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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自述:《霸王別姬》的編演

「崇林社」在吉祥茶園演到1921年下半年,我們就開始排演一出新編的戲《霸王別姬》。

楊小樓先生演過霸王這個角色,那是1918年4月初,楊先生、錢金福先生、尚小雲、高慶奎在「桐馨社」編演了《楚漢爭》一、二、三、四本,這是我離開「桐馨社」以後的事。我曾看過這齣戲,是分兩天演的。我記得楊先生在劇中演項羽,過場太多,有時上來唱幾句散板就下去了,使得英雄無用武之地,雖然十面埋伏有些場子是火熾精彩的,但一些敷衍故事的場子,佔用了相當長的時間,就顯得瘟了。

我們新編這齣戲定名為《霸王別姬》,由齊如山寫劇本初稿,是以明代沈采所編的《千金記》傳奇為依據。另外也參考了《楚漢爭》的本子。初稿拿出來時場子還是很多,分頭、二本兩天演完。這已經到1921年的冬天,我們開始準備撒「單頭本子」排演了,有一天吳震修先生來了,他說:「聽說你和楊小樓打算合演《霸王別姬》,那太好了。」我就把頭、二本《霸王別姬》的總講拿給他看,並說:「您看了如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您告訴我們。」吳先生仔細地看了一遍後說:「我認為這個分頭、二本兩天演還是不妥。」這時候寫劇本的齊先生說:「故事很複雜,一天擠不下,現在劇本已經定稿,正在寫單本分給大家。」吳先生說:「如果分兩天演,怕站不住,楊、梅二位也枉費精力,我認為必須改成一天完。」他說到這裡語氣非常堅決。齊先生說:「我們弄這個戲已經不少日子,現在已經完工,你早不說話,現在突然要大拆大改,我沒有這麼大本事。」說到這裡就把頭、二本兩個本子往吳先生面前一扔,說:「你要改,就請你自己改。」吳先生笑著說:「我沒寫過戲,來試試看,給我兩天工夫,我在家琢磨琢磨,後天一準交卷。」

《霸王別姬》中梅蘭芳和楊小樓分飾虞姬和霸王

當時我感到吳先生的主張很有道理,因為《楚漢爭》就是分兩天演失敗了。《霸王別姬》的初稿,仍有鬆散的毛病,改成一天演,的確是高明的見解,但我又擔心吳先生改本子沒有把握。

兩天後,吳先生拿了本子來,他對齊先生說:「我已經勾掉不少場子,這些場子,我認為和劇情的重要關子還沒有什麼影響。但我究竟是外行,銜接潤色還需大家幫忙。我這樣做固然為聽戲的演戲的著想,同時也為你這個寫本子的人打算,如果戲演出來不好,豈不是『可憐無益費工夫』嗎?」齊先生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堅持成見,而是和大家共同研究潤色繼續加工。

第一次演出時的情況

《霸王別姬》頭、二本的總講,由初稿二十多場刪成不滿二十場,以霸王打陣和虞姬舞劍為重點場子,進行排練時,轉瞬已是舊曆臘月底,二十六七日演了封箱戲,照例祭神,在前門外取燈衚衕同興堂全班吃一次酒飯,年前就不再唱戲也不排戲,各人都在自己家休息過年。正月初,擇一天日子開市,一面演出,一面排戲。到了正月十九日,我們第一次在第一舞台演出了《霸王別姬》。

我有個老本子里還夾著當年第一次演出時在後台貼在牆上的「提綱」,是揭下來留作紀念的。角色的分配,提綱上是這樣寫著:楊小樓項羽、梅蘭芳虞姬、姜妙香虞子期、許德義項伯、李壽山周蘭、遲月亭鍾離昧、李鳴玉劉邦、王鳳卿韓信、錢金福彭越、汪金林李左車、傅小山大纛、甄洪奎張良、扎金奎陳平、方洪順樊噲、侯海林馬童、焦風池中軍、郭春山報子、柴得全漁夫。羅文奎、賈多才、高登雲、張瑞亭、姜玉佩、趙春錦、姜士緒、福少田八個子弟兵。王桂山、董玉林、胡長泰、朱得祿、姜連彩五宮女。陶玉樹、張棟、杜明、陶玉政四藤牌。劉硯亭、王玉吉、丁水利、袁增福、陳椿鈴、楊中和漢將。

