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水母系列—來一趟旅行吧（上）

【作者簡介】孫敏，一直從事銷售工作，大學期間在廣播電台兼職節目策劃。從1997年開始寫作，曽為榕樹下籤約作者。喜好寫散文和電影評論，也寫中短篇小說。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這是預兆也說不一定，冷靜下來時梁天發現自己久違地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地板上滿是他的腳印，灰塵已經很厚了。就算是現在他還是清晰地看到那個旋渦，在一層層像梯田的瀑布中間出現的那個旋渦越來越大，那裡是熱帶叢林，四周都是土著人，他們揮動雙手吶喊著，於是他坐的那艘船就像小火車一樣騰上幾格便到達了最高一層，人們歡呼喊著聽不懂的語言，不過梁天知道那是歡迎的意思。周遭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沒有一絲半點陌生，這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唯一讓人不安，有些忐忑的是那些裝著各色特產的竹籃和盒子，他看到了幾個異域風情的手鐲。

「要給我買哦，都要買下哦。」他抬頭看到的那張臉，是妻子，一頭栗色的長髮，陽光從她身後灑下，笑容很甜。

這是一個預兆吧。梁天環顧了四周那似乎已經半個世紀一樣殘破不堪的房間，不由得緊鎖起眉頭，只不過睡了一個小時而已，屋外連路燈都還亮著，轟隆隆壓迫耳膜的飛機從屋頂飛過，震得玻璃咯吱咯吱響，離天亮還遠著哪。

距離韓羽出院已經十幾天了，他終於也有自己的休息時間，只是突如其來的空檔時間著實讓他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突然來臨的時光。

難得的休息日，這是一個晴朗多雲的天，空氣中少了一絲沉滯不前潮濕帶來的窒息，預兆這個詞一直徘徊在他腦海中，就算他已經出門準備找一個涼爽的地方，這個詞也沒被快速流過的街景掩蓋下去。他選擇去了上海花園邊的星巴克，那裡有一個不錯的露台，可以晒晒太陽，雖然有些不近情理的熱，不過這也總比在水母不分晝夜時空交錯好上許多。他帶著反光的太陽眼鏡，點了一杯冰咖啡，外加一個法國羊角麵包。

可能並不是休息日，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多，也許太早的緣故吧。梁天嘀咕著喝了一大口，不由得大聲地咳嗽了幾聲，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冰涼的咖啡竄進氣管帶來的刺激讓他渾身打了個冷顫，就在他抬頭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就不再挪移一步，就在他面前，他的前妻王子珊正推著一個嬰兒車停在露台前的台階旁。他內心就像臨死之人被電擊般僵硬著，而更該死的是，前妻被他哪幾聲大聲的咳嗽聲驚擾了，投遞過來的眼光，起初是驚詫甚至是驚恐，不過很快就像她一向如此的開朗性格露出了他再熟悉不過的笑容，那個他曾經不止一次讚賞的如同莉香的笑容。

那是一個預兆，一個不好的預兆，兩人之間曾經的一切，那些溫軟如絲的低語，還有妻子永遠不知道疲倦的笑容，就算是離婚那一刻她那勉強保持的笑容也讓他現在都變成了一個不可挽回的笑話。為什麼幾乎是不可能的重逢就在此時發生了，而且是在自己最糟糕的一天，梁天下意識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勉強擠出一個笑。

「啊，沒想到是你。」前妻的第一句問候驚醒了梁天恍惚夏日清晨的夢。站在沒有遮陽傘的地方，梁天幫前妻抬起了那個嬰兒車，一個渾身粉嫩的嬰孩正咂著嘴巴流著口水，露出的是妻子一樣的笑容，只是多了一點驚異。

我這樣的人還值得讓人感到欣喜嗎！汗水從他耳後流下來，太陽正從看不見的雲層後鋪下厚重的溫度，炙烤著地面，而地面正義無反顧反射著這溫度，形成了特有的光線，刺痛了梁天的雙眼。

他記得，兩人離婚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情。而如今，彷彿過了十個年頭，他早已成了一個萎靡不振的老人。

