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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角 解放軍戶口

左門庭是我初中同學,他常穿哥哥姐姐的剩衣服,蹬著一雙裂了不少口子但天天擦得乾淨的皮鞋,說話喜歡吹鬍子瞪眼,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他爹在一家國有煤礦食堂當廚師,哥哥姐姐都是國營企業的工人。那些年吃國庫糧的,差不多都有一種優越感,喜歡居高臨下,和一幫子農村戶口的學生在一起,就這個屌樣子。

學校下面老城裡電影院來了個好片子,演赤腳醫生的故事片《紅雨》。電影里的主題曲《赤腳醫生向陽花》很好聽,和《江姐》里的《紅梅贊》一樣,差不多成了流行歌曲。那些年我們看片子已經不大關注打不打了,老是打來打去的戰鬥片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都是老套子。反正不管怎麼打,和誰打,無論是美國鬼子、日本鬼子、國民黨,還是土匪,勝利的都是我們。左門庭偷偷地去看了電影,我經不住誘惑,也去了,老師布置的作業就沒寫。教物理的大眼老師就火了,把我兩個請到辦公室。問明情況後,劈頭蓋臉地訓,好處是他不動手,不過說話很難聽,連不學習這是坑爹玩爺爺這樣的話他也說。男生還行,遇上女生都讓他給說得架不住,會轉過身垂頭抹淚的。

左門庭很凜然,像個不屈於敵人淫威、英勇就義的英雄,一副二十年又一條好漢的樣子。我底氣不足,做垂頭喪氣狀,想讓老師看出是要痛改前非、下不為例、絕不再犯的樣子。大眼老師看著呆瓜朝臉的門庭生氣:你怎麼不寫作業還有理啦,連個態度也沒有?說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不完成作業還梗梗著脖子,你到底是不服誰的氣啊?是誰給你撐著勁?難道是老師錯了?門庭被說了得有一刻多鐘,七十三八十四地數落,連門庭犯的舊錯都一股腦地抖摟出來。門庭最受不了的是說他給女生寫戀愛信,像是被抓住手腕的小偷。辦公室里可不是只有大眼老師,一幫子老師都圍坐在四周,門庭的臉紅了。我在背後看著他,看到他的脖子也紅了,估計那裡肯定也熱辣辣。我忽然受了一種啟發,想到了豬,豬那個地方血多,要是買塊那個部位的肉,全是紅紅的,叫血脖。我有些得意,整天嘴上掛著塊牛皮的左門庭,你也有今天啊!我想笑可不敢,肚子卻憋得慌,想尿,越想尿意就越濃。

我借故撒尿報告了,走開一趟,痛快完肚子,回來門庭還在那裡站著,和大眼老師僵著。我以為做足了痛改前非的樣子,大眼老師也就放我一馬,暫不訓我,但也沒說讓我回教室。門庭終於被拖垮了,自己就自言自語地像是在做坦白:老師,我是工業戶口,學不學的吧,反正畢業就能分配工作,您就別替我操心了,下次再也不亂看電影了還不行嗎?儘管他像是在檢討自己,說工業戶口的時候,口氣好像含著強烈的無上光榮。老師算是放了他,本以為到此為止呢,沒想到大眼老師還是意猶未盡,轉方向又對準了我。像是說左門庭一樣,又理落我一遍說:你、你呢?人家左門庭是工業戶口,你有啥資格缺堂逃課去看電影啊?罵了個體無完膚,簡直就一兩罪並罰。這是明擺著吃柿子撿軟的,我肚裡沒了尿,卻來了氣。一個熊爛工業戶口有什麼了不起?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放連環炮一樣回擊大眼:戶口怎麼了?他是工業戶口,我還是解放軍戶口呢!我也不明白,我到底為什麼說了這麼一句近乎驚世駭俗、無中生有的話。現在想應該是受「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解放軍」的啟發吧。排在最後的,又是全國都要學習的,壓軸的肯定是最厲害的,可我家和部隊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可這樣的戶口能鎮住左門庭,也鎮住了老師。老師是民辦,對吃國庫的很嫉妒又羨慕,解放軍戶口他可能都沒有聽說過。

那天的談話到此為止,我們兩個像是走凱旋門一樣進了教室。其實我姥爺是烈士,解放戰爭的烈士,那時還沒有吃國庫糧這一說,我們也沒有沾上他老半點的光。不過老師從那卻真的高看我一眼,左門庭也是一副見外星人的模樣,解放軍戶口?真沒有聽說過!有嗎?沒事就喜歡一遍又一遍地嘟念。

初二那年,重新分班。班裡來了個白白生生的同學,叫王傑,和那個英雄重名。王傑生得眉清目秀,穿得乾乾淨淨,藍斜紋的褂子洗得落了色,但一塵不染。他穿的黃軍鞋也是那樣講究,只有吃國庫糧的那些人家才這樣。我有件成品褲子,還有件黃上衣,是在西城裡做的,袖口內里和針腳處都鎖著邊。挽袖子的時候,裸著白花花的邊兒,很是張揚。王傑願意和我玩,我也願意和他玩,他身上沒有汗臭,還有淡淡的皂香。

