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禮之用和為貴」章研讀札記

謹按：

「學而時習」欄目自2017新年改組，隔周舉辦《論語》網路讀書會，逐條精讀《論語》（以朱子《集注》、《語類》、《或問》等文獻為主）。要求主講會講前撰札記，隨後將討論實錄精選一二附於札記後，於公眾號推送。

主講人：張茹夢

時間：2017年8月18日

【經文】：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集注】：

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蓋禮之為體雖嚴，而皆出於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先王之道，此其所以為美，而小事大事無不由之也。

承上文而言，如此而復有所不行者，以其徒知和之為貴而一於和，不復以禮節之，則亦非復理之本然矣，所以流蕩忘反，而亦不可行也。程子曰：「禮勝則離，故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以斯為美，而小大由之。樂勝則流，故有所不行者，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范氏曰：「凡禮之體主於敬，而其用則以和為貴。敬者，禮之所以立也；和者，樂之所由生也。若有子可謂達禮樂之本矣。」愚謂嚴而泰，和而節，此理之自然，禮之全體也。毫釐有差，則失其中正，而各倚於一偏，其不可行均矣。

【講論】：

一、「禮之用，和為貴。」

以《集注》解：

「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

「用」的含義是具有作為主宰意義的「行使」、「運用」之意。

整句意義為「禮之為體雖嚴，而皆出於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

《語類》：

1、禮之出於自然，無一節強人。須要知得此理，則自然和。

2、直卿言：「『禮之用，和為貴。』今觀《內則》一篇，則子事父母之禮亦嚴矣。然下氣怡色，則和可知也。觀《玉藻》、《鄉黨》所載，則臣之事君，禮亦嚴矣。然一爵而言言，二爵而油油，君在與與，則和可知也。」曰：「如此，則和與禮成二物矣。須是見得禮便是和，乃可。如『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可謂至嚴矣！然而自肯甘心為之，而無厭倦之意者，乃所以為和也。至嚴之中，便是至和處，不可分做兩截去看。」道夫

3、或問「禮之用，和為貴」。曰：「禮是嚴敬之意。但不做作而順於自然，便是和。和者，不是別討個和來，只就嚴敬之中順理而安泰者便是也。禮樂亦只是如此看。」祖道

4、曰：「要須是窮理始得。見得這道理合用恁地，便自不得不恁地。如賓主百拜而酒三行，固是用恁地，如『入公門，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過位，踧踖如也』。苟不知以臣事君合用如此，終是不解和。且如今人被些子燈花落手，便說痛。到灼艾時，因甚不以為痛？只緣知道自家病合當灼艾，出於情願，自不以為痛也。」

附——其它的句讀及解法：

「禮之用」中「用」為「效用」，「和」為「和諧」、「和美」、「和平」之意，整句解釋為「禮之效用，以至於和諧人倫、和美人心、和平人類為可貴」。（參見丁老師《論語讀詮》）

愚按：朱子的解法注重於「『和』之貫穿『禮』之始終、透乎『禮』之內外」（參見《論語讀銓》）。聖人制禮，依天理，順人情，無不出於自然。則人之行禮，其自然處發見於人心，而為「和」，表現為「從容」、「甘心」、「安心」，聖人順理而行，處之莫不中節。然學者須下工夫，窮得道理方可。後一種解釋，竊以為此處以「和」為人性本身所具有的「和樂」之天性，顯著之則表現為社會人類之和諧和美。（此為主講自己的理解，未必與原意相同）

疑問思考：此「和」之意義與《中庸》「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的「和」字意義比較。

