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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小女初長成

家有小女初長成(系列散文)

昏黃的檯燈從側面射過來,你的臉於是有了明暗的光影,睫毛正好躲在明暗的交接處,那毛茸茸的一層頓時有了生命,一眨,又一眨。時間好像停止了,只剩下那呼拉、呼拉的閃動。那張年輕的面孔即使在燈光下依然彈性飽滿,側影彷彿一流的浮雕,有種失真的美麗。

一動不動,你沉浸在電腦屏幕里那個迷人的世界中。

我站在一旁呆看,心兒好像被一隻溫暖柔軟的手輕輕揉捏,感慨的汁液就緩緩從心中流出。孩子,我怎麼能夠相信,十五年彈指一揮間,你已經如花似玉,你嬰兒時的啼哭還不時在我耳邊迴響,可面前的你已經高過我的身量,一把細腰挺在那裊裊婷婷的身體上,撐著一個獨立自主的青春。不久的將來,你就要離我而去,好像成熟的花籽最終會隨風而去,脫離孕育它的根脈支杆,去尋找適合它生長的土壤。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在一扇醇厚絢麗的大幕之後,一個未知的人生故事就要以它全新的方式登場。我靜靜地觀望,等待幕布的開啟。甜著,也苦著。甜,因為你是我滴滴乳汁養育成長的孩子,你的節目,無論演的好壞都是對我的回報。苦,因為我不得不面對你將離開我翅膀下溫暖的遮護遠走高飛的現實,那布景里的狂風驟雨抑或雷鳴電閃都將由你以主角的身份來獨立面對了,我的苦,是不舍之苦。

浮雕終於移動了,你扭轉臉,看見我,哂笑:媽媽,你幹什麼?這樣一動不動,嚇人扒拉地盯著人看。我竟有些慌亂,恐怕心思被你識破。哦,沒有沒有。我說著走了過去,摟了你,你的姿勢是一邊湊上來一邊又要迅速掙脫去。你快去吧,媽媽,你打攪我呢。你蜻蜓點水一樣親了我一口,一邊用手推著我。

走開的我,心中裝著沉甸甸的幸福,戀戀不捨。這樣的戀戀不捨每天都會在這個屋檐下重複多次。人們都說孩子的青春期如何難纏,如何反叛,如何不可理喻,如何與父母疏遠。我似乎經歷著這一切,又似乎沒有。因為你的難纏里有著許多合理的理由,你的反叛里有著很多廢舊立新的時代意義,你的不可理喻里有著很多個性的倔強和堅強,你的疏遠里有著很多獨立的堅韌和性格。屬於你的是你自己生命的探索和磨練,屬於我的是對你不同於我們這一代人的認可和理解。

青春,是應該在那擁有花香與鳥語的春天,也經常面對小雨淅瀝和泥濘難行;是應該在枝頭綻綠,生命蓬勃欲出的同時,也承受風的洗禮和雨的澆灌,甚至閃電的摧殘。我試圖理解青春,以我文字輕微的筆觸,在你青春期的畫冊上,繪一頁插圖,記載你片刻的歡笑與痛苦。當時間已經成為陳舊的記憶,當你在若干年之後像我一樣面對你自己的孩子心懷激動時,你會翻開這頁母親為你描繪過的插圖嗎?你會記得一個那樣平常的夜晚,媽媽凝聚在你身上那層多情的目光嗎?

愛,是可以傳染和延續的,好像花粉在風中飛揚。孩子,如果說我對你有著一些希望,那不僅僅是希望你可以獨立自主地生存與世,也不是希望你在人前贏得令人羨慕的榮耀。我希望的其實很少很少,我要你學會愛與被愛,學會用愛的力量支撐一切生命的元素。有了這個武裝,你才可以成為戰無不勝、堅無不催的將軍。如果愛可以在文字里流淌,我願意讓自己的文字成為你生命中最好的禮物,在將來的歲歲年年裡永不衰老枯竭,只要重讀,就會充滿喜悅和力量。

一、鋼琴教師

開始教鋼琴那年,你十歲。

我的好友帶著兒子R在家裡進進出出,他們習慣了你練琴時流淌的琴聲,那時你鋼琴才五級。好友希望自己的家裡也可以流淌這樣音樂的河流,低頭對5歲的R說:「你願意跟S姐姐學琴嗎?」R歡蹦亂跳,因為學琴意味著可以規律地賴在S姐姐家多玩兒一會兒。你也歡蹦亂跳,對R說:「你如果不聽我的,我就格哩你。」話沒說完,就和R滾在地上,互相格哩的大笑聲,嘎嘎作響,好聽得超過琴瑟喧囂。

就這樣,本身還是小學生的小女孩開始了每周半小時的第一份工作——鋼琴教師。人說萬事開頭難,你的開頭卻分外輕鬆。這頭一個學生是個天生的音樂神童,從零起點開始的進程可謂突飛猛進,每首新的樂曲重複一遍就可以演奏完美,對學生對老師,都無坎坷而言。而你半小時的低價教琴收費卻比超市收銀員一小時的工資還高,好友還鬧著要多給。課上完之後的嬉鬧自然而然地成了鋼琴課的尾聲,你的童心遠遠超過你的「傳道授業解惑之心」。

這樣輕鬆愉快的學習環境,很快就吸引了更多本地白人朋友的目光,一個來了,下一個也來了。你的學生從一個到三個、到五個、到七個,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甚至有成人。你在家教琴,有時也會上門服務。來去匆匆,五年疏忽而逝,你「鋼琴教師」的名聲在外,不僅給你帶來了穩定的小小收入,還大大增強了你的自信心,自己的鋼琴也順利地完成了十級。

在媽媽的朋友中間,在你自己的朋友中間,這個特殊身份使得你多少有些鶴立雞群。我禁不住問:「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好像比身邊的朋友都能幹?」

「為什麼我要和周圍的朋友比呢,媽媽?我沒覺得自己了不起,A會踢足球,F會做蛋糕,L擅長看小孩,我從來沒想過要和我的朋友比,你知道我最煩什麼都覺得自己了不起的人了,我怎麼會把自己變成自己討厭的人呢?」你說完,沖我翻了翻大眼睛,否定著我的提問,那對葡萄眼睛晶瑩剔透,黑油油地閃爍著純潔的光芒。