梁天慌亂地退出咖啡館，他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離，雖然這個字眼同樣讓他感到丟臉，但總比繼續保持僵硬笑容面對前妻幸福的臉龐好上許多。走下露台階梯時，他的右腳不慎踩進了縫隙里，一陣刺痛彷彿連累了無法停止下來的大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開停靠在路邊的汽車門，也忘記了是如何坐進車裡像個逃犯一樣啟動了汽車。終於舒緩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竟然站在科華北路那個天橋上，眼前滿目都是水母那白晃晃毫無生氣的招牌。他暗自驚呼：怎麼又淪落到這裡，難道自己也想當一次乞丐不成！

今天穿那條在迪卡儂買的運動短褲實在不適合他，他捏了捏褲邊，快乾布料的表面有一層絨狀物質，讓他很不舒服。他雙腳就像被這樣絨狀物粘住般，進退不得。

「不知道又是什麼樣的人會走進水母咖啡館？」他很想喝一杯冰咖啡，現在口乾舌燥無法吞咽，那裡好像被什麼堵住了。

當然他從來就無法預測究竟會發生什麼，但，從一早那個不詳的預兆盤繞之外，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殊異能可以預知什麼。因此，他躲進水母咖啡館時，一定也是沒有任何防備的。

很快，他就發現現實總是喜歡捉弄人，原本一直冷清的咖啡館，今早卻成為了如同夜晚迪吧般的喧囂熱鬧。

現在是早上10點過一點，梁天便就無事可做，還有漫長的一天要渡過，梁天站在吧台旁看著今天水母咖啡館的客人，沒人注意到他進來。就連坐在吧台里來幫忙的劉菲兒也埋著腦袋玩著手機，四下靜悄悄地。

似乎該來的都來了，就連不該來的自己也來了。

每天女士袁玉、黑老大和他那一夥子兄弟，韓羽坐在黑老大身旁，可是他身上穿的那件夏威夷衫究竟是怎麼回事，蕭堯坐在斜對面，緊靠著袁玉，其關係也不明而喻。

再看看羅金百無聊賴地玩弄著啤酒杯浮起的冰塊，吳恩則是不停愛撫著他那頭上唯一一撮的頭髮，由上而下沉迷於此，你剛想認定他像個孩子一般天真時，他卻突然用成熟而又肯定的語氣就剛剛眾人關於街道衛生問題辯論一番，論據充足邏輯緊湊，絲毫不感到盛氣凌人，就算是面對陌生的人，他也不會是另一個樣子。反倒是馬小龍保持著沉默，他那雙可以用粗獷形容的雙手緊緊相互握著放在胸口，眼睛平行線地看著對面的黑老大。黑老大耷拉著腦袋，癟著嘴，雙手插在胸前，雙眼盯著桌上那杯放著冰塊的酒杯，他似乎想用意念之類的東西讓酒杯沸騰起來也說不一定。

「大叔！今天不是休息嘛。」瞟了一眼劉菲兒，低眉一臉稚氣，還有一副對他人都沒興趣的表情。

「嗯。」梁天從鼻子里不安地擠出一聲。

人們都說一杯黃湯下肚，不成神仙也升天，梁天能感受到背脊傳來的陣陣寒意，這個時候想要逃離出去顯然是不明智的，說真的，在他看上去那堆著一群人的核心地帶極不穩定，情況不那麼妙，梁天似乎嗅到了一種他十分熟悉的危險的味道。現在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群人，一個旁觀者並且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他用右手撐了撐下巴，順著手指的方向按在了脖頸上，脈搏跳動得輕微而有節制，他的手沒有移動，想像著滾燙的鮮血正在撞擊著鼓騷著他的舌頭，這就是命運啊！無可迴避如同黃河水奔流的生命，而他正活在這個裝滿痛苦、掙扎和壓抑的生命裡面，逃不出去就連一刻也呆不下去。如果這個皮囊沒有裝入應該或者不應該，我是不是就可以活得自由一些，那我一定可以好好地感受一些生命的美好，而忘卻它的拙劣。

梁天一口氣喝掉冰拿鐵，他的舌頭一陣陣地發杵，不知為何他卻感到十分幸福，那麻酥酥像電流一樣穿過刺激了全身的神經。他並不是一個事事都喜歡嘮叨的男人，現在他卻想能有人聽一聽他從腦子裡掏出來的垃圾。

「他們今天正在討論如何改進衛生問題。」韓羽臉上流露出平日間少見的笑容，梁天本來想含糊過去，不過他確實也對這幫突然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匯聚在一起感到好奇。「衛生問題？」梁天把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危險區域，那個水母冷漠而又無精打采地反射著昏暗的燈光。不知為何，在韓羽身邊總是會聚集不少危險味的人，梁天始終不解，現在他卻開始擔心起來，自己會是下一個。

