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鄉下人沈從文
鄉下人沈從文
一九八〇年四月,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國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輕時光。
回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橋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也回到馮至的《南方之夜》: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它要在這靜夜裡火一樣地開放。
也回到沈從文的《鄉下人》:這些人生活卻彷彿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兒盡其生命之理。
那時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現在,我和Paul一走進大廳,卞之琳、馮至、沈從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只見一張發光的臉,微笑望著我們。
我立刻知道那是誰,跑過去不斷叫著:沈先生,沈先生,沒想到,沒想到!
他握著我的手,仍然微笑著。
我轉身拉來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這是誰?
Paul兩眼盯著他。
就是那個在衙門口轅門上、雲梯上看到許多人頭、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說。
沈從文!沈從文!Paul驚喜大叫。他雙手捧著沈先生的手說:我在華苓的沈從文評傳里,讀到你小時候去看殺頭的情景。
每逢他講到中國人的處境,他就會講那小男孩看到的那一串耳朵。我告訴沈先生。
他仍然淡淡笑著。
聶華苓與沈從文
那天,我舉杯暢飲,一連幹了幾杯酒。Paul吃驚地望著我,對在座的人說:華苓從沒這樣子喝酒。
兩桌人酒酣耳熱,談笑風生,好像各自都有可慶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沒說話,也沒吃什麼,只是微笑著坐在那兒。他的臉特別亮。
沈先生,怎麼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邊,為他揀了一塊北京烤鴨。
我只吃麵條,吃很多糖。
為什麼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愛上一個糖坊姑娘,沒成,從此就愛吃糖。
滿桌大笑。
Paul聽了我的翻譯,大笑說:這就是沈從文!
小說家又編故事了。我說:沈先生,海外許多人喜歡你的作品。我在台灣有你的《湘行散記》,一位好朋友忍痛割愛送給我,封面很可愛,有個小虎花園,還有幾筆小孩畫的樹木、小屋……
小虎是我兒子。他開心笑了。
那本書傳來傳去,書頁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夾子里。離開台灣,我只帶了那本書。
我的書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沒有反應。
沈從文的小說,是我六十年代從台灣到美國以後才一篇篇細讀的。五十年代在台灣,除了朋友之間私自流傳的《湘行散記》和《從文自傳》,再也找不到沈從文的書了,凡是留在大陸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書。那時沈從文在大陸也沉默了。
一九六四年,我到美國以後,遍尋沈從文的書。斜靠床頭,讀鄉下人的小說,嗑五香瓜子,瓜子殼灑了一地,又回到故鄉的土地上了。沈從文在《習題》一文中寫道:
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
沈從文說過,他能夠在一件事上發生五十種聯想。這大概不是誇大的話。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題材廣博,包括各種各類的人物:小科員、大學教授、年輕學生、潦倒文人、軍閥、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雞、軍官、老闆、獵人、走私犯、劊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農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現在他作品裡。
