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非遺困局:被企業捆綁
十年前,著名戰略諮詢策劃專家、南京大學國際傳媒研究所所長潘知常曾說:江蘇是文化資源大省,但要真正成為文化強省,擴大文化江蘇的影響力,還需要把資源變成實力的機制與能力。
南京雲錦製成的《蒙娜麗莎的微笑》
此話不假,截至2016年,江蘇省共普查記錄非遺資源項目28922個,其中,已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10項,入選數量全國第一。
十年後,江蘇省文化廳非遺處處長王健在接受《經濟》記者採訪時表示:「相比於其他省份,江蘇的非遺保護算是處於第一梯隊。」
可以看到的數據是:國家藝術基金管理中心公布的2017年度立項資助項目名單顯示,江蘇省獲國家藝術基金資助4532萬元,申報量、立項量均居全國第二。此外,江蘇還發揮其藝術基金的效能,引導地方資金投入,聚焦現實題材,發掘文化資源,在戲劇領域成效顯著。
傳統工藝美術類非遺是否也如看起來的這麼美?《經濟》記者近日走進江蘇省,選取了市場化比較靠前,同時具有江蘇特色的非遺項目進行調研,發現「里子」遠比「面子」讓人印象深刻得多。
南京雲錦:傳承與時尚之間的矛盾
南京雲錦傳統織機
提起江蘇的非遺,南京雲錦任誰也不陌生。這個距今已有1600年歷史的中國傳統絲製工藝品,擁有現代機器無法取代的提花木機織造核心技藝,通常靠人的記憶編織出色澤光麗燦爛的錦。
南京雲錦一度是皇家的御用品,其技藝能一直流傳到現在,南京雲錦研究所功不可沒。
其中,周雙喜一度是最有成就的傳承人。他18歲進入南京雲錦研究所工作,之後還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南京雲錦木機妝花手工織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雖然非遺越來越受到國家和社會的重視,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竟然不會做雲錦了。」說起這些,周雙喜淡了雙眸,一直擺手的動作泄露了他的無可奈何。
南京雲錦研究所已經「今非昔比」了。
2015年,國內女裝品牌維格娜絲以1.35億元自有現金收購南京雲錦研究所100%的股份。試圖通過與全國唯一的雲錦專業研究機構——南京雲錦博物館合作,一方面來推動南京雲錦成為奢侈品牌,走向時尚化,另一方面,藉助南京雲錦在消費者心中的影響力來提高公司女裝產品的檔次,並用其高端面料推進公司的國際化運營。
周雙喜記得,當時的實施主體分為「雲錦研究所升級改造及營銷網路拓展項目」「雲錦時裝歐洲研發設計中心及雲錦歐洲旗艦店項目」兩個子項目。「剛開始,大家都還挺興奮。」但漸漸地,周雙喜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讓一批不懂非遺的人來發展非遺,能做好嗎?」周雙喜提出了自己的顧慮。
事實當真如此。經過一年多的磨合,周雙喜越發覺得這活沒法兒幹了。周雙喜解釋說,公司想以機械化的方式來走高端市場,但南京雲錦怎麼靠機械化?怎麼傳承非遺核心技藝?
說話間,周雙喜帶著《經濟》記者來到他拚死保下的傳統織機基地。從外觀看,這裡和周圍的房子並無兩樣,走進去才發現別有洞天。
「這織機的構造特別穩固,符合人體力學。」周雙喜介紹說,不過現在可能也保不了多長時間了,當初一同賣給了維格娜絲,過段時間要拆遷。
記者在裡屋見到了現代版的織機,不同於傳統織機上五顏六色的線,現代版的操作方法是先用電腦設計出來,然後一點點織上去。
這個工作室裡面有五六位工作人員,看到周雙喜帶著人進來看雲錦,他們臉上並無自豪的神情,反而給人一種從心底散發出的疲倦之感。
周雙喜拿起電腦圖紙和織機上面的色號指著告訴記者:「這以前哪需要標色號,都是工人們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來織出相應顏色的雲錦,經線和緯線交替得天衣無縫。」
做了幾十年雲錦的工作人員同樣都困惑了,紛紛搖頭,不知道怎麼做雲錦。
「想想也挺可笑。」周雙喜反問,這難道就是傳承發展的結果?
現在比較僵化的是,公司希望改變雲錦的製作方式來迎合市場,走高端化路線。但云錦製作工人認為這改變了傳承原有的面貌,而且雲錦的面料本身較厚,與時下輕薄的理念並不相符。在這種狀態下,項目遲遲推行不下去。
「那有什麼辦法。」一位工人尷尬地說著。
談到這,周雙喜也是有苦說不出。他是被返聘回來的,手裡的許可權也只是負責雲錦的傳承和製作,其他方面有心無力。
那早前為什麼要把研究所賣給別人?
