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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過泥濘,你卻沒有看見

我一直相信生命中會有一些人,他們愛你,給你養分,而當你失去他們時,沒有任何人能填補那塊空白。

——阿爾伯特·埃斯皮諾斯

1

凌晨6:25,父親說:「老幺走了。」簡單的四個字,一下把半夢半醒間的我驚醒。

昨日,小叔便血五次,小嬸不知所措,父輩們都來到醫院,應該已經一一見過小叔。小嬸說他全身浮腫;父親說他只在早上喝了點粥。從下午到晚上,小叔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我能想像那種折磨,對他而言是何等的痛苦。就像冥冥中有預感一樣,我一整夜都未曾睡著,生怕電話半夜響起,內心卻在祈禱著這次危機你能像以前一樣度過。

2

八月舉行婚禮儀式後,我和燕子去醫院看望小叔,短短几日,他消瘦得不成樣子,躺在床上打著鼾。我不忍心打擾他的休息,只是靜靜看著他。他的頭髮已經成了光頭,以前的啤酒肚也癟了下去。五叔叫醒他,他眯著眼,看見了我和燕子,對燕子說:「你站遠點,有輻射,對你有影響。」我們執意站在旁邊,好讓小叔把燕子看清楚點。這是小叔第二次見到我的妻子,第一次是在過年時,他總是在做飯,做著全家人的年飯,一直到大年初四。

大年初四是小叔的生日,每年家族的人都會待到小叔生日後,才從老家離開。去年我卻是先行和燕子離開,卻是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事情。小叔生日,是過年間第二熱鬧的事情,每家都會給他買一條煙當做禮物,子侄輩也會特地去城裡買蛋糕給他。這一天自然不需要他掌勺,常常是大伯或五叔來一展廚藝。前些年我清閑時,會陪他一起打牌。前些年清閑時,我都是獨自回家過年,免不了要受親戚朋友的數落,而小叔和五叔是對我教育最多的,小叔總說:「先成家,後立業,你看你現在也是漂泊,何處是個頭。

3

早些年,雖然我買了房,卻沒有裝修,長期在成都,那房從買了後都不曾去看過。去年離開成都半年,半是休養,半也是在長沙尋找發展機會。那時想著父母年歲漸高,該回去盡孝。於是也便花了些錢將房子打整一番,簡單裝修和買傢具後,也便成了一個人的家。小叔和五叔聽說我裝修完,拉著我父母和其他叔伯一同前往新家,著實為我慶祝了一番。長沙到常德,雖然不遠,卻也要三個小時車程。在家裡熱鬧些後,一家人又玩了會兒牌,這才半夜離開。那天,小叔特別高興,喝了點酒,又喝了點酒,對我說:「有了窩,你就能引來鳳凰。

小叔對我的一舉一動都很關注,他常常告誡我:「身為家族的長孫男,你必須要做出榜樣。」尤其在我的婚姻問題上,前些年他都是異常關注。除了我父親,他是給我打電話第二多的人,基本每周都會抽空過問一次。父親的電話我敢匆匆掛斷,他的電話我卻是要一直聽到他把道理講清把言語說完。父親不敢訓斥我,他卻是能罵得我啞口無言的人。

4

我比小叔小九歲,七年前我在長沙工作,他出差長沙,總會叫上我,陪著一些飯局酒局。他的同學都官位顯赫,酒桌上都會親切地稱我「兒子」;而小叔喝多酒,也會拍著我的肩膀叫「兄弟」或「老弟」。小叔是在刻意把他的關係網轉交給我,而我卻始終有些桌面上的迎合,到了酒桌下卻是交道甚少。小叔知道我講個骨氣,前兩年一心又想讓我回湖南,給我在老家找了一份月薪上萬的工作,我卻拒絕了,理由是在外慣了怕回去不適應。他也沒有勉強,他從未真正去勉強我做不願意做的事情。苦口婆心是一回事,那只是他在表達願望。

小時候,我就是跟著小叔屁股後面的跟班。父親是老師,常常要去讀電大提升自己,好從民辦教師變成公辦;母親插秧種田,也沒有多餘時間管顧我。暑假常常跟著小叔,在鄉野四處遊玩。也有讀書的時候,一本《西遊記》,他能撕開兩半,他從上半本讀起,我卻是從下半本開看。等到大了,小叔便會帶著我去四叔工地上,搬磚和水泥,夜裡睡在未完工的樓頂上數星星。我那時有點零花錢便會要他帶著去買書,小叔總是對我說:「讀書就讀經典,別什麼書都看。」這也便養成了我現在的習慣,買本書也會猶豫半天,除了工作需要的,其它的書都要在網上比半天價。