他寫得最好的還是鄉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從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鋪直敘,但那是經過藝術家選擇安排之後,和具體意象組織而成的文字——詩的文字,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叫人五官一起用來欣賞它。沈從文說「文字在一種組織上才會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做「情緒的體操」。又說:「一個習慣於情緒體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覺得比服侍女人還容易。」
沈從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說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種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氣淋漓、生機活潑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沒有關係的自然。「從容的各在那裡盡其生命之理」——那就是維持中國人在戰爭、殺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自然也可變成毀滅的力量。沈從文在某些作品裡也寫出與自然相悖逆的人——在戰爭、現代文明、機器、不幸的命運(好像什麼地方有毛病、不合理的那種不幸)各種大力下壓抑的人。在那些人物身上,「自然」就有毀滅性了。
中國人是順應自然的民族。中國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風暴雨的野性。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就是那樣的。那些鄉下人的愛、憎、慾望、死亡、青春、殘暴,全是赤裸裸的自然,是文明人所不認識的自然。現代文明社會的一切規範和他們沒有關係。因此,他們在文明人眼中是荒謬的。鄉下人認命,安於命,安於死亡。他們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沒有幻覺,絕不退卻。他們都要活下去,因為活著是很好的。他們都有些荒謬。
沈老(後中)與房東一家人合影,右前為房東長子陳克剛。
例如沈從文在《夫婦》那篇小說里所寫的,就是被文明、習俗、法律所摧毀的自然。故事是從一個不敢吃帶血炒小雞的城裡人璜的觀點來講的。他到鄉下去為了要治療神經衰弱症。聽見有人叫「捉了一對東西!」他以為是「捉到了兩隻活野豬」。村民圍著看熱鬧:
原來所縛定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女全是鄉下人,皆很年輕。女的在眾人無憐憫的目光下不作一聲,靜靜的流淚。不知是誰還把女人頭上插了極可笑的一把野花,這花几几乎是用藤縛到頭上的神氣,女人頭略動時那花冠即在空中搖擺,如在另一時看來當有非常優美的好印象。
這段文字是《夫婦》這篇小說最重要的一段文字。那一把野花是小說的基調,在小說里一再出現。野花、活野豬都是自然界的「東西」,那一對年輕男女也被叫做「東西」。他們兩人和野花野豬一樣是「自然」的生命。他們兩人體現的自然,就被作者不著痕迹地暗示出來了。
那一對年輕人大白天在山坳撒野,被一群漢子捉來示眾。為什麼必須捉來,被捉的人和捉的人皆似乎不甚明白。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紀很輕,不到二十歲。穿一身極乾淨的月藍麻布衣裳。漿洗得極硬,臉上微紅,身體碩長,風姿不惡。身體風度都不像普通鄉下女。這時雖然在流淚,似乎全是為了惶恐,不是為了羞恥。
女人那一身打扮,叫人想到月亮的藍,叫人聞到漿洗得極硬的衣裳透著的太陽氣味,叫人摸到麻布衣裳的粗糙。那些感覺全叫人聯想到自然。自然是不知羞恥的。
一個大酒糟鼻子的漢子,滿臉腫起肉塊,像才喝了酒,從人叢中擠出來,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臉一下,主張把男女衣服剝下,用荊條鞭打,打夠了再送到鄉長處。有人扯了這漢子的褲頭,說有城裡人在此,他才停住了。
屬於自然的慾望是美麗的,就像女人頭上插的那一把野花,和那喝了燒酒的漢子經過刺激的肉慾是一對照。
一個軍人模樣的人出現了。大家喊他作練長,是本地有實力的人物。他吆喝人站開,向城裡人炫耀威風,用稅關中盤問行人的口吻,盤問那一對年輕男女。
那女人不答,抬頭望望審問她的人的臉,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頭下垂,看自己的腳,腳上的鞋繡得有雙鳳,是只有鄉中富人才會穿的好鞋。這時有人誇獎女人的腳的,一個無賴男子的口吻。那練長用同樣微帶輕薄的口吻問:你從哪裡來的,不說我要派人送你到縣裡去!
