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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十年計劃 一朝回首

翻倍記號(綜合材料)桑內·科勒米基[澳大利亞]

轉眼間,上海寫作計划到第十個年頭,身在其中不覺得,驀然間回頭,多少情景浮現眼前,彷彿從高速列車窗戶外飛速掠去。2008年第一屆,來了三位女作家,非常感謝她們,能夠注意到這個初生的「計劃」,連我們自己都沒有信心呢,雙方都帶著怯意,還有相濡以沫的心情,在炎熱的七月和八月的季節里,拘謹地度過駐市時間。第二屆,來了五位作家,時間推遲到九月和十月,天氣涼爽,大學也開學,就有了和學生們的見面,給「計劃」增添一項節目。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其中一位作家因不可抗力緣故半途離開,人數減去一名,只比上年多一位,作為主辦方的我們,未免有受挫之感。就像補償遺憾,這一屆中,我們交到了忠實的朋友,充當起信使、外交、宣傳的志願者,從而建立起兩地長久的互往。就像水衝出閘門,事情變得順利起來,申請者比較踴躍了,這也助長了我們的野心,我們嘗試著邀請著名的作家,寄期望提高「計劃」的知名度,可是事與願違,回答我們的或者是禮貌的沉默,或者是委婉的拒絕,抑或也有,提出入住五星級酒店——對於這個要求,說實話,我們陷入兩難境地。能夠有成功的作家加盟,無疑能增添「計劃」的光榮,可是,卻違背我們的初衷,那就是生活在市民中間,認識一個日常的上海,而不是旅遊地。我們的城市上海,在全球化的潮流中,已經被符號化了,月份牌上的美人,留聲機里的時代金曲,走秀場上的旗袍,孤島時期的夜歡場,黑幫的夜店,這是一個舊上海,同時呢,還有一個簇新的。這個新上海,在美國好萊塢大片中登場了。比如《碟中諜3》,比如《HER》,都有在上海采景的鏡頭,而這些電影又都是傳奇的和未來的世界,看起來,上海變成一座想像之城。兩個上海是上海,又不是上海,說它是,是因為它確實是從上海輻射出去的幻象,說不是,也因為這。它是幻象,幻象中的核子,那個結實的堅硬的毛毛糙糙被遮蔽的存在,裡面藏著一顆真心呢!這就是我們要讓人們看和了解的。也所以,我們為「計劃」安排的住處是民居的公寓,從窗口可以聽見市聲,油鍋的熱和香飄進來,探出頭去,底下是店鋪、車站、地鐵口、資金鏈斷裂後的爛尾樓空地。早上是晨練的人群,走著匆匆的上班族;晚上,大媽的廣場舞開始了;再晚一些的午夜,本來是清寂的,清潔工的掃帚劃在路面上,落葉也划過路面,驟然間,拆除消音器的跑車呼嘯而過,攜帶著二代的財富和頹廢,喧囂平息,路燈的光暈里,流浪貓出沒,還有孤獨的夜行人,也許因為失戀而無眠。裡面有許多故事呢,在等待著發現,將它們從水泥和鋼鐵的殼子里釋放出來。我們要讓「計劃」中作家看見的,就是它!而五星級酒店,卻是同質化的產物,還是商業的產物,走進去,你可以想像在任何的資本所到之處,它和在地的生活隔離著,也和在地的人隔離著。當然,我們非常理解這位作家的要求,生活在陌生的國度里總是讓人不安,尤其是亞洲後發展地區。由於地理位置、政治體制、意識形態的疏遠,人們不知道社會主義中國正發生著什麼,五星級酒店是個防火牆,給人安全感,代價是遮蔽真相。為了保持駐市的出發點,我們不得不忍痛割愛,放棄了這個可能使「計劃」名聲大振的良機。

2009年的「上海寫作計劃」主題:你從哪裡來

在放棄的同時,我們也經歷著被放棄的遭際。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一些作家在最後的時刻,決定選擇去另一個「計劃」項目,要知道,全世界的「計劃」不計其數,我們大概是最年輕最無名的一個,缺乏競爭力。比如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假定同時有我們和他們兩個機會,我相信、實際也是,勝出的總是他們,我們呢,也認了,但是並不意味著我們會放棄爭取。每一年的「計劃」剛剛結束,我們就開始下一年的準備,在網上發布信息,徵詢駐滬領事館的推薦,與各種文化交流機構聯絡,審核申請人名單和履歷,有可能的話,閱讀他們的作品,在亞洲的暑熱中等待秋涼,九月來到,一位一位作家從扁平的紙面上走出來,變得活生生的,簡直就像小說人物。許多抽象的概念變成具體的形態,遙遠的想像變成現實,模糊變成清晰,也有的是反過來,固定的成見顛覆了。我曾經和一位印度學者聊天,各自描繪對彼此國家的印象,那位朋友說:你對印度的知識全來自西方人著作的書本!這讓人慚愧,現在,印度的作家來了;在美國買瓷器,問到產地在哪裡,回答說「Portugal」,一時想不出是哪裡,又問是國家還是地區,回答是「一個國家,一個美麗的國家」,現在,美麗的Portugal的作家來了;俄羅斯摩爾曼斯克州札波里亞爾內市的年輕的詩人來了,從北極光里走出來;身患罕見病的作家來了,說是罕見病,更像是阿爾卑斯山的冰雪塑成的,我們叫做「玻璃娃娃」——接受不接受他的申請,我們也考慮很久,瑞士是個高福利的國家,而處於經濟飛躍時期的我們城市,發展是不均衡的,有的地方超前,有的地方還在蠻荒,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經過反覆討論,我們的決定是兩個字,「歡迎」!非洲叢林里的作家帶著她的鼓來了;保加利亞作家則帶著她的歌舞;以色列的作家來了,巴勒斯坦的作家說來還沒來,終有一天會來到;說著加泰羅尼亞語的西班牙詩人們來了;說著蓋爾語的愛爾蘭詩人來了;安徒生的鄉人也來了,帶來的是另一種童話傳奇……

