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與爾同消萬古愁——一場相遇、一壇酒和一首詩

本文作者「錦翼」，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還記得曹丕嗎，曹植的哥哥，逼著曹植寫七步詩那位。

他說過一句話叫「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就說說文人之間相互看不起，從來都是如此。他還舉了班固和傅毅的例子。班固你知道，就是班超的哥哥。班固和傅毅之間的恩怨我們不關，就說這句話你說對嗎？

我覺得不對，最起碼，杜甫和李白就不是這樣的啊。

杜甫誇李白「白也詩無敵。」李白寫詩是沒有對手的。

後來李白想當官想得走火入魔，站錯了隊，跟著永王李璘干，結果永王李璘被滅，李白被流放夜郎。杜甫擔心他的安危，一連三晚上夢見李白，寫下了《夢李白》二首，最動人的一句話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滿京城的富貴豪奢，唯獨這個才華蓋世的人身形憔悴，杜甫甚至責怪上天「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誰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為什麼他卻這麼倒霉，已經到了暮年卻要受此勞累，最後他說李白一定會「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即便千秋萬歲的才名，那也是他死後的事情了，難以彌補此生的受到的冷落。

網路上那些一知半解的文章都說杜甫是李白的粉絲，這深情哪裡是粉絲可比擬的，這是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

我們現在讀劉禹錫。劉禹錫有沒有這樣的朋友呢？

當然有。

柳宗元是一個，他和劉禹錫都屬於「二王八司馬」裡面的人，當年劉禹錫和柳宗元一起從外地被叫回來，劉禹錫嘴欠說什麼「玄都觀里桃千樹，都是劉郎去後栽。」害得大家一起又被趕走了。劉禹錫最惹人討厭，把他攆得也最遠，讓他去播州，就是現在貴州的遵義，我們看地圖，從長安到遵義中間要經過一個四川，蜀道本來就難，這地方居然比四川還遠。

當時劉禹錫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此去必然難活。

柳宗元站出來說：「我要和他換。」柳宗元當時是被攆到柳州去的，雖然也遠，但比遵義要好這麼多，但是柳宗元就這麼仗義。

當然最後沒有換成，有個領導叫裴度暗中幫了他一下，給劉禹錫換了個地方，去了廣東的連州，後來半路上又被叫住，改判湖南。

除了柳宗元，劉禹錫還有一個朋友叫白居易。

他們兩個經常寫詩唱和，就是你寫一首送給我，我寫一首送給你。

他倆寫得挺多，都出了一本書《劉白唱和詩》，白居易還為這本書寫序，他說「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應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欲罷不能。」

我翻譯一下就是「劉禹錫這個啊號稱詩豪，武功高強，拳法凌厲，江湖上無人能當，我不自量力，經常挑釁，一比高下，一來一往，讓我陶醉其中。」

最後怎麼樣呢，他說「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矣！在在處處，應有靈物護持。」

翻譯過來就是「劉禹錫這個傢伙一定開了掛，要不怎麼能寫得這麼好。」

我把它翻譯得跟武俠小說一樣，其實文人寫詩不就正和高手過招一樣嗎。

白居易還舉了一個例子「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簡直是神來之筆。

我們今天就學他這首。

這首詩就源於一次「過招」。

時間：公元826年的冬天。

地點：揚州（就是隋煬帝死的那個城市）

這一年劉禹錫被皇帝召回京城，他回去的時候路過揚州，白居易也因病從蘇州回洛陽，路過揚州。

好朋友見面，自然要「會須一飲三百杯」

哦，這是李白的詩歌。

白居易不這麼寫，他說「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翻譯一下就是，來，為我滿上酒，我拿著筷子擊盤而歌，老劉你雖然寫詩號稱國內第一（國手就相當於說你的水平在國內數一數二，可以理解為你可以代表國家隊了。現在國手這個詞常用來形容下棋的）但是你命不好啊，命運壓在你的頭上又能怎樣。抬眼看看，別人風光無限，你卻一身寂寞（這不就是杜甫的」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嘛），別人平步青雲，你卻只能蹉跎歲月。都知道這是被你才華所累，但這一下子累了二十三年，也太多了吧。

