長先開場,磕磕巴巴念了些各科的作業成績。
台下的犯人規規矩矩,站成幾排,耷拉著腦袋。我來回掃視,總算在藤竹科的人里找到了郭小九。
民國監獄效仿清代習藝所,對犯人實行勞動改造。京師二監設有窯科、木科、藤竹科、鞋科、印刷科等十七個勞動工種。圖為甘博拍攝的藤竹科的少年犯在編織竹筐。
郭小九眼窩凹陷,嘴皮乾裂,穿著件大半截的囚衣,顯得更瘦小了。
囚衣左面的袖口被撕掉了一半,露出胳膊內側一指長半指寬的傷口。傷口發黑,縫有粗線,往外流著膿,他用另一隻手按著。
梁平甫講了什麼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記得感化院的孩子在底下唱起了歌,什麼痛改前非,什麼勤習生業。
民國新式監獄教育主要有識字、算術、修身、常識等基礎教育科目,每日在工作之餘,犯人會上2-4小時的課。圖為京師第一監獄所編的《朝明》、《靜夜思》等歌曲的歌譜。
天色暗下來,雲層里響了聲悶雷。梁平甫從台上下來,朝我揮揮手,穿過犯人的隊伍走過來。這時,郭小九突然低下頭。
他把手銬壓在了左臂的傷口上,縫線上冒出一個硬角。他狠狠一摳,撕開皮肉,竟摳出一截刀片。
手臂成了個血窟窿,半塊皮撕開,能看見裡頭白森森的骨頭。
我使勁往前擠,喊郭小九。唱歌的孩子堵著路,我一步步往前挪。
郭小九已經攥起血淋淋的刀片沖向了梁平甫。刀鋒直衝著梁平甫的脖子揮過去。
一旁的看守傻了眼,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整個身體撲了上去,將郭小九重重壓在地上。
郭小九的刀片仍在手裡,他踹開看守,翻了個身站起來。
我擠出人群,一把拽住郭小九的胳膊,甩掉刀片。
郭小九認出了我,苦笑一聲,「怎麼又是你?」我沒說話,拉他起來,看他的傷口。
幾個帶槍的看守走過來,要從我手裡拉過郭小九。
我猶豫了一下,鬆開手。我告訴看守,找醫生看看他傷口。
看守拉過郭小九,一腳踹翻在地,用槍托按住。幾個看守圍上去一頓猛踹,腳還碾著他胳膊上的傷。
郭小九跪在地上,使勁弓著身子,也不喊疼。
看守踹他的動作就像在踹一隻小貓。
梁平甫走過來,擺擺手。兩個看守一左一右押起郭小九往監房走。
郭小九的血流了一地,越走越慢,快進監筒的時候突然停了。
民國時期,新監的監舍呈「凸」字形,監房中間是筆直的監筒(過道),監筒頂上裝有玻璃窗,光線能透進來。圖為甘博拍攝。
看守推他往前,他卻晃起肩膀拚命掙扎,好幾個看守過來也按不住他。混亂中,他轉過身,瞅了我一眼。
接著,一把抽出看守腰間的佩刀,往自己脖子里划下去。血從喉管里噴出,濺了看守一身。看守哇哇大叫,解下佩刀帶子,撤到一邊。
郭小九軟軟倒下去,脖子里血還在往外冒。他的腿蹬彈了幾下,不動了。
梁平甫看著郭小九,嘆了口氣,掏出手絹捂住嘴。他叫了我一聲,說金先生咱們先出去。
但是,我已經來不及出去了。
郭小九的死引起一片騷亂。走廊里一個犯人大聲嚎叫,舉起手銬撲向身邊的白看守長。
手銬勒住脖子,臉色憋成黑紫。白看守長癱倒在地。
人群里小孩嚇得尖叫,其他的人也驚了,相互擠撞,不知該往哪逃,亂作一團。
其餘的犯人也跟著瘋起來,追著看守又撲又咬,跟野獸似的,看守手裡明明握著槍,卻張皇失措,四處逃竄,全然沒了方寸。
一個犯人朝我撲來,我下意識想掏槍,摸到腰間卻是一空,身後一個看守掄起槍桿敲暈了他,拉我往監筒跑。