2016年的「上海寫作計劃」主題:母語在他鄉

他們帶來他們的鄉音,加上我們的鄉音,互相講述故事,故事分兩類,一類是他們真實經歷的,一類是他們虛構假設的,這兩類故事如何會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這就是事情的神秘所在,也是我們所以聚在一起的原因,它將互不相識的我們歸為同一族群,名字叫「寫作者」。神秘性是如何發生的,是我們經常討論的話題,有人說是酒,酒有致幻的作用,但此「致幻」不是彼「致幻」,後者是無中生有,前者卻是從實有出發,抵達虛有。有人說來自喜悅,也有人說來自悲傷,有的來自雲遊,有的則來自足不出戶。我喜歡其中一位韓國作家的說法,她的名字叫做「蘭」,是一種花的名字,在我們中國人的文化里,總是象徵的美好的事物。她講了一個段子,說的是一位強迫症患者,去向精神科醫生求診,他頑固地以為他的眼睛是一顆煎雞蛋,而蛋黃隨時就要流淌出來,醫生對他說,那麼你就想像你是一片烤麵包,將雞蛋包裹起來。蘭說,我的寫作就是那片麵包,將潰散的心托住。這個段子很有趣,深想起來,很有道理,寫作其實就是尋求安全感,寫作者大多是居安思危的病態人格。我還喜歡另一位印度作家的經驗,她住在印度腹地的鄉村,開一家診所,為貧窮的村人治病,她的診所擠滿著病人,她說,這就是她寫作的源泉。在這裡,寫作者又成了醫生。事情似乎有些矛盾,寫作者既是病人又是醫生,但是也對,所以我們會有兩個故事,從一個故事裡分離出另一個故事,再從分離出的故事裡回歸前一個故事。你們看,我們在一起,就是這樣有意思。

更多的是不在一起的時間,你們兀自在這城市的活動,有時候三五結伴,有時候自己單個。這城市越來越龐大,原來的鄉村和農田,如今都納入市區。發展中的國家就是這樣,生產和消費的周期越來越短促,一轉眼間,高樓起來,高架起來,鐵軌鋪設,跑著高速列車。放你們在這堅硬的蛛網裡轉悠,真叫人擔心,生怕你們走失,每天都有本地的大人和孩子走失,何況外國人!謝天謝地,過去的九年里,沒有發生一樁走失案件,就看今年,第十個年頭了。我想也是,寫作者都是一種記憶特優的動物,走過的路,經過的事,都不會忘記,都等著寫成文字,虛構成故事,故事可是我們的安身立命之地。危險是難免的,首先是穿越馬路,有一位以色列作家站在車流滾滾的街沿,就是走不到對岸去,他困惑極了,不知道看綠燈走還是看紅燈走,因為他發現,紅燈亮起來的時候,路上不定有車,綠燈亮起來,前後左右都來車了;保加利亞的作家的遭遇就更詭異了,她遇到一對男女,誘她到取款機上拉卡,無奈她信用卡的額度已滿,只拉出兩百美金,她似乎並不感到僥倖,反而有點遺憾,因為,那一對小騙子年輕漂亮時髦熱情,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方才說到的韓國「蘭」,她也是遇到一對小男女,主動為她照相,就這麼一換手的功夫,包里的錢不翼而飛!我們的城市,原來還藏著那麼些美麗的機靈的盜賊,簡直像飛行客,在林立的高樓上空俯瞰著,哪裡有得手的機會。來自各國的作家都是運動健將,喜歡長途跋涉,那一位愛好書法的匈牙利作家,從居住的西頭,徒步走到東頭福州路,真佩服他怎麼找得到的,許多年輕人都未必知道那裡有著許多舊書店,還有文具店,他買了一大抱宣紙,再徒步走回來,汗淋淋的,似乎隱喻著文化的重負;有兩個北歐作家,有著古代海盜的體魄,是不是用指南針定了方向,認為朝東走去,一定能走到東海,於是就邁著大步,向前,向前,好像中國神話「夸父追日」,結果走到銅川路水產市場,就當是漁人碼頭,方才打住,折返回頭。就這樣走啊走的,有一次走進劇場,台上正演出中國京劇;又有一次,走到一座古典園林,上演的卻是西方現代劇。期然和不期然的,就在腳底下生出來,然後再帶給我們,要知道,人們總是漠視身邊的事物,司空見慣的表面底下其實有許多驚奇呢,現在,他們告訴了我們,點燃了我們求知慾。所以,冒險是值得的,不僅為他們,也為我們。此時,上海,似乎成為我們共同擁有的秘密,然後共同揭開,再同享答案。

時間過得飛快,中國有一句形容,叫做「歲月如梭」。中國的語言真的很有意思,不僅是它的象形,不僅是它清脆的單音節,更是因為它的造型的能力,它可將抽象的事物變成具象的,又可將具象的事物變成抽象。這句成語就是,歲月本來是虛無的存在,伸手一撈,撈一個空,可是「梭子」卻是具體的,在它的來回穿行中,時間就有了經緯,有了幅度,有了佔位。我以為,「歲月如梭」這句話,在形容速度的同時,還表達著時間的實體的性質,這個實體就是記憶,假如越來越多的人蔘於記憶,時不時地念叨念叨,這記憶就會變成現實。大概就因為此,人們需要為一些特定的日子命名,新老朋友聚於一堂,好比今天,我們「上海寫作計劃」的十周年紀念。

2017年6月27日 上海

本文刊於2017年9月3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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