戲一開始韓信〔發點〕(〔發點〕,崑曲脾〔水龍吟〕在京劇中用嗩吶吹奏又名〔發點〕)上,緊跟著項羽出場又是〔發點〕上,在老戲裡是從來沒有這樣安排的,這就是吳震修先生自己說的「外行乾的事」,可是當時也想不出什麼高招來,就這樣上了。我們第一回商量著在第一舞台演,可以多上人。平常第一舞台最多賣個五成座就算不錯了,有一次夏月潤、夏月珊的班從上海來北京,因為他們帶來的有幾個戲如《拿破崙》《地藏王》等都是大布景戲,所以必須在這個可以大轉舞台的戲院演,但是仍然只上幾成座。所以北京的班都不願在那個館子演,只有義務戲可以滿座。這次《霸王別姬》居然也滿了。那天后台貼的提綱雖然是已經從二十多場刪成十多場的提綱,可是過場還是多,有的場子相當長,最大的就是九里山大戰那一場,打的套子也很多。我在後台聽前面鑼鼓喧天,武行頭管事的朱玉康在台簾旁註視著場上,有時又招呼著後台,一會兒從場上進來幾個扎靠的,一會兒從上場門出去幾個藤牌手,前台固然很火熾,後台也是顯著熙熙攘攘。這場大武戲完了之後,楊老闆下來雙手輕快地掭了盔頭,對我說:「蘭芳,我累啦,今天咱們就打住吧。」我說:「大叔!咱們出的報紙是一天演完,要是半中腰打住,咱們可就成了謊報紙啦。我知道您累了,這場戲打得太多了,好在這下邊就是文的了,您對付著還是唱完了吧,以後再慢慢改,這個戲還是太大。」當時他沒有加可否,接著說了一聲:「還勒上吧。」我趕緊賠笑說:「您再歇會兒,還有工夫哪。」正說著就聽見管事李春林大聲說:「來啦!來啦!虞姬!虞姬!」我看楊老闆又戴上盔頭,我才放下心出去,總算一天把戲唱完了。

霸王的垓下之歌

第二天晚上,我和玉芙,還有馮(幼偉)、齊(如山)、吳(震修)三位,五個人一起到笤帚衚衕去看楊先生。在那間小樓上我們幾個坐下之後,楊先生向來要說客氣話之前總是提高嗓門面帶笑容先「啊!啊!」幾聲,這一天也不例外,抱拳向馮、齊、吳三位說:「這出《霸王別姬》頭回唱,不怎麼整齊,您三位多包涵。」馮先生說:「戲唱的很飽滿,很過癮,聽戲的也都說好,排場火爆,大家都賣力氣,我想您太累了吧!」楊先生笑著在嗓子眼裡輕輕地「哦」了一聲,這也是他向來有的一個特點,是對馮先生的誇獎表示承認,而又不敢當的意思,然後說:「不累!不累!您三位看著哪點不合適,我們倆好改呀!」吳先生接著說:「項羽念『力拔山兮……』是《史記》上的原文,這首歌很著名,您坐在桌子裡邊念好像使不上勁,您可以在這上面打打主意。」楊先生輕輕拍著手說:「好!好!我懂您的意思,是叫我安點兒身段是不是?這好辦,容我工夫想想,等我琢磨好了,蘭芳到我這兒來對對,下次再唱就離位來點兒身段。」這天大家聊到深夜才散。

(按)劉硯芳先生說:「從第二天起,我們老爺子就認真地想,嘴裡哼哼著『力拔山兮……』手裡比劃著。我說:『這點身段還能把您難住?』老爺子瞪了我一眼說:『你懂什麼?這是一首詩。坐在里場椅,無緣無故我出不去,不出去怎麼安身段?現在就是想個主意出去,這一關過了,身段好辦。』老爺子吃完飯,該沏茶的時候了,掀開蓋碗,裡頭有一點茶根,就站起來順手一潑,我看他端著蓋碗愣了愣神,就笑著說:『嘖!對啦,有了!』原來他老人家已經想出點子來啦,就是項羽把酒一潑,趁勢出來。」