面對記者的疑問,周雙喜埋怨地說:「當初南京雲錦研究所的負責人也不懂非遺,恰逢那幾年生存困難,抱著也許能轉型成功的希望做了些許改變,沒想到造成了現在的結果。」
明式傢具:傳承與利潤之間的糾葛
明式傢具
無論怎麼說,南京雲錦還有衍生品,至少現在還未走進絕境。但明式傢具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明式傢具,也稱為蘇式傢具,是明代中葉以來,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能工巧匠們主要用紫檀木、酸枝木、枸梓木、花梨木等外來進口木材製作的硬木傢具。明式硬木傢具在全國很多地方都生產,但人們公認蘇式傢具是明式傢具的正宗。
雖然明式傢具也是被一家公司控股80%,但在大環境影響下,明式傢具的利潤空間一直被壓縮。
這讓醉心於明式傢具研究,曾設計過北京中南海紫光閣總理會見廳雕龍迎賓地屏、中共政治局第四會議室地屏、南京總統府洪秀全天朝王宮恢復等的許建平痛心不已。
今年60多歲的許建平,是蘇州紅木雕刻廠總設計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明式傢具製作技藝傳承人,在34歲時就已經在傢具設計界有了響噹噹的名聲。
記者在蘇州市吳中區姚舍路見到了他,一進屋,明式傢具簡單與大氣的氣息撲面而來。
明式傢具最為關鍵的是榫卯結構和創作者對線條的掌握。許建平從小生長於書香世家,「摸著紅木傢具長大」,也許是因為這份情緣,許建平長大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本家。
和其他人相比,許建平的優勢是他懂美術。「這是做明式傢具很重要的一個基本技能。」
這得感謝他剛畢業那會兒在蘇州刺繡研究所的經歷,特別是工筆花鳥技法的學習,為他以後做傢具設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正因為許建平豐富的實操經驗和極高的造詣,他很早就看明白了明式傢具中的門道——於細微處體現文化韻味。
但鑒於當前非遺的現狀和時代的發展,許建平也坦言,全國號稱做明式傢具的廠商,90%是仿的。「傳統的手作傢具,現在也沒有什麼市場,同樣一套傢具,純人工製作與雕花做出來的要20多萬元,但電腦雕花來做可能只需10萬元。」蘇州紅木雕刻廠有限公司為了保持極低的利潤,現在做傳統傢具和新式傢具的比例是4∶6,用後者賺錢的項目來平衡前者不賺錢的項目。純手工傳統製作明式傢具,一年只能做幾件出來,遠遠不夠工人維持生計。
「學習製作明式傢具真正出師至少也得10年時間。」許建平希望政府能給重點非遺項目配備一定的研究經費,否則在非遺傳承與公司利潤的天平兩端,傳承肯定處於弱項,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從事明式傢具的人會越來越少。
蘇扇:傳承與轉型之間的等待
蘇州檀香扇的製造工廠
相比於上述兩種非遺品類,蘇扇的狀況更是讓人大跌眼鏡。
記者在蘇州工藝美術博物館見到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制扇技藝代表性傳承人邢偉中,他所在的公司是蘇州如意檀香扇有限公司。當天正在進行裝修,邢偉中解釋說「工廠處於生產設備調整中」。
蘇扇是蘇州摺扇、檀香扇、絹宮扇、紙團扇的總稱,最負盛名的是前三者,都以製作精巧而聞名。檀香扇的發展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後期,走「精、細、雅、集」的發展路線。「其工藝的核心體現在拉花、燙花和雕花,從開始設計到製作,可能需要兩三年時間。」邢偉中說。
邢偉中是制扇行業中少有的科班出身,大家對他的制扇印象是「藝術中的靈性,商業中的理智」。在他看來,檀香扇要想獲得長遠的發展,必須要做精,每一把扇子當作作品來做,而不是產品。
因此,在邢偉中領導全廠進行創作的上世紀90年代,他要求每位創作人員每年提交一定量的精品創作稿,以此激勵大家創新、進步。
最初,檀香扇的主流創作還是以小型扇面、單一材料和傳統工藝為主,以產定銷的方式銷售。但在檀香扇處於饋贈和收藏的當代,這顯然不能滿足市場的需要。邢偉中大膽進行嘗試,突破材料限制和題材限制,用不變的工藝做出「大扇」,讓檀香扇又多了一條路——觀賞。
漸漸地,檀香扇的銷路以訂單製為主。但近幾年,藝術市場低迷,檀香扇的市場行情也不樂觀,急需找到走入尋常百姓家的方式。
而歷史遺留問題短時間無法解決,以往的技師們從年齡和知識面上都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做扇子雖然看起來不難,但要真正進入這個領域,還是很考驗創作者的美術功底、技巧性和悟性。邢偉中說:「很明顯,要突破現有的瓶頸,除了可以往旅遊紀念品和高附加值的收藏品方面轉變,最重要的還是人才。」
但具體如何實現,邢偉中並沒有決策權,他只能等著公司轉型了再做打算。
本以為企業的介入會給非遺傳承帶來好的局面,但事實看來,效果並不理想。周雙喜、許建平、邢偉中都是被返聘回公司擔任「高級」職務,但尚不能改變什麼,似乎發展到現在,進入了死局。
是否這些被企業捆綁的非遺項目沒有別的路徑可走?
為此,《經濟》記者諮詢了達晨創投文旅基金董事總經理何士祥,他認為非遺受到企業關注,說明其本身有可以商業化的基因,而在發展中,如何挖掘出這種基因就很重要。
首先,企業的發展不能偏離非遺的核心,在此基礎上,找到相對應非遺產品的分層市場,並做產業鏈的延伸,然後運用科技的手段,降低企業成本,擴大市場佔有率,最終達到現代化的生產布局。否則,小微行業的非遺市場很難突破重圍。
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院長魏鵬舉也持同樣的觀點。他告訴《經濟》記者,企業與非遺傳承的關係,就像商業與文化的關係,企業是手段,非遺傳承是核心,並不是所有的非遺項目都能商業化,只有當非遺產品IP化,一說大家都知道時,再找到可以市場化的路徑,企業的進入才能事半功倍,非遺的這條「取經路」才能順利完成。
文、圖/《經濟》雜誌記者 李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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