我們住在湖區,一望無際的平原,游泳是第一多的事情。年輕時的小叔,是很能游泳的,在河邊,能游到我看不見蹤影。而我只能在靠岸的地方,拿著一個輪胎做游泳狀。其實我是在給他看衣物,尤其他那副眼鏡,沒了會很可惜,看書都看不了。最喜歡做的事情,還是跟著他去釣魚,小叔脾氣雖然有時很暴躁,但釣魚很有耐性,我嫌熱他卻不嫌,拿著一本書津津有味看著,手裡釣竿一動,也便見到白光一閃,一條魚落在水塘邊的草叢裡。

過了夏天,便是冬天。過年時,我父母四處走親戚,而我卻是宅在家裡,也便交給小叔照顧。他做飯菜很好吃,每天從灶的上方割一塊臘肉,切成薄片,燉在煤爐上;又從菜園裡扯些白菜,洗乾淨,放進肉里——這便是臘肉燉白菜。很多年後,當我在租住的房子里,燉著從家鄉帶來的臘肉時,總會想起當年和小叔一起吃臘肉燉白菜的情形,只可惜我總是做不出那味道,或者那是少年時獨屬的味道吧。

5

小叔年輕時好玩,去海邊回來,會給我們帶貝殼。我那時便會拿著我吹不響的海螺,要小叔吹出一首曲子出來,好想像海的樣子。很多年後,當我出差去看見大海,想在岸邊撿一些他當年撿過的海螺,卻是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是記得當時他說的那句話:「你以後長大了,一定要找機會去看看海,看完海,心胸都會開闊很多。

等到再長大,小叔便是大學畢業。他是湖南財專畢業,如今卻找不到母校,因為已經併入了湖南大學。原本他的專業畢業後是進銀行工作,後來卻去了機關,給領導做秘書。那時我的暑假,也便轉移到城裡,各位叔叔伯伯家住幾晚,小叔家也是必去。他有一個小房子,公寓式樣,卻不分廚房衛生間,就一張床,地上還滿是書。那是我第一次睡空調房,就在他的值班室。打開櫃門,全是報紙包的煙。那大概是小叔最風光的時候吧,年輕意氣風發,領導專職秘書,能喝會說,字也寫得漂亮。我曾經在他的宿舍里見到過一本剪貼簿,全是他寫的文章,登載在《半月談》、《中國青年報》、《人民日報》上,翻著那本簿子,我就想將來一定要像他一樣能寫會說。

小叔看過很多書,學識淵博。尤其歷史這塊,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佩服他的記憶力和活學活用能力。偶爾也就會刻意去考他:「侍郎在現在相當於什麼級別?」「常德歷來的轄區是什麼?」「洞庭湖上真有龍王嗎?」小叔會給我一一作答,又會把故事給我講清。記憶中,我們會在奶奶家,坐在院子里,一人一杯茶,去談古論今縱橫捭闔。他曾經給我說茶,端著杯子:「你看這茶,躺在杯底,開水一泡,也就翻滾起來,你去喝,它都沉在底下。人,就要學它,學會沉在底下,再泡開水時,也會有翻身的時候。」這話,是給我說的,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6

小叔當時很不得意。跟著的領導進了監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便落魄了。下放到一個鎮里,做了三把手,每天卻是沒有太多事情。再過些時日,他的第一樁婚姻也宣告破裂。當時的他是滿臉鬍渣子,整個人看上去無精打采。我那時高中剛過,進了復讀班。他在鎮上時,我和兩位十分交好的朋友,去旅遊,在他那兒落腳。鎮里有一處水庫,夏日裡特別冷,他便帶我去水庫邊納涼,腳伸進去寒徹入骨。小叔得意地說:「這是一處好地方,不熱,舒服。」我們兩人便把腳泡在水裡,身體在岸邊說著話。

再過幾年,我大學畢業,到了常德報社,和小叔見面的機會也多了起來。從小到大作為蹭飯專業戶,我沒少吃過五叔和小叔家的飯,六叔的飯做得差了點,但和他喝酒很有意思。那時小叔已經和幺嬸在一起,為了生孩子,特地戒了煙,連酒都喝得少。他負責信訪工作,我也不是跑線記者,常常會去他那找新聞線索。但總是無功而返,小叔勸我:「我這邊能解決的事情,你報道沒有意義;我這邊不能解決的事情,你報道也做不到。」兩人便會去單位對面的小餐館裡吃上一道辣椒炒肉,喝上一杯二鍋頭。那時的他,彷彿又是當年剛出道的他,對一切又充滿憧憬起來。

7

如果不是我直到現在才結婚,我想之後很多年,他打電話都不是問我愛情與婚姻的事情。我們之間,應該有很多可以聊的話題。比如他說想寫解讀《西遊記》的書,比如他說想寫官場小說,比如他說想要升級的事情……我其實挺後悔當初在報社時沒有幫到他,我知道如果以我在媒體的影響力,多少對他的仕途會有些促進作用。但當時情形,我志已不在新聞,也就只能無奈告別。離開報社,出去流浪,大概也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自由自在的看海吧。但那幾年我過得並不好,回來雖然故作風光,其中艱辛也只有小叔知道。