過了幾天笤帚衚衕打電話來叫我去一趟,我晚上就去了。一見面楊先生就說:「回頭咱們站站地方啊。」我說:「大叔您安了身段啦?」楊先生說:「其實就是想個法兒出里場椅,不能硬山擱檁地出去是不是?」我說:「您有身段,我也得有點陪襯哪。」楊先生說:「你念大王請,〔三槍〕,喝酒;我喝完酒把酒杯往桌上頓一下,念『咳』跟著我就站起來把酒一潑,杯子往後一扔,就勢出了位,你隨著一驚,也就站起來啦。我念『想俺項羽呵!』唱『力拔山兮……』,咱們兩人來個『四門斗』不就行了嗎?」當時我們來了幾遍,「力拔山兮」,他在「大邊」里首按劍舉拳,我到小邊台口亮相;「氣蓋世」,他上步到「大邊」台口拉山膀亮相,我到「小邊」里首亮高相;「時不利兮,騅不逝」,雙邊門,「騅不逝兮」,各在自己的一邊勒馬;「可奈何」,二人同時向外攤手;「虞兮虞兮」他抓住我的手腕。我說:「咱們就先這樣來,唱完了再研究。」

過了幾天我們白天在吉祥演出,又貼《霸王別姬》,場子比上次又有減少,大約從韓信坐帳到項羽烏江自刎共有十四五場,打的還是不少。當時這齣戲我還唱一段西皮慢板,這一天的演法給初期的《霸王別姬》暫時定了型,演了一個時期,逐漸修改,覺得慢板也有點瘟,後來就不唱了,我記得還灌過一張唱片。楊先生也覺得打的太多,反而落到一般武戲的舊套,這齣戲的打應該是功架大方,點到為止,擺擺像,所以也逐漸減了不少。這齣戲在北京每年義務戲總要演幾次,最後是1936年的秋天我從上海回來,又合演了三次,到這個時期我們已減到十二場,解放後減到八場。

虞姬的舞劍

在排演《霸王別姬》之前,我曾經請了一位武術教師,教我太極拳和太極劍,另外還從鳳二爺學過《群英會》的舞劍,和《賣馬》的耍鐧,所以《別姬》這套舞劍裡面也有這些東西。當時小報副刊曾有人用駢體文挖苦我「虞姬寶劍舞如叔寶之鐧,嫦娥花鋤掄如虹霓之槍」,也並非無的放矢。戲曲里的舞劍,是從古人生活中沿襲下來的一種表演性質的器舞,所以裡面武術的東西我用的比重很少,主要還是京戲舞蹈的東西,其中還有一部分動作是外行設計的。其中齊如山就出了不少點子,姚玉芙曾說過:「齊先生琢磨的身段有些是反的。」我說:「有點反的也不錯,顯得新穎別緻,只有外行才敢這樣做,我們都懂身段有正反,也不會出這類的主意。」

關於舞劍與音樂的配合,我認為採用〔夜深沉〕曲牌是非常恰當的,這個曲牌來源於崑腔《思凡》里〔風吹荷葉煞〕中幾句唱詞作為頭子。「夜深沉,獨自卧,起來時獨身坐,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髮緣何。」最早用在京戲《擊鼓罵曹》里作為打鼓時的伴奏,它的節奏感很強,又是一整套,不是用一組簡單的工尺來回反覆,這就對於舞蹈有了豐富多彩的創造條件。可是打鼓的拉胡琴的又必須有一些獨奏的傾向,不能對舞蹈僅僅採取「隨」的辦法。我對琴師說:「您拉您的,甭管我,我找您,就可能不會墜了。」這樣「兩找」就更給人一種合拍符節的感覺。徐蘭沅先生也曾說過:「胡琴跟舞劍的配合最犯忌是『等』。如果拉胡琴的不把尺寸做好,只是跟著虞姬身段在後邊走,那麼勢必越拉越慢,不但鬆懈而且准把虞姬給累躺下。」在這點上我們兩人心氣是一致的。

我心目中的楊小樓

我心目中的譚鑫培、楊小樓這二位大師,是對我影響最深最大的,雖然我是旦行,他們是生行,可是我從他們二位身上學到的東西最多最重要。他們二位所演的戲,我感覺很難指出哪一點最好,因為他們從來是演某一齣戲就給人以完整的精彩的一齣戲,一個完整的感染力極強的人物形象。譬如楊先生的《長坂坡》,在那些年當中變更是很大的,可是當時的人看了沒有感覺這場怎麼改的,哪一點怎麼從前沒有,哪幾句唱為什麼不唱,這些感覺通通沒有,只覺得更好了。又譬如《安天會》的孫悟空,他是向張淇林先生學的。有一次人民代表載濤先生和我說:「我的《安天會》也是跟張先生學的,小樓剛演這齣戲時便一手一式和我學的一樣,幾年之後人家化開了就不一樣了,他這類的變動還不少,可是對於張先生原來的好處一點也沒有丟。」我認為楊先生的孫悟空正是這類動作上表現他是神又是猴王。明代大文學家吳承恩筆下創造的孫悟空形象經過若干演員在舞台上積累的經驗被他繼承發展就更鮮明了。如《安天會》、《水簾洞》的孫悟空這種角色在楊先生以後,看得過去的還有幾個人,不過距離楊先生的水平那就有天淵之別了。