欣慰地微笑,我感謝上帝賜你一顆對朋友懂得平等與尊重的寬和心腸。

干預你的授課,不是我故意的。琴房緊挨廚房,我沒法不留心你對學生的態度。你急的時候,我比你還急。你急,為學生為什麼學不會著急;我急,為了你為什麼不能更加有耐心而急。學生走了,我掩不住自己的失望,對你說話免不了吊起了眉梢,你絲毫不示弱,每一句反駁都鏗鏘有力:「我的學生都沒抱怨,你為什麼替他們抱怨?」「這個歌兒已經彈了一個月,總犯同樣的錯誤難道我應該容忍?」「如果你不滿意我的教學方法,你來教吧?」

我常常無言以對,在你面前,媽媽經常是弱小無助的。爸爸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她在努力,你不是看見了嗎?她畢竟是個孩子啊!你讓她擁有成人有意識的容忍和耐心,也得循序漸進,是不是?難道同意她做老師不正是鍛煉這種技能的過程嗎?請給她時間,你得容忍讓她去學習容忍的過程。」

我逐漸閉了嘴,因為看到你正在和學生相處的每堂課里悄悄地成長,你教著別人,也教著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來自書籍和長輩的教訓在青春期自以為是的少年心中遠不如實踐得來的真知真識可信可靠。這條公理無需證明,幾乎所有父母都有相同的體驗。聖經上說,凡事自有定時。你的成熟正在你面前的生活軌道上按部就班地運行著,不慌張,不迷茫。看著一天天長大的你,我心存感激,滿心喜樂。

時光如梭,它漸漸展示出我們在你身上傾注過的無數努力換來的碩果。妹妹成為你的學生之後,我驚詫於因為家中有個「鋼琴老師」而縮減掉的開支和賺得的時間。讓你學習鋼琴,顯而易見成為諸多教育投資中最合理而高效的投資。你在學琴和教琴中逐漸建立起的自信心、持久力和獨立能力蘊藏在那88個平凡的琴鍵里,平穩地伴你走過了少年時光。感謝你纖纖細指彈出那些如水般的旋律給家庭帶來的喜樂,我經常想為你歡呼。

我一直不認為你擁有過人的音樂天賦,但我是這樣的以你為自豪。正是你這種「平常」讓我覺得自己是如此幸運的母親。一個平常的你,小小年紀就開始創造不平常的故事,開始積累不平常的經歷。在我們平平常常的人生里,不正是這些小小的不平常把生活打扮得充滿希望和樂趣嗎?年輕的鋼琴老師,前路迢迢,希望那88個琴鍵在今後漫長的人生中繼續給你帶來歡樂,祝福你,孩子!

二、Snack distributor

「媽媽,這病好像沒治呀,這麼說她會死的?」你眼睛裡透著驚懼,臉孔蒼白。

電腦屏幕上是Wikipedia上關於Sepsis這種疾病的解釋。

我推開電腦,轉身面對你,說:「我看她可能是你要面對的第一個絕症病人,比癌症還嚴重的絕症。你接受這份工作時已經知道自己會面對死亡來臨的考驗,對不對?」

你點了點頭,嘆著氣。

「媽媽,我現在想著她的模樣,就覺得害怕。她就那麼大睜著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張著嘴。病房裡關著燈,我怕病人有皮膚疾病,不能隨便開燈的。旁邊有電視機開著,閃著忽明忽暗的光,陰森森的。我笑著跟她講話她也不動,也不知道她聽到沒有,可她的眼睛一直都是大大地瞪著我的。你想想,可怕不?」你垂下眼皮,想著心事兒,十五歲的面孔顯得異常的成熟。

我伸手撫摸你,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有些心疼,但必須假裝坦然有力。過了一會兒,你才抬頭笑了,說:「媽媽,沒事兒了。雖然她不能吃喝,我還是會去看她,你別擔心。」說完,你留給媽媽一個沉著的微笑,轉身走了。

自從你幾經周折申請到在醫院裡做義工的這個固定職位,你就開始規律地面對疾病和患者。在將來的八個月到一年的時間裡,你將和很多重病不起、甚至滯留在生命邊緣的老人規律地見面,給他們端茶倒水,噓寒問暖。

第一次送你去,我說:「媽媽陪你進去。」你堅決抵制:「媽媽,這是我的工作,不是你的,你陪我去,是我的babysitter嗎?不讓人笑話?」

我心不安神不寧地等在車裡,想像你推著小車,挨個兒病房送食品飲料,和病人聊天的情景。我甚至開始懷疑鼓勵和幫助你到醫院做義工的決定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是不是太過嚴酷?你這個花季的年齡是不是應該面對更多陽光的東西,遠離這些疾病、苦難和死亡呢?你的volunteerhours早都達標了,你本不必接受這個義工的工作。

一個半小時之後你坐回車裡。「好嗎?」我問。「很好!」你答。我耐心地等著你。你果然頓了頓,接著說:「媽媽,其實我開始是有點害怕的,他們都好像快死了一樣。有的人連話都不能說,有的人早就癱瘓了,還有人胡亂說話,一看就神志不清。有個人大喊大叫,我去找護士,護士也不理她,說她整天都是那樣的。」

「那你和他們在一起做什麼?」

「我?站著,笑著,聽著呀!我也說話,但要小心,因為不可以說「howare you」之類的話。」

工作了幾天之後,我問你:「還會害怕嗎?」

「不太怕了,媽媽。我的任務就是給他們snack,陪他們說說話。他們很孤獨。有個90多歲的老人抓住我的手就不放,每次跟我講相同的家史,我都快背會了。我接受培訓的時候知道我們不能和病人有身體接觸,所以就猶豫應不應該讓她抓我的手,可我怎麼能抽出來呢?她會傷心的,就乾脆讓她抓著吧。媽媽,你知道嗎?很多病人很可憐的,他們睜開眼睛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渾身疼痛。他們見到外人,特別高興。」

我微笑,這孩子心中有愛。「寶貝,你知道這份工作你要做至少八個月,可能會面對的挑戰嗎?隨時隨刻,哪張床空了,都是可能的。當你逐漸和病人熟悉了之後,你要準備好心裡的承受能力去面對死亡的發生。死亡,雖然時時刻刻都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但發生在身邊熟悉的人身上,是絕不一樣的,你的情感會為此大大震動的。」我一邊開車一邊說。