那人打開洪字監的鎖,推我躲進監房。
「早知道裡頭鬧成這樣,我費這麼大勁進來幹嘛?」帽子甩開,露出小寶後悔的臉。
小寶說他偷偷和一個看守換了衣服,聽見動靜,混著進的門。
監獄響起巨大的電鈴聲,我和小寶捂住耳朵。腳底下傳來沉悶的響聲,地面在晃,整個監獄的看守和犯人都在跑。
開放日,成了暴動日。
民國時期監獄的警報電鈴,發生暴動時電鈴為四聲一斷。
電鈴停了,門外又傳來 「砰」的一聲,我和小寶爬上床,扒著巴掌大的窗戶往外看,一個犯人應聲倒地,血從他胸口漫開。開槍的是瞭望亭上的警衛,接著又是一槍,又一個犯人倒地。
幾槍過後,地上的看守終於想起手裡的槍,用槍口懟著犯人,報復性地把子彈打在犯人的身上。
沒一會,暴動的犯人死的死,倒的倒,剩下的蔫了氣,被看守以槍抵頭,蹲在牆根雙手抱頭,場面算是得到了控制。
梁平甫重新捋好長衫,挺直腰桿,站在一邊看著,一聲不吭。
看守很快就清了場,參觀的人都被趕出來。
我也沒來得及和梁平甫打招呼,和小寶隨著人群走出二監。走到監門口的時候,天下起了大雨。
第二天,家裡訂的三份報紙都提了二監的事,但都只寫了梁平甫的演講,一點沒提暴動的事。只有《晨報》含糊地寫了一句:「因參觀人數太多,監內反應較大,故活動提前結束。」
我本想寫篇稿子,汪亮勸我,這事捅出來對誰都沒有好處。老馮告訴我,這個梁平甫是個厲害角色,打點到了司法部新上任的張總長。
「就算你寫了,《白日新聞》也不敢登。」
再提起這事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天,我約了嚴景耀在六味齋吃飯,我倆吃不下肉,點了個素獅子頭。
素燒獅子頭,用刀背將豆腐碾成泥,和入蘿蔔、菌菇、雞蛋等材料捏成圓球,加入調料,下鍋炸至金黃,最後再澆上燒汁。雖為素菜,卻保留了肉質獅子頭外脆里嫩的口感。
嚴景耀說他也認識郭小九,他在感化院教過識字,郭小九曾經是他的學生。
郭小九和郭順是順義人,剛來北京的時候在天橋根拾煤核。大冬天的冷得受不了,偷了件毛絨披肩,發現是貓皮做的,值錢,此後就干起了偷貓盜狗的行當。
嚴景耀把郭小九練字的舊報紙拿給我看,說他的「善」字寫得特別好,能把「善」字寫好,卻不能從善,太可惜。
我跟他講了郭小九放走梁平甫兒子的事,「也許他確實想從善,但沒機會。」
我拿起郭小九寫字的報紙,翻過來看上頭登的是《金魚衚衕十口一夜遭屠戮 年紀最幼男童僅八歲》,是去年燈市口滅門案的新聞,講的是一個年輕的車夫殺了主家滿門的事。(詳見北洋夜行記024)
圖為1923年《晨報》所登的燈市口滅門案新聞。
說不定,郭小九寫字的時候,也看了這新聞。
後來聽小寶說,鬼市的狗肉作坊叫人查封了,老闆被抓的時候一個勁撇清,說自己從不吃狗。
戴戴已經死心不找貓了,說肯定早讓郭小九殺了。她和那些丟貓的人在真武廟辦了個葬禮,還讓裱糊匠做了個窩,要燒給她的黑貓。
1925年《順天時報》登載的一則給貓入殮的新聞,貓主不僅為貓準備了小棺材,還遵循了停柩七日等京俗。
不到半個月,小寶卻在阜成門關廂(城門附近)的一個煙館找到了那隻黑貓。不過,它卻變了個模樣,腦門上多了個灰白色的月牙。
煙館老闆告訴他,那黑貓整天跟著煙客混,愛往煙管前湊,比人還癮還大。
有個客人拿煙槍搗了它一管子,燒掉了額頭一簇黑毛,正好缺成個月牙形,變了個包公臉。