大家提出各種處罰的辦法。喂尿給男子吃,喂牛糞給女子吃——那一類近乎孩子氣的話。那一對男女都不做聲。
作者寫到這兒,小說的主題完全發揮了:人性中的自然和文明、法律、習俗的對比。
那稱作練長的裁判官最後才知道:那一對年輕鄉下人原來是一對夫婦!新婚不久,一同回娘家,走在路上,天氣太好,兩人就坐在新稻草堆旁邊看山上的花。風吹,鳥叫。他們就想到一些年輕人做的事,就被人捉到了。
一九八〇年四月,我和Paul在北京見到沈從文先生後,又去了十幾個地方。兩個月以後回到北京。在我們離開北京返美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沈先生夫婦。沈先生作品裡寫到「黑里俏」,也許當年的張兆和是個黑里俏的美人。眼前的張兆和仍然俏麗,俏中透著滄桑。
那時從美國到北京,必須經過香港。在香港就有朋友告訴我,沈先生的處境好一些了,以前只有一間小屋子,現在搬到社會科學院新宿舍了。沈先生改善的家有兩間房。四月見面時,沈先生臉色紅潤。這次見面,他兩腿已患風濕,行動不便。僅僅兩個月,沈先生就衰老一些了。室內陳設簡單,一張鑲嵌波斯人玩球的古雅木櫃,也就特別顯眼。那才是寫出《靜》那樣精緻小說的沈從文所欣賞的藝術品,我盯著那柜子如此想。
我以前收集的東西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全丟了,沈先生說。他彷彿已體會到我的悵惘。
我轉頭看靠牆的書架,上面擺著一些書。
我的書,在文化大革命中,論斤論兩賣掉了。
我告訴沈先生,六十年代美國傳文出版社(TwaynePublishers)計划出版一套世界文學家評傳的叢書,約我寫《沈從文評傳》,我到處找他的書。跑遍了美國幾所大學的圖書館,在香港舊書店布滿灰塵的舊書店挖掘,才收集了他部分作品。
沒有什麼值得寫的,沈先生說。
您是我最佩服的現代中國小說家。
沈先生謙虛地笑笑。
您不寫了,是中國文學一大損失。
我的小說過時了。
好的藝術品永遠不會過時。
現在研究古代絲綢,不是寫作的心情了,也寫不出來了。
沈先生夫婦帶我們走進內室。到處堆著資料。他倆捧出一疊厚厚的本子,上面全是古代服飾,絲綢錦繡紋樣。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錦繡,明暗交織著細緻的色彩,就和沈先生一篇篇小說一樣。那是他在漫長艱苦的日子裡,用另一種方式而凝鍊的藝術匠心,是否用筆寫出,也就無所謂了。
我和Paul驚嘆得說不出話了。
沈先生微笑著,笑得那麼自然,那麼恬適,無掛,無慮,無求。那微笑透著摸不透的禪機。
這麼一間小屋子,這麼多的資料,怎麼工作呀!我說。
屋子在大街上,來往車輛太多,太吵了。沈先生說。
這些絲綢錦繡,有藝術價值、歷史價值、學術價值,甚至有實用價值。
很對,可以仿造,增加外銷。我建議了。
有結果嗎?
沒有辦法。他搖搖頭,仍然微笑著。
我們離去時,沈先生夫婦送到樓梯口。
我說:下次來北京,再來看你們。
走出公寓大樓,我對Paul說: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最好的小說家,三十年沒寫小說了。現在,我覺得他並沒浪費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藝術的尊嚴。
我完全同意。你不知我有多感動。他是中國的國寶呀!竟然被冷落了這麼多年,現在仍然被冷落!
四年以後,一九八四年六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頭一年已中風了。本不敢去擾他,但是,不去看他就來不及了。老一代逐漸凋零了。一九八〇年,去看茅盾先生,他剛從醫院回家。見到我和Paul說:我很想見你們。離去時,他堅持要送到大門口。我們攔住他。我永也忘不了他喘著氣拄著拐杖站在天井裡,向我和Paul頻頻招手的神情,依依不捨——不舍他最後尚存的生命。我們一步一回頭。他不斷招手,微微地,依戀地。走出門外,我很久說不出話。在他們那一代人身上看到的,是個人遭遇所反映的充滿矛盾的中國現代史。
我終於決定去看沈先生。他還可以站起來,但不便行走。當天下午他還得去醫院檢查。我沒久留,也沒多說話,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麼一個人,在為人和寫作上,沈從文是她仰望的天空。離去時,沈先生堅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後一面了?一個中年男子扶著他,送我到樓梯口。那就是我捧著讀的《湘行散記》的封面上小虎花園的小虎。
摘自:聶華苓著 《三生影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6月 出版
※一顆匠心數十載,傳承之火永不滅
※為什麼我們越來越愚蠢
※這些被誤傳為倉央嘉措的詩歌,都美到了極致
※這可能是最差的球隊,但我們有最好的球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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