你點頭,很篤定。我欣慰,為你的篤定。

「媽媽,看到他們,我更加明白為什麼你總教育我要學會感恩,擁有健康和平安,真的很幸福。」你的臉光潔粉嫩,笑容多麼乾淨。

風雨無阻,除了過節你請過一次假,每周你都去醫院做義工。你結識了很多患者,分享著他們生命的經歷。你年輕的面孔和笑容給他們能帶去多少生命的激勵,你不知道,但你盡心儘力。有時我會問你幾句,你謹守保密原則,適當透露些故事給我聽。有時你則沉默,我在你的沉默中感受你的成長和堅定。床位空掉的時候,你已經不怕去面對,你對我說:「媽媽,床空了,有多種可能。病好了,轉院了,回家了,去逝了,都可能。我的工作不允許我探究,我也不必要去探究,是不是?無論他們去了哪裡,我都在心裡祝福他們。」我眼裡出現了文章開始時你遇到那位Sepsis患者時的驚恐表情,短短的幾個月,你的驚恐已經被沉著代替。

社會生活在你的腳下才剛剛開始,我很慶幸,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機會給需要關愛的人點滴關愛,小小年紀就可以通過直面生命的莫測與無常,來磨練自己的個性。腳踏實地走你的路吧,孩子,請保持這樣的勇敢和堅定,未來的路還很長呢。

三、美髮師

你手指上的水泡終於化膿腫為乾爽了。「媽媽說過沒事兒的,看把你嚇的!」我甩掉你的手,一付漫不經心的樣子,一轉身卻禁不住暗嘆「謝天謝地」,手裡劃著十字架。如果那化膿的手指繼續惡化,我怎麼能夠原諒自己?

水泡是理髮剪刀磨出的,是你給媽媽剪頭髮磨的。你這是第二次給媽媽剪頭髮,就起了第二遍水泡。我不得不深懷負罪感地暗下決心,再也不讓你剪了,哪怕你剪的頭髮比好萊塢明星造型師的手藝還好。

話得從你如何培養了自己一手「高超」的剪髮手藝說起。

你的頭髮,密實、濃厚、油黑鋥亮,黑絲綢一樣,一看就是新社會幸福生活的產物,外加健康得有些營養過剩。那些黑絲綢天生有些輕微的自來卷,使得你本來就厚實的頭髮更加彭松濃厚。在我眼裡這是天然的美麗,在你卻過於厚實龐大,缺少輕薄瀟洒,不合現世的青春潮流。

從十二歲起,你對店裡理髮師的手藝就不再崇拜:「媽媽,她們那幾下,我也能。」於是,你開始自己擺弄頭髮。各種美髮用品,從擠的、噴的、擦的各類定型髮膠到各種規格的電發器在你的梳妝台上琳琅滿目地排隊。很多時候我會嫉妒它們的存在,每次進你房間,我都有把它們全扔掉的衝動,因為你和它們在一起『水乳交融』的時間比你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多很多,它們在你房間留下的刺鼻芳香也時常令我擔心化學物質對你健康的侵害。

可是愛美的你是不屈不撓的,沒有一頭平展飛揚的頭髮,你不肯出門。你寧可拒絕屋外陽光的誘惑,也不肯犧牲電熨斗折磨頭髮的時間。你折騰頭髮的時候,大門緊閉。我在你房間地板上發現無數碎發時,總是努力發揮想像力,想像一把剪刀在你纖細的小手裡如何上下翻飛。開門面對我的你,是清爽乾淨的,頭髮的層次錯落有致,劉海剛巧在美麗的大眼睛上方漫不經心地搭個漂亮的屋檐,耳邊飄著頭髮尖尖活波的韻動,背後頸上的頭髮微微翹起,音樂般動人,飄揚著青春的驕傲。沒有人能夠看出這樣完美的髮型出自一個少年自己未經過訓練的手指。我不得不一邊嘮叨你花太多時間擺弄頭髮,一邊在心裡驚嘆你的聰明靈巧和好學自主。

除了擺弄自己的頭髮,你和同齡朋友們在一起時還會互相拿對方的頭髮做試驗品,嘰嘰嘎嘎笑著鬧著練習手藝,切磋技藝,結束時提高的就不僅是美髮技巧了,還多了一層青春期過人的自信和驕傲。可幸的是你們從未出過差錯,青春的靚麗被你們幾雙稚嫩的小手摺騰得格外精緻齊整。「哇塞!」我嘆著,忍耐不住心中的讚歎。

清晨的淋浴是必不可少的,無論前夜多晚入睡,你都會留出清晨沐浴後的時間來款待自己的頭髮,以此來款待他人的目光,那頭黑髮是無論如何都得以順直瀟洒的完美姿態公諸於世的。我閉住了嘮叨的嘴巴,開始接受你的習慣。如果你在頭髮上「浪費」掉的時間可以為你的每一天翻開健康、自信、愉快的一頁,我願意無條件地支持你。

看著你越來越成熟的手藝,我終於耐不住羨慕的性子:「我看你打薄頭髮的手藝不比媽媽的理髮師差,願意在媽媽頭上試試?」

「沒問題!」你爽快的好像中了大獎,臉上開著花樣的笑容。

原計劃半小時的打薄工程歷時近兩小時,你說:「媽媽,你的頭髮比三個人的還多。」卡擦卡擦,卡擦卡擦,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一個小時之後,你的手指就被剪刀磨出了水泡,你竟然不言不語,轉身貼了創可貼就回來繼續工作,我目睹著你的堅韌和耐心,十分吃驚。你平日的毛糙勁兒都不見了,仔仔細細,聚精會神,纏著創可貼的手指在我眼前上下翻飛,我沒法兒不用感恩和感動來描述自己的心情,事後獎勵給你的20元獎金只能算作這份感動的微小表示。很快,這份感恩和感動又被驕傲和自豪代替了,因為剪好的頭髮得到了極好的社會評價,誰剪的?你女兒?哪兒來的手藝?難以置信!