甚是為劉禹錫打抱不平。

但是劉禹錫這個人很驕傲的，他從來不自怨自艾，當即寫了一首詩回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都是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巴山楚水指的是他流放的地方，巴是重慶一帶，古代是巴國，楚是湖北湖南一帶，也就是說古代楚國的地方。

頭兩句意思很明顯」巴山楚水這個窮地方，我在那兒呆了二十三年啊。「

下面兩句講了兩個故事。

懷舊空吟聞笛賦，說的是竹林七賢的故事，嵇康你知道的，被司馬家給殺害了，他的好朋友向秀很多年後路過嵇康的故居，聽到有人彈琴，不禁懷念舊日的朋友，他寫下了《懷舊賦》，懷舊昔日的朋友。這個時候的劉禹錫和向秀很像，他的朋友柳宗元已經死了，當年的八司馬估計也凋零了好幾個。他怎能不懷念舊人，但是懷念有什麼用，所以他說」空「吟聞笛賦，潛台詞就是沒用（還記得杜甫的」隔葉黃鸝空好音「嗎，也是一個空，意思相同）。

下面說」到鄉翻似爛柯人「也是一個故事。

有個叫王質的人到山上打柴，看到幾個小孩一邊下圍棋一邊唱歌，就停下來看人下棋，有個小孩給了王質一個棗核樣的東西，王質把它含在嘴裡，就感覺不到飢餓。過了一會，小孩對他說：「你還不離開嗎？」王質便起身去拿斧子，卻發現斧柄已經朽爛。回去後，發現家鄉已經大變樣，已經過了好幾百年，和他同年齡段的人都不在了。顯然他進入到了一個時間很快的空間——古人當然不這麼想，古人認為他遇見了神仙，神仙的空間估計就是四維的。

這兩句連起來說就是說」當年的好朋友已經不見了，我空空吟唱也沒啥用，回去之後，估計也沒有什麼人認識我了（畢竟都是劉郎去後栽嘛，不過種桃道士都死了，這些桃樹又該換一茬了）就好比做了一場大夢。

詩寫到這裡，還是低沉的。

但是劉禹錫筆鋒一轉，立刻昂揚起來。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就是說我這艘船沉了，千帆競渡，從我身邊走過。我這棵枯樹病了，還木萬木爭榮。

一切不會因為我的倒霉而停止。

這寫得有點傷感，也有點豁達。

這是千古名句，我知道這個句子不是在語文課本上而是政治課本上，老師讓用馬克思辯證法來理解這句話。

你不知道什麼叫馬克思唯物辯證，沒關係，你會知道的。

劉禹錫的觀點卻是有點唯物主義，看他那首「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就頗有一種「天行有道，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味道，再看這句話「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更是慢慢的發展變化眼光看問題。

沒聽懂，那算了。

看最後的兩句，這是呼應白居易的那首詩啊，白居易不是說「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所以他說聽你這一首歌啊，我靠著這一杯酒漲漲精神。

這可真是一次高手過招，但是白居易顯然落了下風。

我腦補了一個結尾。

萬籟俱寂，唯月色如霜，照在桌前，酒杯里銀光晃動，將明月揉碎在這小小的酒盅之內。劉禹錫和白居易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舉杯互敬：「請。」兩人一飲而盡，那明月入腹，霎時間化作萬丈豪情，兩人不由哈哈大笑，聲振屋瓦。

這時候李白如果在一定會大喊「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杜甫如果在，一定會說：「艱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懷」——我不喝了。

王維如果在會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不過這二位可不是西出陽關，這是要回到帝都。

我覺得最貼切的還應該是楊慎「一壺濁酒喜相逢，人間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楊慎是明朝人，要趕過來得像「到鄉翻似爛柯人」的那個王質一樣去找生活在四維空間的神仙幫忙。

但無論是明朝人還是唐朝人都是古人， 或許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已經相遇。

俺的公眾號哈

(全文完)

本文作者「錦翼」，現居邯鄲，目前已發表了58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錦翼」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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