還有楊先生演《夜奔》的林沖,《五人義》的周文元,《三擋》的秦瓊,都比文學作品上的人物更集中更提高,當我們閱讀文字上提到這些英雄人物時,自然而然在眼中出現的形象就是楊小樓,而不是別的形象。如果沒有看過楊的戲,聽我這樣說也許誤解為楊雖然演武生大概在台上仗著唱念做取勝,武功也許平常。蓋叫天和我說過:「我年輕時在上海,當楊老闆第一次到上海,我們武行都以為他就是好嗓子好扮相,可是腰腿功夫不見得比我強,要講『翻』,大概比不過我。頭一天打泡戲《青石山》,我的大馬童,錢先生周倉,他們兩人那一場〔四邊靜〕曲牌中的『身段』,那份好看是我想得到的,驚人的是和九尾狐打的那套,一繞,兩繞,三繞踢九尾狐的『搶背』(搶背,在這裡是指關平以刀攢繞九尾狐的刀頭,然後把九尾狐踢倒。)這一踢的時候,他自己的靠旗都掃著台毯了,就這一下子後台武行全服了。他跟遲三哥、傅小爺(即遲月亭、傅小山)演《水簾洞》鬧海那一場,在曲子里的跟斗翻的那份漂亮,落地那份輕,簡直像貓似的,我是真服了。後來我們拜了把兄弟,還有俞五哥(俞振庭)。」以蓋叫天前後不同的概念正說明了沒看過楊小樓,就不容易理解別人所說楊表演藝術的精湛程度。在我的心目中譚鑫培、楊小樓的藝術境界,我自己沒有適當的話來說,我借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裡面的話,我覺得更恰當些。他說:「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在筆先,畫盡意在。」譚、楊二位的戲確實到了這個份,我認為譚、楊的表演顯示著中國戲曲表演體系,譚鑫培、楊小樓的名字就代表著中國戲曲。

1922年的春天,我們「崇林社」排演了《霸王別姬》之後,在吉祥茶園演了些日子,我們「崇林社」應上海的約去演了一個時期,這就是前面我在《從繪畫談到〈天女散花〉》一章里所提到的那一次。在這一年夏天回北京,我就開始組「承華社」,以後和楊先生雖然不在一個班,但在義務戲,或堂會戲,或出外,還是常有機會合作。除了上面已談過的合作戲之外,還有一出《摘纓會》是和楊、餘三人合作的。這齣戲是老生的正戲,余叔岩演楚莊王,楊演唐蛟,我演娘娘,每逢演這齣戲,我和楊因為活兒太輕,總在前面每人再加一出,這出《摘纓會》等於三人合作的象徵。

楊先生不僅是藝術大師,而且是愛國的志士,在盧溝橋炮聲未響之前,北京、天津雖然尚未淪陷,可是冀東二十四縣已經是日本軍閥所組織的漢奸政權,近在咫尺的通縣就是偽冀東政府的所在地,1936年的春天,偽冀東長官殷汝耕在通縣過生日,舉辦盛大的堂會,到北京約角,當時我在上海,不在北京,最大的目標當然是楊小樓。當時約角的人以為從北京到通縣乘汽車不到一小時,再加上給加倍的包銀,約楊老闆一定沒有問題。誰知竟碰了釘子,約角的人疑心是嫌包銀少就向管事的提出要多大價錢都可以,但終於沒答應。1936年,我回京的那一次,我們見面時曾談到,我說:「您現在不上通州給漢奸唱戲還可以做到,將來北京也變了色怎麼辦!您不如趁早也往南挪一挪。」楊先生說:「很難說躲到哪去好,如果北京也怎麼樣的話,就不唱了,我這麼大歲數,裝病也能裝個十年八年,還不就混到死了。」1937年,日本侵略軍佔領北京,他從此就不再演出了。1938年(戊寅年正月十六日),因病逝世,享年六十一歲,可稱一代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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