有些苦,對父母不能說,對小叔能說;有些累,對朋友不能講,對小叔能講。他承載的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苦和累,也許還包括了家族所有人的艱辛。小叔雖然是個官,卻沒有做些違背良心的事情,在提攜家族成員時做得並不多。我喜歡他這種氣節和為人處世的方法,卻也悲嘆在這泥沙俱下的時代,他的壯志難酬。

我從泥濘中走過,他卻不在對岸等我。如今我結婚生子,第一部小說也即將出版,小叔卻一樣都不能看到。最後一次見他,我拿著手機給他看我婚禮的照片。他掙扎著起身,看我一張張翻得不過癮,自己拿過手機去,湊在臉上,眯著眼仔細看:「婚禮還順利吧?丈母娘丈人佬還滿意吧?燕子很好看,你要珍惜啊!她顧家又懂事,和你以前的女朋友大不同,你們要好好過。」

8

八月回去籌備婚禮時,小叔在長沙住院,他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看著我笑。我安慰著他,說你好好休養,就會很快出院。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肝癌晚期骨轉移,那是絕症。他張嘴想說話,我猜他是想喝水,忙端著插了一根吸管的滿滿一杯水給他。我對他說:「你慢慢喝,養足精神,我的婚禮我會籌備好。」我的眼睛已經開始濕潤,我被轉身去,抹了抹淚水,回頭對他一笑,端著他吸了幾口的茶杯走。小叔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來:「丈人丈母娘都安頓好了吧?酒店選在哪兒?你是彭家長孫男,捱到這時候才結婚,也算是我們家族的大喜事,好好操辦。」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讓我不知怎麼接,只好說:「你放心,我會弄好的。」小叔對父親說:「晉俊是有思想的人,他放心。」但我一直沒讓他放心過,總是過山車似的際遇讓他擔心。現在想想,小叔最遺憾的,大概是沒能親自參加我的婚禮。

陪著小叔去國醫館看大師,五叔和幺嬸在拿葯,小叔見完大師後滿面疲態,虛弱無比。推出門後整個人都虛脫了一樣,我叫了車過來,他卻是一臉茫然:「這是我們的車嗎?莫坐錯了。」我陪著小叔坐在車上,幫他摸摸胳膊,又摸摸腦袋。那天下著雨,他悶了一會兒,感覺到我的手,捏著我的手問:「是老五嗎?」我回答道:「不是,是彭晉。」他又問:「是老六嗎?」我回答道:「不是,是彭晉,是黑子。」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在車上直叫喚,一聲比一聲大,叫得讓我心疼。

我急匆匆地回常德籌備婚禮,都沒多看和照顧小叔兩次。等到婚禮結束,又急匆匆地離開,去看他,也只是為他端了杯水,讓他喝了兩口。等回到成都,妹妹去探望小叔,他已經十分虛弱,睡一分鐘又醒來,在床上疼得直叫喚。大家對此都無能為力,只能忍著眼淚看著他。奶奶也才得知小叔重病的事,一整天鬱鬱寡歡,也不多說話。一開口,就是問五叔:「老幺真的沒得救啊?」五叔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說去了一些醫院,也治了這麼久,確實沒辦法。妹妹說,小叔叫疼的聲音,整個醫院都能聽見。

9

在小叔最後的日子裡,我只能從親人的嘴裡,探聽到他的消息。他開始進入迷糊狀態,他開始便血,他開始不吃飯只喝粥……一天比一天虛弱的他,讓我每晚都難以入睡,即使睡下,也是半夢半醒之間。我總會想起有一次,和他去在湖邊的同學家,很大一片荷花和蓮子,湖邊停了一艘船,我們倆站上去,撐著船,進了荷葉深處。我一不留神把竹篙弄斷,船翻了。等到小叔潛下水,把船倒過來時,一條魚跳進船艙,小叔笑著說:「你看,我眼鏡掉湖裡,卻是來了一條魚,所以當你遇到困難時,就要想起今天我和你說的話。

現在我每天都會想起你和我說的話,只是我再也和你對不上話。昨天傳來病危的消息後,我腦海里便浮過和小叔相處的點點滴滴,在辦公室幾度落淚。而今天早上傳來病逝的訊息,我更是崩潰成了一條喪家犬。我遮不住我的狼狽,也想起你的坎坷……只是以後,再也沒有人指導我的人生與前行的道路,也再沒有人和我飲上一杯親情友情兼備卻又意味深長的酒,再也沒有人在正月初四吹熄生日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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