寫到這裡,我幾乎要改變自己因為心痛你的手指不準備再讓你給我剪髮了那個重大決定。有道是「能者多勞」,有了「能」,不「勞」就好像在浪費。這中間的道理怎麼理得清?算了,還是把未來交給時間,讓你靈巧的雙手順其靈巧的自然吧,為你自己或者為你身邊的人,永永遠遠,興高采烈,靈巧自如。

四、打工族族員

十歲就開始有固定「工作」的孩子,即使在講求鍛煉兒童獨立自主精神的西方國家也還是極少見的。你的工作不是送報紙,也不是幫鄰居割草,而是教比你更小的孩子彈鋼琴,那時你鋼琴只有5級,還彈得磕磕巴巴。因為有技術成分在內,你當時半小時的收費是$7,是音樂學校鋼琴老師收費的三分之一,卻比超市收銀員一小時$7.5高出近一倍。一眨眼,五年過來,你已經成為老資格的「鋼琴教師」,學生一個又一個,收費也隨著你鋼琴彈到了十級逐年上漲。時常有朋友問,你女兒還教不教了?小弟想來學呢。我就有些支吾:這我得問問她,怕是時間滿了。的確,你上學、做作業、參加各種活動之後空閑的時間很有限。雖然你還是個孩子,我卻堅持把教琴的決定權留給你自己。經濟上的小小獨立,使我不得不從十歲就把你當大人看。

你外出打的第一份工對我來說是個驚喜,那時你還不足法定打工年齡,寬鬆的餐飲業卻敞開大門給了你機會。你自己上門,簡歷一遞,就搖身一變,成了「勞動者」。我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不是因為你輕而易舉地找到工作,而是為你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這麼小的年紀犧牲周末娛樂的時間出去打工是個理所當然的事情,你的自覺自愿自主多少有些令我感動。

在餐館廚房的油煙里進進出出被充分熏陶過的你,對食物的品味有了顯著提高,再去餐館吃飯,從來不點菜的你開始指手畫腳,餐館的趣聞軼事也從那張靈巧的小嘴兒里涓涓流淌出來。這份工顯然不僅使你擁有經濟收入,也使你擁有了更多對生活的理解。比如對食物的理解,以及對食物面前的眾生百態的理解。餐桌旁一坐,無論你是狼吞虎咽還是細嚼慢咽,都得一樣地遵循「民以食為天」的原則,不分種族,不分老幼。你從種族的不同里看出了飲食習慣的差別,你從男女老幼點菜的傾向里猜測得出他們的生活背景和出了餐館的生計。這個持續上映在餐館裡的電影在你面前規律地播放,成為你認識真實社會的一個窗口,你看著「電影」,豐富著閱歷,堆積著經驗。

你通知我過節期間要天天打工時,我再次愕然。這份工是在繁華的大Mall里一家高檔皮衣店。你的年齡仍然未到,我驚詫於為什麼你找工從來不會遭遇困難,更驚訝於你有勇氣犧牲節日的輕鬆歡愉而甘心進入零售行業去承擔一年最繁忙銷售季節的辛苦。對於你的決定,我即使想要反對,也是無能為力,你的先斬後湊顯示著你超常的獨立自主,這樣積極、勤勞而健康的心態令我啞然無語。我笑著說:如果你這兩周每天把那8、9個小時支在雙腿上站下來,倒是好大的一個考驗,醫治懶惰。你笑著說:「您等著瞧!」

不用瞧,我已經知道你會做得好。被動出擊時,你往往是既懶惰又懶散,主動出擊時你一貫興高采烈,旗開得勝。有朋友在商店裡遇到你,驚訝於你的成熟與美麗,在我面前嘖嘖稱嘆。我有什麼理由不感到欣慰?安靜的時候,我會思想你的成長,深深體會「內因是外因的基礎」這個不變的真理在你身上的具體體現。因勢利導的教育原則用在你身上的具體做法就是無論幹什麼都要先調動你對事物的內在熱情,那團熱情在你心中熊熊燃燒的時候,任何艱難險阻你都會去直面面對,坦然克服。

站了10小時的工作日結束的時候,你攤在沙發上,露出了孩子的軟弱嬌嫩:「媽媽,我的腳站得痛死了。」我端來電動按摩腳盆,滴了薰衣草芳香油給你泡腳,我的笑遮掩著我的心痛。孩子,生活的磨練才剛剛開始,媽媽願意陪著你,就這樣,在你腳痛的時候,給你一盆散發著香味的安慰。肉體的苦痛是不必懼怕的,如果你的精神里貫注著力量,你的心靈里充滿著喜樂,你就永遠可以做你肉體快樂的主人。

小小年紀,你已經成了經驗豐富的打工族族員。我靜靜地端詳你,注視你青春的枝丫在生命之樹上發芽、開花,你應該熱愛春天的明媚,夏日的驕陽,你也同樣應該懂得電閃雷鳴和風雪交加。在四季更替之間,你會這樣悄悄地長成大樹,穩穩地向下紮根,向上結果。

五、富有人生

和同齡孩子相比,你是一個「富有」的小孩兒。你的「富有」體現在你從十歲就開始擁有自己穩定的勞動所得,加上後來早早踏入社會,參加教會,打工,做義工,這「富有」除了金錢就多了一層早熟的經驗和對社會的認識。有了可以自己隨意支配的金錢和較為成熟的社會觀,就有了較大管理自己的空間和能力,這使得父母的管理不得不相對寬鬆,以尊重你的獨立。習慣了寬鬆,緊身衣就不容易感覺舒適好穿了。正像一個人總是穿大一碼的鞋子,如果讓他穿回應該的尺寸,他的腳就會十分拘謹抱怨,哪怕那是一雙正好的鞋子。