王傑家是公社駐地的村,不過,他不是公社大院的人。我們經常去大院里吃飯,班裡有幾個住大院的同學,碰上父母都不在家就去他們家吃,吃滴滴答答淌油的炒白菜。還老鼠一樣吃他們家的花生,生的熟的都有,就著五香疙瘩皮,吃得滿口生津,算是沾便宜改善生活。我粗拉,吃得腮幫子鼓溜著,王傑斯文,小口地吃一點就完。好的時間久了,就無話不談,我們經常從那條夾在採購站和派出所之間的小道來回走。王傑肯定沒聽過我解放軍戶口的杜撰,他問我:你是吃國庫糧的啊?他還一臉地鄭重其事。都是好朋友了,就不能胡說八道,只能實話實說。我搖頭說:不是,我父母都是種地的,吃誰家的國庫啊?他說:你穿得可不像,真的不像。後來就半天不說話,像是為我不吃國庫而遺憾。

咳!我還以為你吃國庫呢。這句話他反覆說了好幾遍。我不明就裡,竟也在心裡埋怨自己,為什麼自己就不吃國庫呢?

緊接著我們的關係就冷了,即使遠遠看到我,他也像是沒看到一樣,提前把頭扭到一邊,面對面了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而已。關係遽然降溫,一下就到了冰點。不過我也聽別人說,他也不吃國庫糧。可他又找了一個吃國庫糧的同學玩,和我就疏遠了。我無所謂,還是鬍子眉毛一把抓,得勁就玩,不管是吃什麼庫的。我的解放軍戶口雖唬住了老師,但在他這裡卻兜了底,就像皮球撒了氣。

一直到縣裡讀高中,班裡的吃國庫的學生就更多了,農業和非農業的,衣著一看就涇渭分明。我那個自私得要命的同桌就是吃國庫糧的,他的自行車連我這個同桌也借不出來。

高中畢業後,農村考不上學的一般都要復讀,有的最後成了「老革命」,高中一讀就六七年,同學都大學畢業回來教書了,有的還在複習著。如能考出去,也成了吃國庫的,成了國家幹部身份。小學還有初中的幾個接班的,也吃上了國庫糧。笨得啥也不會的俞三也到了一個縣裡單位工作,要是沒有這世襲門路就只有回家務農了。城裡的學生沒事,能招工,也能招干。左門庭去了他爹那個單位,當了廚師,天天掄著兩把菜刀叮噹叮噹地切菜、剁餡子,滿身的油污。不幾年我也如期吃上了國庫皇糧,成了非農業戶口。聽說王傑一直為戶口糾結了很多年,直到縣裡敞開賣戶口的時候,花了兩千元買的戶口。沒了地,也無處安排工作,像個沒有著落的吊桶。再後來不知誰幫他參軍了,幾年後還混成了一個小排級幹部,真真正正地成了所謂的解放軍戶口。

有個年齡和我相當,且輩分比我小的親戚,叫我表舅。他不大就下了學,在社辦企業工作,他經常跟我炫耀他的未來,說自己將來會吃「社庫」。「社庫」到底是個什麼概念呢?從字面意思看,應該是高於農村戶口又低於國庫的一種半吊子夾層,也肯定享受不少的低價供應,農村戶口上面又吊上一層人,像是「亦工亦農」一樣。他的理想就是再找個吃「社庫」的媳婦,成了雙職工,日子會過得紅紅火火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裡滿是憧憬,像是在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樣的幸福生活。不過,後來也沒有聽說「社庫」政策出台,就胎死腹中,這個概念估計只是某些人某些階段的臆想。夭折了,可也毀了不少人想在農民之上再建個小夾層的念想。

我後鄰居桂珍姐嫁到了北京,每次穿著皮鞋回來都要說三天三夜的首都見聞,自豪寫了一臉,比雪花膏還洋溢。儘管我們都知道她嫁的那個老公窩囊,就在郊區住著一間掉不開屁股的房子,但還是覺得她嫁到大城市的好。有次,她說到她認識的一家鄰居,家裡有個傻女孩,講了半天那個女孩的笑話後,又說可以介紹給我。我沒有罵她,因為她說的是認真的,她覺得一個城市智障女孩,搭配一個類似我這樣的聰明人,是我沾人家的光。桂珍的話我至今清楚地記得。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戶口依然很高溫。初中時一個低年級女同學綿綿,長得很漂亮很漂亮,嫁到了省城。知道消息的熟人都有些心不甘,當然也包括我。我問送嫁妝的那個貧嘴司機,老公怎麼樣?那個小夥子一臉不屑:別提了,腰這麼粗,他比劃的那個尺寸像油桶粗。這麼高,他指著自己的肩膀頭以下位置,頭上呢?全荒了!我一邊跟著笑,一邊替綿綿惋惜,這不整整就是一個光頭八戒嗎!惋惜之餘又想,那裡畢竟是省城啊!進城是鄉下人的最大理想,說不定幾年後她的戶口隨夫也能遷進來,成為城市戶口。

又幾年,早年那些紅火的商、糧、供、物資系統好像都一夜之間嘩啦了。市場上買啥有啥,所有的票據一夜之間都不見了蹤影,非農業的也不再招工招干,買了戶口退了地的新皇糧們,一大批空掛在外面,成了無根的浮萍。糧油,市場上和糧庫一個價,不再用拿著本買供應的定量。吃國庫皇糧這個詞越來越陳舊,九零後的好多孩子都不知道是咋回事。我杜撰的解放軍戶口所傳播的範圍更狹窄。

大眼老師已作古多年,不知道他有沒有轉成夢寐以求的公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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