二、禮、敬、和、樂之關係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禮記·樂記》

《語類》：

1、曰：「禮雖主於嚴，其用則和。」因舉「禮主於減，樂主於盈」一節，問「禮樂」二字相離不得。曰：「也須看得各自為一物，又非判然二物。」謙之

2、問：「和便是樂否？」曰：「也是禮中之樂，未便是樂。樂中亦有禮，如天子八佾，諸侯六，大夫四，士二，又是樂中之禮。」

3、禮之和處，便是禮之樂；樂有節處，便是樂之禮。僩

4、仁甫問：「《集注》載程子禮樂之說，何如？」曰：「也須先是嚴敬，方有和。若直是盡得敬，不會不和。臣子入朝，自然極其恭敬，也自和。這不待勉強如此，是他情願如此，便自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婦朋友各得其位，自然和。若君失其所以為君，臣失其所以為臣，如何會和？如諸公在此坐，都恁地收斂，這便是和。若退去自放肆，或乖爭，便是不和。通書說：『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後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故禮先而樂後。』說得最好。」賀孫

5、問：「上蔡謂『禮樂之道，異用而同體』。還是同出於情性之正？還是同出於敬？」曰：「禮主敬，敬則和，這便是他同體處。」道夫

6、問：「『禮樂之道，異用同體』，如何？」曰：「禮主於敬，樂主於和，此異用也；皆本之於一心，是同體也。然敬與和，亦只一事。[砥錄云：「卻只是一事，都從這裡發出，則其體同矣。」]敬則和，和則自然敬。」

7、問：「禮樂同體，是敬與和同出於一理否？」曰：「敬與和同出於一心。」曰：「謂一理，如何？」曰：「理亦說得。然言心，卻親切。敬與和，皆是心做。」曰：「和是在事否？」曰：「和亦不是在事，在心而見於事。」淳

8、童問：「上蔡雲『禮樂異用而同體』，是心為體，敬和為用。集注又雲，敬為體，和為用，其不同何也？」曰：「自心而言，則心為體，敬和為用；以敬對和而言，則敬為體，和為用。」淳。

《論孟精義》：

1、謝曰：「禮樂之道，異用而同體，相反以相成。陰陽也，剛柔也，動靜也，仁義也，文武也，莫不如是，何獨禮樂不然乎？」

2、范氏曰：「凡禮之體主於敬，而其用則以和為貴。若有子可謂達禮樂之本矣。」

《四書或問》：

曰：「若如范氏之說，則遂以樂為禮之用，可乎？」曰：「《樂記》有之：『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則其相為體用也，古有是言矣。」

愚按：

（1）「以敬對和而言，則敬為體，和為用」：「禮之體主於敬，而其用則以和為貴」，禮先而樂後，「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

（2）「自心而言，則心為體，敬和為用」：禮樂異用同體，「禮主於敬，樂主於和，此異用也；皆本之於一心，是同體也。」

（3）敬、和與禮、樂之關係：「敬者，禮之所以立也；和者，樂之所由生也。」敬、和於心發見處而言，而禮、樂偏於制度、教化、風氣而言。朱子以為，此處「和」未便是「樂」，是「禮中之樂」。

三、「小大由之」「有所不行」意思爭議

句讀一：「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句讀二：「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句讀三：「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第一種為朱子依程子之句讀，以為「小大由之」為「小事大事皆是個禮樂」，「有所不行」為下句起語，與「亦不可行」指同一件事情。

第二種句讀「小大由之」含義與朱子同，然「有所不行」獨立成句，蓋獨指一意，與後句所指意不同且相併。

第三種句讀「小大由之」中「之」字指「和」，意為小事大事皆以和為準，然卻有行不通的。此亦獨立為一意思與後句不同。（參見謝說和楊說）

《語類》：

1、「小大由之」，言小事大事皆是個禮樂。合於禮，便是樂。故《通書》云：「陰陽理而後和。」故禮先而樂後。卓

2、又曰：「『有所不行』，只連下面說方通。如曰有所不行者，『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如《易》里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賀孫

《論孟精義》：

謝曰：「小大由之，有所不行，恐其無辨也。聖人於一拜一揖升降之間，猶有隆殺焉，又況小大乎？則其用和於下大夫者，必有異於上大夫矣。『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蓋惡其瀆也。事君之辱，朋友之疏，豈不以數乎？家人之失節，豈不以婦子嘻嘻乎？知此，則知所節矣。聖人之和所以異於人之和者，知其有反而已。小大由之，不以禮節之，故均於不可行也。」