「居委會要嚴肅街道衛生問題，市政府正準備申辦全國衛生城市，所以又來搞衛生活動。總之，就是一片亂。」劉菲兒補充說道。

「所以他們都被迫關門了，雖然他們每個月都按時給街道辦繳納了衛生費還按要求做了下水道管道修繕，不過當然一定也幹了不少壞事，比如直接把廚房髒水潑在樹洞子里，還有直接倒進排污口。」韓羽想了幾分鐘，閉上了嘴。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討論衛生問題？反正等衛生城市檢查結束後，不是該怎麼樣就還會怎麼樣嘛？何必還這麼麻煩。」

「是你們這些窮人所謂的自尊心在作祟吧，一定是的。」

「哦，說得也對，那你這個富二代面對這樣的事情，就用錢解決了是嗎？有錢能使鬼推磨，對吧！」

「錢，不是萬能的。這種事情錢都沒用，所以這個時候該佩服一下你們這些窮傢伙們那根本就不該有的所謂的自尊心，至少這個時候能體現出來它的優越性。」

「哦！優越性。」梁天不可置否地點著頭說道。

「話說，你不是休假嘛，怎麼一大早就跑來了。像是個逃難的，看你這身打扮。」

「那你這身打扮又是怎麼回事？」梁天上上下下打量著韓羽，似乎在說：「不該是窮人旅遊的這一套裝束。」

「蕭堯說適合在這樣的場合穿，就像是在海邊休假。」

簡直無法想像，一個奢侈品設計師居然審美只到這個階段。不過，很快梁天就意識到這根本就是蕭堯的惡作劇。他不得不對韓羽的大神經又是感到好笑又是羨慕，可是話說，這樣吸引進來的客人可就堪憂了。

他的視線再次轉向黑老大那一群人，打量著袁玉嫵媚動人的身體，還有紅潤的雙頰，你可以設想到的奇怪的畫面都不如現在梁天眼中所看到的，那般奇異。那簡直就是一副充斥嘲諷或者反諷的畫面。每到這個時刻，梁天就無比的同情自己。在他的眼中，自己的腦子一定是被什麼人放進去了奇怪的機關，思緒總是能敏感地體驗到幾乎無動於衷的悲哀，然後一旦他認定這正是人類已經忘記了千年的自然之道，卻一個不小心就繞進了死胡同，令他頓時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如何走出這個狹小的衚衕，而且有時候還會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他就總是在這個時候想，為什麼那些影視作品總是把殺人或者重大的事件都安排在暴風雨之夜，這難道不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兒嗎！天氣好就不會有人去干殺人的事嗎。可是今天，他覺得那些影視作品是正確的，因為逼進死胡同里的人，心裡就下著瓢潑大雨，濕噠噠地滴著水，總是不幹，也似乎並不情願干透。

「為什麼水母咖啡就沒遇上衛生檢查？」似乎是突然間想到，梁天這樣問道。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韓羽一副理所當然地表情說，簡直就是一副欠揍樣兒。梁天踮著腳踩在高腳凳上把手中的空杯置放在吧台里的桌面上，毫不客氣的反駁說：「還沒檢查到我們這裡吧。」

「你就不能忍一忍，話不能說盡。」

梁天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不解的神情，原本一來就想打聽的事兒，現在才突然想起來，就向還不停擺弄手臂的韓羽打聽。「話說，袁玉是怎麼和蕭堯在一起的，這組合有點奇特。」