從物質的「富有」角度講,你大手大腳又滿不在乎的習慣在這大一碼的「鞋子」里循序漸進。在你書桌上發現點兒新玩意兒,在你衛生間里發現些新的護膚美容美髮用品,在你十二歲時就已經不再稀奇。如今十五歲的你,每日的著裝都常常會令我驚奇,壁櫥里掛著數不清的時裝,堆著時尚的圍巾首飾,卻幾乎沒有一件是我給你買的。你建立著自己獨立經濟的同時,也建立著自己日趨成熟的品味和個性。我的審美觀和你無法苟同的時候,我開始放棄堅持。每個人都是上帝創造的獨一無二的個體,個體區別於群體的根據就是個性的獨立和區別於群體的差異性,我沒有理由要求你苟同。我開始以欣賞的目光接受你的審美觀。家裡家外添置任何服裝或者物件,論顏色,論式樣,論潮流,你都會成為最後板上釘釘的那位裁判。「好,閨女說這個就是這個了!」我和你爸爸興高采烈地符合你。你女孩兒的細膩除了用在自己身上,還會緩緩地滋潤家人,給家裡添置些擺設,給妹妹買些小糖果,給媽媽買點兒小禮物。你以你的方式讓家裡流淌著十五歲的溫暖。

對於熱愛品牌的你,我雖無可厚非,但希望這只是一個人生必經的認識物質世界的階段。有一天,當你不論富有還是貧窮,都可以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去面對人生時,生活才可能歸於平安和喜樂。不去迷戀物質的誘惑,重視精神上的豐收,最終擁有真正富有的人生,得依靠堅定而厚實的內心力量,這需要時間和閱歷,需要走過平地之後,也登登高坡。

從閱歷的「富有」角度講,你孩子氣的一驚一乍和成熟的寵辱不驚一直相伴而行。你會在嘎嘎恥笑他人之後,又聳聳肩膀說:「其實也沒什麼,什麼人都有,這個世界上wired的事情多的很呢,take it.」你在醫院做義工時遭遇垂危患者時,會恐懼害怕,流淚傷心,然後,你會破啼為笑:「這是每個人的必經階段,老了,病了,快去了,我、你早晚都會面對。媽媽,我現在面對我青春期這個階段,你面對人到中年這個階段,我們好好面對自己的每個階段,就夠了。」

你的現實、自信和堅強已經勝過母親,時常你會勸我:「媽媽,Be realistic!」「媽媽,你太soft了,不正常。」「媽媽,你應該遵守原則。」恍惚間,母女關係顛倒,我對你的重視在這種顛倒中日增月累,除了向你詢問購物的心得,我也開始經常和你一起探討新聞、趣事、音樂、未來等等具體又抽象的存在。你和我同時享受著不定期的「Mother& daughter』s night」,出了電影院,進了咖啡館,出了飯店,進了商場,勾肩搭背,調侃嘻笑。時間在那每一分鐘的快樂里消失著,我和你兩代人的區別與默契卻在那每一分鐘的消失中積聚著。

面對一天天長大的你,面對如此「富有」的你,我有時會感覺到一種被離棄的失落,一種每個做父母的遲早都會經歷的失落:小鳥兒翅膀硬了,快要離巢遠飛了,不再需要鳥媽媽了。這種感覺讓我與你近在咫尺,卻彷彿遠在天涯。我沉靜地凝視這種距離,這種必然的距離。我看到這距離里有一根細細的線,結實的線,牽扯著正在越飄越高的風箏。這根線,是你「富有」的根基。我知道無論你和藍天多麼接近,和白雲怎樣親吻,你和這根線的聯繫都不會中斷。你飄累了的時候,我願意把你一寸一寸地收回,以愛為你補充高飛的力量;當天空布滿烏雲,暴雨將臨的時候,我願意在地面給你這個永遠穩固的基地,讓愛給你一個避風的居所,等待明天的晴朗。飛吧,孩子,一個富有的人生正在那裡等著你,天空的廣闊和莫測夠你一生的努力去探索呢。

六、電子世界裡的青春

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樣,你生活在一個被電子產品充分包圍的世界裡。我說:「我恨死了那些electronics!它們讓你遠離現實世界,整天生活在一個聲音、光線、電波、甚至思想你纏我繞的虛擬世界裡,太不健康了。」你不以為然地說:「媽媽,你真古董,這個時代就是個電子時代,你得面對現實。如果一天沒有電子產品,你能生存嗎?反正我不能。」你理直氣壯。

你的每一天從早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就開始依賴於電子產品。那架電子鬧鐘是一個多功能的音樂設備,可以按插Ipod,也可以聽廣播。它總是以噪音般的喧囂揭開新的一天,在不一定能鬧醒沉睡的你的時候,先隔著幾個房門把全家都鬧醒。

每天出門上學你要乘一小時的公共汽車,手機是你最親密的伴侶。我想像著它過大的音量佔據著你耳鼓的同時,怎樣地佔據你的心思。那些輕搖滾的音符扇動著你青春的熱血,讓你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與近在咫尺的世界隔離。上車下車,過往人群,對你來說都好像電影屏幕,你是局外人,被那小小一片裝著上千首音樂的金屬玻璃盒阻隔分離,讓你沉浸在自己那個聲音的世界裡。我時常懷疑那些過量的音樂對你的耳鼓和大腦早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

手機應該是你一天觸摸最多的物件。你手指上下翻飛發送簡訊的速度是我的目光難以追隨的,你卻謙虛地說:「這哪算快的?多倫多一個電話公司舉辦發簡訊大賽,一個15歲的女孩得了第一名,獎品是$5000。我可沒有那種水平。」我說:「如果我是那孩子的媽媽,會哭笑不得的。」你就諷刺地笑:「你們做媽媽的都一樣,落後於時代,那女孩接受採訪時說她媽媽差點兒把她手機仍了。」說完,你不再理我,低頭髮那些來來去去沒完沒了的簡訊,臉上笑嘻嘻的。我知道你的心思早已和手機那頭的朋友肩並肩手拉手了。看著專註的你,我想,如果讓你一天沒有手機,你是不是會使用「絕望」這個詞?