楊曰：「禮以敬為本，進為文，進而不已則離，故以用和為貴。《易》曰：『履和而至。』至則不可以有加矣，故先王之道斯為美也。然小大皆由之，則有所不行焉。孔子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侃侃，和也。上下異施，則非小大由之也。此之謂『知和而和』，然和而不以禮節之，則流矣，亦不可行也。」

《四書或問》：

或問：小大由之，諸說不同，而皆屬之下文，今獨從程子而屬之上文，何也？曰：以上文考之，既曰禮之用和為貴，則所謂斯為美者，皆指禮與和而言也。今若以為由禮，則上固雲和，是豈得越和而指禮。且小大之事，正欲其一由於禮，豈有一由於禮，而反至於不可行耶？若以為由和，則上之所謂和者，又未始離於禮也，亦不得遺禮而主和矣。且既曰由和而有不可行，則其曰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者，不亦重複之甚乎？若楊氏之意，則以小大由和，為不知和而和者，與小大雖能知和而和，而不以禮節者為兩說。如其說雖足以巧免重複之弊，然小大由之一句，亦未見其必為由和也。故此章之說，惟程子為得之，而范、周、尹氏皆祖其說，蓋亦不可易也。

四、「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

依據謝說：

「小大由之，有所不行」：意為不知和而和，此「由」只是依著做，不論其對象，上下同施，則無隆殺之辨。

「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意為知得和之隆殺之辯（即和之於尊卑親疏之異施），然不以禮節之（或施之過而無節），則亦不可行。

愚按：朱子以為觀文意，「之」未便就指「和」，「之」字既指「和」，也指「禮」，「和」與「禮」不可分，若楊氏之意，過於牽強。從朱子。竊以為「和」於尊卑親疏之異施，亦只是以禮節之處，有禮則有序，序則有別。

按朱子解釋，兩者同指一意。

《集注》：

程子曰：「禮勝則離，故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以斯為美，而小大由之。樂勝則流，故有所不行者，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嚴而泰，和而節，此理之自然，禮之全體也。毫釐有差，則失其中正，而各倚於一偏，其不可行均矣。

《語類》：

1、問：「『禮之用，和為貴』，是和在禮中；『知和而和』，是和在禮外？」曰：「只為它『知和而和』，都忘卻禮耳。」銖

2、「有禮而不和，則尚是存得那本之體在。若只管和，則並本都忘了。就這兩意說，又自有輕重。」義剛

3、周舜功問：「『從容不迫』，如何謂之和？」曰：「只是說行得自然如此，無那牽強底意思，便是從容不迫。那禮中自然個從容不迫，不是有禮後，更添個從容不迫。若離了禮說從容不迫，便是自恣。」義剛集注。

4、「禮主於敬，而其用以和為貴。然如何得他敬而和？著意做不得。才著意嚴敬，即拘迫而不安；要放寬些，又流蕩而無節。須是真箇識得禮之自然處，則事事物物上都有自然之節文，雖欲不如此，不可得也。故雖嚴而未嘗不和，雖和而未嘗不嚴也。」又曰：「和便有樂底意思，故和是樂之本。」閎祖

5、問：「《集注》云云，上一截將『從容不迫』說『禮之用，和為貴』，甚分明。但將『從容不迫』就下一截體驗，覺得未通。如《鄉黨》一書，也只是從容不迫，如何卻會不行？若會從容不迫，必不會無節。」曰：「只是立心要從容不迫不得。才立心要從容不迫，少間便都放倒了。且如聖人『恭而安』，聖人只知道合著恭，自然不待勉強而安。才說要安排個安，便添了一個。」賀孫