小寶試著給貓戒煙,可一不給抽,貓就叫喚不停,在地上翻來滾去,樣子十分痛苦。
戴戴嫌貓有煙癮,不高興往回帶了。
我倒喜歡這黑貓,點了根大前門,猛吸一口,吹給它吸。這貓湊過來,張嘴哈了一口,身子一癱,很陶醉。
大前門香煙的品牌創立於1916年,最初在青島、天津、上海三地生產,產品很快遍及全國。它曾經是英美煙草公司的當家產品,最初煙標上的廠名為「BRITISHCIGARETTE CO.LTD」(大英煙草公司)。故意去掉外國的名字,是由於1905年美國發生虐待華工事件,全國人民掀起抵制美國貨的運動.英美煙草公司為轉移目標,將廠名改寫為「大前門」。
我哈哈大笑,看這貓跟我有緣,就留下吧。
小寶翻倒它,看了一眼,說這是公貓,踏雪尋梅的名字太不好聽了。
我抽完煙,又給它點了一根,說:「烏雲白雪,又黑又白的,叫它烏白好了。」
黑貓聽見,嗚嗚叫了一聲,縱身一躍,撲到一隻鳥,摁在爪子里玩弄。它沖我嗷嗷叫了兩聲,張嘴咬在鳥脖子里,叼著給我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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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爺爺後來的故事裡,有時會提到這隻叫烏白的黑貓。他說,烏白總算戒了大煙癮,但卻愛抽捲煙,尤其是大前門。
貓愛抽煙,算是奇譚。我曾在清代筆記《清稗類鈔》里見過類似記載。
這種奇異的變化,是飽受環境影響的結果。幾乎沒有人能夠擺脫影響。
模範監獄的監禁和矯正都是懲罰教育,想要「感化」犯人,恰恰用錯了「影響」的方法。
用強制灌輸的辦法來感化,自然是感化不了的。用酷刑的手段來教訓,被教訓的當然也學會了酷刑。
我看過一些研究監禁的文章,裡頭提過一個說法:現代文明和懲戒方法強化了「罪犯」的身份,懲罰反而教會了犯人犯罪。
監獄通過反覆的操練、審查,不僅想把犯人按照某種「標準」來矯正,還要讓他們不斷認識:我是個犯人,我是錯的,我不是正常人,我要交代,我要懺悔。
福柯《規訓與懲罰》中提出:懲罰與犯罪是一個相互關係,兩者互為前提。圖片出是法文原版《規訓與懲罰》的插圖,矯正犯人就像用這種方法矯正一棵樹。
但是,那個理想中的「標準」,可能恰恰是有問題的。很多訓誡和懲罰,可能都出於對不統一的恐慌。
文明的基礎是秩序,犯罪當然需要懲戒。
但仔細一想,我們好像都不是罪犯,卻從小都感受過某些標準的矯正和「感化」。
不是嗎。
1785年,英國哲學家邊沁提出的「全景監獄」構想。四周的環形建築分隔成一個個囚室,囚室的一端面向外界,用於採光,另一端面向中間一座用於監視的高塔,這樣這座高塔中的監視人員可以時刻監視到任何一間囚室,而囚室中的犯人因為逆光效果,無法看到監視人員,會疑心自己時刻受到監視,惶惶不可終日。邊沁稱其為「一種新的監視形式,其力量之大是前所未見的。」福柯則說,現代社會本身,就是這樣一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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