「誒，也沒什麼，就是奇怪的人看上了奇特的人，原來袁玉是一個野性十足的女人，她一聽說有人敢向我伸刀子，就覺得那人必定不俗。所以就這樣，也算是好這一口，命中注定。」

「真的是『命』中註定，這也算是在水母咖啡吧誕生的第一對情侶。」梁天好奇的望著那對情侶，他腦子裡迅速閃過前妻的眼睛。

黑老大起身準備出去時才發現梁天也在，他呼哧呼哧的說：「嘿，小哥今天你怎麼來了，臉色不好，發生啥事情了嗎？」話音未落，他就轉過身沖著眾人吼著：「嘿，準備一下。」

韓羽用一隻手撐著吧台邊，被刺傷的另一隻手就吊著，活像個歪嘴的鴨子。「你們就商談好了怎麼對付了嗎？」

「哪有那麼快，我們現在準備出去回各家去弄點吃的，然後回來擺上一桌，大家就一塊吃。」

黑老大果然是把這裡當成自家客廳了。

「大叔，可以來幾個烤豬蹄嘛，正好我這裡正在準備義大利面，可以配在一起。」被劉菲兒佔了個先，這樣下去的話，水母就不再是韓羽的啦。

本來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著的梁天，看來事與願違。

令人無法想像的是，杜城吸著夾趾涼鞋，叼著煙走進了咖啡館。

「看來今天一定是一個好日子。」韓羽嘴角含笑，喉嚨乾咳了幾聲，不過很快就被他捧腹大笑的聲音掩蓋過了。

「這小子出現，不是一件吉祥的徵兆。」梁天不禁下意識地向吧台後靠了靠。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他的。」

「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變成一對啦。」

「韓羽，請你恰當使用辭彙。」

杜城完全無視韓羽，就像另一個韓羽。

「想委託你一件事情，能出去談嗎？」

「委託？我又不是律師事務所。」

「總之只有你可以啦，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杜城幾乎沒考慮梁天是不是已經同意，一個人轉身走向出口。

「我可以不去的。」梁天在做最後垂死的掙扎。

「那我就要把你今天為什麼會到這裡出現的緣故公告出去。」杜城滿意地揮著那長臂猿的手臂，而梁天迅速地起身就像一顆爆彈衝出咖啡館。

「看來又多了一個不可告人秘密被人抓住的傢伙。」劉菲兒縮回伸出的脖子念念叨叨地。

中午時分，梁天總算是在盡量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氣氛下溜進咖啡館。

黑老大坐在那個碩大的沙發上，啃著烤豬蹄，滿手油膩，兩片嘴唇就似燒紅的香腸，而吳恩手裡夾著煙，嘴巴吧嗒吧嗒吮吸著劉菲兒的義大利面。

「這頓飯菜真是比我那天點的五星級飯店的還要好吃。」蕭堯的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袁玉。

「那天你可真是這裡最誇張的客人。」黑老大望著蕭堯那一雙並不怎麼安分的手說道。

「如果今天可以開業，我還可以請你吃更好吃的炒麵，用最新鮮的青椒和臘肉，還有軟硬適中的米飯一起，放在鐵板上，發出『哧哧』的聲音，那才是最巴適的。」吳恩手裡的義大利面開始有些冷了，可以看到芝士變得有些混沌。

「不過，烤豬蹄配義大利面，也算是中西合璧，挺有創意。」袁玉說。「只是有點甜膩啦。」

「對吧，就是這樣，所以還是要正宗的炒麵才有味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吃，你可以不吃啊。」劉菲兒一直坐在角落，她喝了一口果汁，她的表情里有幾分自信和不滿的不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據理力爭。羅金已經在自己的那個白色瓷盤子中擺放完整的豬骨，引得在一旁的馬小龍嘖嘖稱讚，黑老大對著那盤已經冒出頭的蔬菜沙拉盆發獃，不知從何下手，始終擺著一副老大的姿態故作鎮定，眼珠子卻在四下轉著，他似乎看到了能夠拯救他的人就是蕭堯，只見蕭堯左手持叉子對著一片青菜葉子一插到底，左右旋轉幾下便送入袁玉那嬌小的口中，黑老大無奈地看了看手中的叉子。

「搞不好街道辦會想辦法讓我離開這條街。」

水母咖啡館突然變得安靜凝重，他們本能地發現只有黑老大在這條街上沒有店鋪，現在還推著小攤車做流動商鋪。

保持沉默的不僅僅是他們，靜悄悄坐在吧台內的梁天也沉默著。

袁玉轉過身倒了一杯啤酒，向著中心的地方舉起杯，人們看見這隻手時的反應是出人意料的，至少梁天是這樣感覺到的。似乎一瞬間不愉快就變成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每個人一下子變得非常快樂，就算臉上、鼻子上都已經紅撲撲的。

蕭堯將一隻手放在袁玉的膝上，他的眼睛裡出現酒不醉人人自醉通常會有的那種炙熱。梁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嗨，這都算啥事情哦。」

韓羽從自己房間撩起帘子，聲音很大，水母咖啡館又再次陷入沉默。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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