6、問：「『知和而和』，是從容不迫。」曰：「從容不迫雖是和，然其流遂至於縱而無節。」又曰：「學者而今但存取這心，這心是個道之本領。這心若在，這義理便在。存得這心，便有個五六分道理了。若更時時拈掇起來，便有個七八分底道理。」卓

愚按：禮勝，則節氣勝，於當和處未和，失於理；樂勝，則和氣勝，於當節處未節，亦失於理。

【討論】

鄭超：主講留了一個疑問：「此『和』之意義與《中庸》『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的『和』字意義比較。」不知主講現在是如何理解的？

張茹夢：對於此問題還不是很明白，暫且的一些想法。《集注》解《中庸》之「和」言「發皆中節，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而朱子以為此處之「和」為「從容不迫」、「不做作」之意，此則亦為「情之正」，此兩者之同處。然前者以情之未發已發而言，後者對禮之體用而言。

鄭超：謝謝，不作追問。

楊南：請問主講，「禮之用」的「用」是否有「效用」之意，作名詞講？

張茹夢：以朱子的解釋，則「效用」的意思輕，「效用」主要以結果而言，然朱子此處解釋則以人之「行使」「運用」而言，此亦可以說是作名詞講。然看《論語讀詮》，解此章句「用」為「效用」，以朱子此處解為「用和」，則似乎認為此處朱子解法以「用」為動詞，這裡我也有疑問。竊以為「禮的運用」中「運用」也可作名詞講？

楊南：「體用」之「用」似乎不單指結果，正如札記中所說，是貫穿始終的。現在明白一點了。

張茹夢：或可參見程子「體用一源」說，「體用」二字我也未能完全明白。

徐亞蘭：請問主講所說「對於後一種解釋」是不是就是把「用」解釋為「效用」，把「和」解釋為「和平」、「和美」？那麼這種解釋又是怎麼講到「以"和 為人性本身所具有的 和樂 之天性」這裡來呢？

張茹夢：是的。竊以為後一種解釋，是將「和」作為「樂」看了，《語類》里有提及諸家之說以「和」為「樂」，而朱子以為「和」未便是「樂」，而「樂」便是人情所不能免，此亦主要源於人之仁愛，則於社會就會表現出一種和平和睦之風。

劉曉飛：問主講，禮先而樂後，自理氣論上來講，如朱子引《通書》、《樂記》之言是也。禮先而樂後是否可以自工夫論上說，理解為持敬先於窮理？蓋能敬則自然有禮，明理則自然和樂，禮先而樂後，似乎也可以認為是持敬先於窮理？

張茹夢：或也可這樣說，「其初須持敬」，然看《語類》十九條：「禮主於敬，而其用以和為貴。然如何得他敬而和？著意做不得。才著意嚴敬，即拘迫而不安；要放寬些，又流蕩而無節。須是真箇識得禮之自然處，則事事物物上都有自然之節文，雖欲不如此，不可得也。」則未有不知理之持敬。若於學者而言（成年可識道理），則依程子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若為工夫則兩者不可偏廢，在下亦不能言說其先後關係。

劉曉飛：多謝主講解答，如黃口小兒，未知窮理，然亦須教之小學工夫，使之習於整齊嚴肅，日後方容易著手窮理工夫。竊以為其初須持敬、持敬窮理二義互彰而不可偏廢，不知主講理解與在下相同嗎?

張茹夢：同意曉飛所言。

鄭超：抱歉，我問個第三部分的問題，第二種句讀是誰的觀點？

張茹夢：是我在《論語讀詮》上看到的，暫且以為是丁老師的觀點。

鄭超：謝謝。我的《論語讀詮》現在不在身邊，後面再去細讀。

楊南：事君事父，是否當小心謹慎、戰戰兢兢呢？若是，如何又從容不迫？

張茹夢：「小心謹慎、戰戰兢兢」也是自己「甘心」為之，不如此不「安心」，此同出於此心，至嚴處為至和，兩者不能說是矛盾的。

楊南：謝謝主講，我還要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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