結束了一天的學校生活回到家中,隨身移動的電子產品暫時可以歇息一下,更為強大的電子空間卻鋪天蓋地地包裹了你。電話粥如何在衛生間和你被窩兒里煲得稀爛綿軟就擱下不提罷。我們來聊聊電子世界裡最強大的侵入者——電腦。

電腦,早已成為你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寫作業需要它,查資料需要它,與人溝通需要他,聽音樂看電影需要它,除了吃飯睡覺你不得不離開它,它幾乎佔據了你生活里最大的空間。曾和幾個家長交換過心得,共同的感覺是,要把teenager從計算機前趕走,難於上青天。我們可以鎖住孩子上癮的網站,但沒法兒鎖住你們上網的心思。這個鎖了,那個來了。更有各種各樣的搭橋網站可以幫你們衝破封鎖,讓所有的鎖頭不再需要鑰匙就可以打開。你們在網路面前的遊刃有餘是超出父母想像力的,與其逼得你們想辦法繞開父母的監視,還不如給你們自由和尊重,讓你們的主觀能動性發揮作用,自覺自愿地安排自己每天上網的時間和內容。代溝,在這些電子信息里大搖大擺地形成著。

我一貫是信任你的,我對自己的放手究竟有多少信心並不肯定,但你功課出色,朋友眾多,充滿愛心,服務社會,建設自己,沒有一樣可以構成理由讓我不去信任你。「隨她去吧!」你爸爸安慰我,「這是個講究Multi-tasking的時代,你我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的事,她聽著音樂、聊著天、發著簡訊就做完了,質量未必比我們做的差,take it easy!」我藏起對你面前那塊屏幕的嫉妒,從你身邊經過,懷著複雜的心情努力萎縮自己想要管束你的慾望,我的「lowtech」傾向是顯而易見的。我不願相信代溝,但不得不面對這條溝壑的存在,我希望那座在這條溝壑上可以順利通行的橋樑不要中斷倒塌,讓你我可以隨時跨越溝壑欣賞對面的風景,滿懷喜悅。

「媽媽,你走,別盯著我了,我在干正事兒呢。你歇著去,喝喝茶,看看書。」你扭頭笑嘻嘻地攆我走。

我走開。心潮起伏。電子世界啊,我多麼希望自己變成鍵盤上的一個鍵,手機上的一個鏈,耳機上的一根線啊!那樣,我就可以環繞在你身邊,日夜與你廝守,目睹你未知的百味人生了。

七、巧舌

你出生的時候,哭聲響亮,那聲音充電器一樣把筋疲力盡的我一瞬間充足了精神,我幾乎毫不費勁地坐起來張望護士手中的你,漆黑茂密的頭髮覆蓋著一個小小的頭顱,那個誇張的小嘴兒奮力地發出哭喊,生命的力量蓬勃地從你微小的肺部噴涌而出,這是你第一次向世界發言:我來了!我驚奇於你聲音的嘹亮,暗想,也許你會有個美好的歌喉。

從此,你的聲音進入了我的生命,沒有預告就肆無忌憚地駐紮在我耳鼓裡,喜怒哀樂,冷暖溫飽,都憑了它來宣告。煩過沒?煩過!當你無端地在夜深人靜之時發出驚人的怒吼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時。欣慰吧?欣慰!乳頭塞進你小嘴的瞬間,那驚天動地的哭聲就嘎然而止,無論是在月上枝頭的夜晚,還是艷陽高照的白天,那神奇的乳白液體總能平息你一切的焦躁不安。你懂得使用聲音的力量,你哭,你哭,你很愛哭,哭得驚天動地,哭得撕心扯肺,哭得我瘦弱的臂膀里總是搖晃著沉重的你,哭得我疲憊的心臟只有一個念想:不哭了,孩子,求求你,請你別哭了。一個會哭的孩子總能贏得大人最多的注意力,在撫養你成長的日日夜夜裡,我的注意力始終成功地被你霸道地獨佔著。

你嘹亮的哭聲沒有使你成為歌唱家,持久震蕩的哭喊毀了你聲帶的柔軟纖細,造就了一個粗曠的有些陽剛的嗓音。經過持久鍛煉、哭得分外開闊的心肝脾肺口舌鼻耳成就了你的巧舌如簧。你十個月張口學話就唇齒清晰,十六個月就可以背誦「小白兔,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三瓣嘴,兩分開,愛吃蘿蔔和青菜。」十八個月就有本事把醫院的護士奶奶嚇壞,你說:「奶奶,您給我扎針輕一點,別扎得太痛了,我才一歲半。」兩歲時,你已經成了院子里的明星,認得八百多個漢子,步履尚且蹣跚,卻已經可以指著牆上的標語大聲念:「綠化祖國,人人有責!」家裡來客人,你站在椅子上,搖頭晃腦:「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你小腦瓜兒里裝的那五十多首唐詩里你最愛的一首。大家鼓著掌,笑著贊著。我抱你下來,想像著未來的你將如何窈窕,心中甜蜜無比。

長大的你果然窈窕,明眸皓齒,一笑生媚,端的一朵玉立的花枝微風中搖曳。你出眾,人群中顯著的除了細腰一把的身段兒,更有那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和語速快捷敏銳的言談。從小學一年級至今,無論更換多少老師,你的學期報告里都會有一條永久存在的中性評語:話多。這種評語年復一年以各種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我搖頭嘖嘴,你呵呵笑著辯解說:「媽媽,我是socialmagnetic,別人愛跟我說話可不是我的錯。」

語言這東西一通百通,我篤信在一種語言的運用上敏感而熟練的人定會在其他語言上融會貫通,「一勤生百巧」,一隻勤奮的舌頭自然而然會成就一片可愛的巧舌。中文是家中堅持的交流語言,你應用自如;英語是家門之外的通行證,你土生土長,遊刃有餘;法語是你雙語學習多年的成熟碩果,你信手拈來,落地開花;西班牙語是高中以來你始終的擅長,你勤懇不懈,高分鶴立。學習語言,你毫不費力,吃飯穿衣一般按部就班,春來秋往一樣循序漸進。你成為父母的語言顧問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你尖銳,甚至無情,你批評說:「媽媽,這是嚴肅的話題,你不該使用縮寫。」「媽媽,這樣講話太immigrant了,英語不是這樣的語言習慣。」

你早熟的經歷和思想使你早熟的語言充滿魅力和聰慧,「心中有物」方可「言中有物」。和你爭論,我不得不經常採用保守退讓的策略,不是委屈苟同,而是欣然認可你我的距離。和你打語言官司我難以取勝,我心中的「物」和你心中的「物」差別顯著,它們有著文化的距離,年齡的距離,時代的距離,思想的距離。距離產生美感,我珍惜這距離,正如喜愛新衫艷麗色彩的同時,也不舍舊衣的柔軟貼身。上帝造人,各歸其類,自有定時。他給你巧舌擅辯的語言能力,自會給你一個塞滿內容的豐富心臟供給語言需要的力量。我能做什麼呢?我能給與你的,只是一個母親有限的經驗、對生活的理解和滿懷的希望,你的路卻延伸在你自己腳下,坦坦蕩蕩抑或磕磕絆絆,都得你自己去經歷、體會、歷練和言說了。

八、啊,朋友

「我放棄競選。」你很堅決。

「為什麼?」我有些遺憾,「Are you sure?」

「我最好的朋友R要參加競選,R社會能力超群,我不和她爭,我支持她,我要做她的campaign manager,幫她拉選票。」你笑嘻嘻地說。

那次競選你朋友R成功地當上了學生會年級代表,她對你這個「campaign manager」的作為感激不盡。據說你在Face book上大規模宣傳R,並且在你所在的gifted班裡爭取了很多本來對學習平平的R並不熟悉的同學們的大力支持。你戰功顯赫,連R的母親也對你大加誇讚:「了不起啊,S,R當選多虧了你的努力,謝謝你啊!」你很自豪,滿心喜悅,比R還高興。

「如果是你競選這個角色你能成功嗎?你跟R說過你也想競選的事嗎?」我問。

「媽媽,我當然不會說,我既然準備支持她,就全力以赴,我為什麼要說出我本來也想競選這個角色的計劃來讓R感覺guilty或者讓她感覺我崇高呢?至於我如果競選能不能成功,既然沒去做,想它也無意義,我不想。」你乾脆利落地說。

面對你成熟的理智、對朋友的仗義之氣和穩定的自我定位,我無言以對。十五歲,「開花」的年齡,卻好像在做著「結果」的偉業。追憶自己十五歲時的作為,我望塵莫及。原來「青」是必然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啊!

你朋友眾多,多到令我目瞪口呆的地步。「有900人在你的Face book上?你認識每個人?Are you kidding me?」如果一天可以交一個朋友,你需要900天來交這麼多朋友,如果一天和一個朋友聊一句,你需要900天才能和所有朋友說上話。這臉書不成了你的專業時光消磨器了?無言的時候,我就搖頭。面對這個被龐大的朋友圈緊密環繞的青春女孩兒,面對你無邊的熱情和超強的能力,我不搖頭怎麼辦?有時候生活就是讓你非搖頭不可。

從小,你就喜歡交朋友,每個年齡階段你都會被不同的朋友圈一圈一圈地環繞,你和同校的同學交朋友,和異校的同學交朋友,和社區里的同齡人交朋友,還和朋友的朋友交朋友。你和朋友的交情深淺不一,有多年如一日的摯交密友,可以無話不談、無密可保;你有雲煙飄散的過客朋友,今朝相聚相會,明朝各自東西;你有派對朋友,吃飯朋友,逛街朋友,簡訊朋友,網上聊天朋友,學習朋友,男性朋友,女性朋友……你的業餘時間大量地、奢侈地被各種各樣的朋友分割佔用著。我抱怨,「我需要你的時間,寶貝,我要你給媽媽點兒時間和我在一起。」你很乖,但很權威,「好的媽媽,我這就安排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周六5點我取消和A的計劃,和你去星八達喝咖啡再去看電影怎麼樣?」你的臉上露著慷慨的笑容,好像給了媽媽一晚上時間,一點兒都不小氣。

我開始嚴肅地面對和思考「朋友」在你這代人的這個年齡段里的重要性。如果你是一滴水,我只能是那天空潑下雨水的雲層,你掉了下來,就開始遠離我,而你的朋友卻是你匯入的河流,他們和你擠在一起,不分你我,氣勢磅礴地奔向海洋,無論前方是一馬平川還是礁石林立,你都會和整條河流同呼吸同患難,義無反顧。給你生命的是我,伴你前行的卻是你生命中將遭遇的不同層次的朋友,他們在組成你生命的一部分的同時,也在幫你組建你的世界觀與方法論。他們給你歡笑,給你滿足,給你信心,給你希望,也給你憂鬱,給你不安,給你打擊,給你失望。與人相處,是人生最難的一門功課,你是個好學的好學生,我沒有理由不鼓勵你在這門功課上執著努力,爭取高分。

如果一片雲可以全部化作水滴,我願意隨你一同降下,在你人生的大河裡與你攜手相擁,滾滾東流。把我看作你身旁最近的那滴水吧,孩子,讓我陪你穿越險灘和荊棘,讓我陪你體會朝霞和黃昏,海洋雖然還很遙遠,但我們一定會流到那裡,一定。

九、「姐姐說的……」

妹妹比你小八歲。八年啊,抗戰都勝利了,這可不是一個微小的數字。沒有妹妹的那八個年頭,你享盡了爹娘專註的關愛。妹妹出生以前,我沒有像很多母親一樣擔心你會霸道會嫉妒會欺負妹妹,你渴望姐妹。你說,媽媽,為什麼是個妹妹?你能不能再給我生個姐姐呢?

妹妹是個溫順安靜的小孩,和你的開朗熱鬧朝夕相伴,就好像黑夜與白天,冬雪與夏日。你奔放地表示著你對妹妹的喜愛,捧著妹妹的小臉兒,你兩手不停揉捏,嘴裡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麼這麼親,親親親,親死了!妹妹肉長的臉是有知覺的,她的眼淚出來了,小嘴兒朝下撇著,妹妹即使哭起來也是沉靜的,溫柔的,絲毫不誇張的,她那沉默委屈的淚水,勝過一千個孩子哇哇大叫,你猛地把她摟進懷裡,還是咬牙切齒地:不哭不哭不哭,姐姐喜歡你,喜歡死你了,你是世界上最親的小孩兒,最親最親了。你粗暴的臂膀把個小妹妹擁得窒息,我拉開你,說,你就不能溫柔點兒?你回嘴,她這麼可愛,我沒法兒溫柔。

愛,是需要形式的,好像水需要容器盛裝,用什麼容器盛裝,水就是什麼形狀。你的愛是用激烈的形式展示的,擁抱,就抱得緊如環箍,親吻,就親得響徹四維。你得去揉捏,去用力,去咬牙切齒,才能表達你的愛。在你這種奔放而誇張的愛滋潤下長大的妹妹,對你俯首帖耳,惟命是從。「姐姐說的!」妹妹在反抗我指令的時候搬出了你。很多時候你在妹妹心中的權威性高於一切。我不去摧毀這種權威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父母只能陪你走過生命中有限的青少年時光,當你獨立成人,和你同屬一個時代的將是妹妹。而父母年邁最終被時間淘汰的時候,也只有手足之愛能伴隨你那些孤單而缺少牽掛的日子。我要你這種權威在你們長大的日子裡變做不棄不離的惦記,永遠維持這種血與肉的親密。

自從你有了自己的小小收入,你就是個慷慨的姐姐,Max、Gimboree那些昂貴的童衣成了你在妹妹身上顯示能力的手段,你時尚的審美觀也在妹妹的小小身體上展露風采,穿了你買的時裝,妹妹的窈窕文靜在人群中頓時就鶴立雞群了。你對妹妹粗線條加細線條、大大咧咧加溫溫吞吞的愛,換來的是妹妹對你無時無刻的念想。「這個給我,這個給姐姐吧?」在妹妹稚嫩的生命中,身邊屈指可數朝夕相伴的人里,你是親近而神聖的,是值得時刻掛在心坎來惦記的。出門帶她購物,她從不自私霸道,無論挑選到什麼喜愛的東西,總會請求為姐姐也買一個。這多出來的一樣東西,顯示了你對妹妹潛移默化而強大的影響,她以這種時刻的牽掛回報著你。於是,即使你不在身邊,有妹妹在的時候,我也經常是與無形的你形影不離的。我揣著你們姐倆兒的相互牽掛,生活在這繁華世界上,充實而自豪。

如花似玉的兩個寶貝,有了你們,做母親的還有什麼他求?世間最奢華的物質和權力在人間之愛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血脈相連、生生不息的力量在你和妹妹從母體降生哇哇啼哭的一霎那就註定了。回味你們成長的日日夜夜,我心中充滿感激,如果有人用整個世界的榮耀來換你們給媽媽心中帶來的溫暖,我也會拒絕。我希望,「姐姐說的……」不只是個童年的口頭禪,我希望這句話在你們姐妹的生命中無限延續,成為心中一個千千結,永遠不去解開。

「姐姐說的……」「姐姐說的……」

十、「媽媽,我愛你!」

「給媽媽說句好聽的!」從你開始牙牙學語,媽媽就常常環擁著你懇求你。

「媽媽,我愛你!」你嗲嗲地說。

我就縮緊了擁抱你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吻你的額頭,心頭蕩漾著溫暖的波瀾,這簡單的幾個字,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勝過千言萬語,在媽媽的世界裡,它是永不耗竭的充電器,只要聽到,就有強大的電流攝入,生活中的疲憊瞬間就消失殆盡了,只剩下無盡的感恩和幸福。

十六歲的花季轉眼就來了,我和你比肩同行,你窈窕的身姿已經高過母親,青春的朝氣吸引著行人注視的目光。我不再經常擁你入懷,我的臂膀在你健康結實的身體面前顯得軟弱無力。你長大了,需要更多自己的空間,母女的親密更多的時候是通過心靈的接觸來完成。那幾個充電的字眼也只有在晚安的時候才跳出來潤濕媽媽的心尖。

直到那天,我與你分離,電話那邊,你鶯鶯嬌軟,每次掛機前一定會說:「媽媽,我愛你!」好像一個句號,結束著所有遠距離的交談。這樣的結束語不是我們含蓄的民族固有的習慣,在西方社會裡它卻無時無刻不存在,父母兒女之間,夫妻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公車上,商場里,你可以隨時隨刻聽到電話里這樣的結束語。我對他人的結束語充滿懷疑,當一滴香水變作一桶香水的時候,它還珍貴嗎?可是,這樣的語言從你的口裡湧出,無論多麼頻繁,我都格外珍惜,我對著電話機感謝距離給我頻繁聆聽你的機會,我對這每一個字的熱愛正如我愛你的肌膚,愛你的神情,愛你的嬌嗔,甚至愛你的胡鬧。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得到我嘴角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藏著無限的甜蜜和滿足,我回答:「我也愛你,孩子」!

愛,是一門功課。是從誕生就開始入學,直到生命的盡頭才能畢業的功課。我有幸可以擔任你的教師,不,確切地說是和你進入同一個教室里互幫互學,這是上帝給我的恩賜,我們要珍惜。在這個一生的課堂里,你我要手拉手走下去,雖然前途可能是泥濘坎坷曲折不平的,我們卻邁得出堅實的腳步,因為「愛」是我們的脊骨,它給我們支撐一切的力量。有了它,狂風暴雨可以笑對,黑暗打擊可以挺住,誹謗誣陷可以坦然。眼中的風景源出心中的風景,美麗的心靈戴著「愛」的眼鏡,必然看出「愛」的世界來。孩子,前路遙遙,讓你我在這個課堂上走出一道亮麗的風景,互相攙扶,互相激勵,互相進步。

文章就要終結,你十六歲的生命在我筆下只是些零散的碎片,真正的你比我筆下的你生動百倍,鮮活百倍。我的編織是乏力的,但我喜歡為你編織,堅持不懈,當你二十六歲,三十六歲,四十六歲……

孩子,我知道,「媽媽,我愛你!」將伴隨著我走過生命的旅程,它不息的回聲將鳴響在你我的世界,播散希望的光芒,開啟一個又一個明天。

作者簡介:

杜杜,旅加作家。畢業於中國山西大學法律系,後出國深造,先後就讀於芬蘭赫爾辛基大學社會心理學專業、加拿大多倫多美容美體專科學院、加拿大渥太華大學軟體程序設計專業。曾從事商業管理、文職、美容經營管理等職業。多年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作品被收入多種作家文集。小說曾榮獲美國漢新文學獎第一名、詩歌曾榮獲加華文學獎第一名。小說、散文、詩歌屢次榮獲美國漢新文學獎、中國散文年會華語創作文學獎、加華文學獎等文學獎項。著有長篇小說《東方那個家》、《如夢人生》、上下部《中國湖》、中篇小說《水晶珠子》、短篇小說《麻醉》等等。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加拿大中國筆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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