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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狗不咬人」為什麼沒人相信

導讀:我們需要明白一個事實,有的人沒有意願或沒有需要和陌生寵物狗直面打交道。因此更重要的問題很可能是,我們與陌生人相處的能力依然很低。

作者:羅東,1990年生,青年社會學人,就職於新京報·書評周刊。

兩年前到廣西玉林見到一幕幕讓我很困惑的場景,其中之一,是不論何種類型、何種體格的犬只,見到完全陌生的「愛狗人士」都毫不猶豫卸下防禦。瞬息轉變眼神,眨巴眨巴,儘是善意。有的還直接搖起尾巴來示好。但前一秒,它們可能還在籠子里狂吠不止。

近些年的玉林,是中國動物權利爭議最激烈的一座城市。從2011年以來,每年的六月中下旬,都有一批批抗議者前來,通過街頭辯論、行政舉報和司法訴訟等途徑抵制「狗肉節」——按照當地人的一種說法,全稱是「夏至日荔枝狗肉節」。外界稱他們是「愛狗人士」。我用更中性一些的動物權利倡導者或行動者

為收集碩士畢業論文的材料,我到了這座城市,時間是夏至日前夕。烈日當空。

那些外來的抵制者,有的戴著墨鏡,在當地人群中顯得尤為突出。隔著墨鏡,傳說中的眼神交流甚至都不存在。但這樣的突兀並未激起犬只的絲毫警惕。同年七月下旬,我到重慶參加一部叫《旺旺》的紀錄片拍攝,導演說,他到各地拍攝,所見所聞莫不如此。你說怪不怪?我心中的困惑於是更大。

這些困惑,原本只是材料收集中不太重要的花邊。我的關注點只是這一場抵制里的「國家—社會」關係(作者註:論文題目《邊緣的中心性:動物權利運動中的國家與社會》)。但現在,連日來,圍繞成都一起遛狗未拴繩被打毀容事件的爭議,重新喚醒了兩年前的場景。

成都一女主持人遛狗未拴繩被鄰居暴打

按照媒體報道和視頻監控,這起事件的過程不複雜。一位女士下樓買東西,將金毛帶出門溜,沒拴牽引繩。在超市門口,金毛朝一名小孩跑去。小孩家長立即護住小孩,另一名家長一腳將狗踹開。女士見狗被踹上前理論,雙方旋即發生肢體衝突。一目了然。

遛狗衝突有(成都)城市養犬管理條例——要求出門遛狗需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拴牽引繩——打架衝突有民法。照常毋需爭議。然而,網上的討論還是炸開了鍋,表現為一邊倒地狂批遛狗被打女士。罵其「活該」。

被打的女士說,金毛跑到小孩面前只是高興示好,而非攻擊;而在小孩家長看來,貿然衝過來已是一種危險,誰也不知它會不會攻擊,如果真咬為時已晚。兩者都覺得自己的判斷才是對的。「我家狗不咬人」,「它是畜生誰知道」。

「我家狗不咬人」,基本上是絕大多數遛狗者的觀念;「它是畜生誰知道」,可能是所有反對者的意見。

畢業來北京工作一年,常常一出門下樓就見遛狗不拴牽引繩,我也有不開心。網上的言語「討伐」很可能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目睹過這樣的場景,而新聞報道中的遛狗傷人事件,乃至前段時間西安和上海等地流浪狗咬人致死,都添了不滿和恐慌。但遛狗者是真的相信「我家狗不咬人」。我相信他們是真誠的。道理很簡單,誰也不敢看到悲劇產生。

第一個問題來了。「我家狗不咬人」這一現今耳熟能詳的說法是怎樣誕生併流行起來的?

最直接最容易的一種歸因是二十世紀末以來的中國城市化。既指土地商品化,更指生活方式和觀念的城市化。這意味著,犬只在其中的位置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守護者到伴侶者,而跟著改變的是我們對它們的性格假設。

我小時候家中養狗,看家護門,俗稱中華田野犬。很喜歡它們,高興時更要摟起來親吻;但我同時也是一個怕狗的人,看到它們繞著走生怕被瞧見。我猜這或許是生長在農村的許多孩子,都會表露出來的兩面,因為狗是兩面的,夜以繼日地嚴格判斷孰「敵」孰「我」。如果判斷失誤,是要被視為「不看家的狗」的。養狗的人家非常清晰「善意」是單一向度的。到訪者畏懼狗吠,卻不太會擔心被咬,預設並相信是有繩在拴。這是一個持續了千百年的生活共識。變數不大。

而你看城市生活中的犬只,就不一樣,數經變革。早年的民國,商人和知識分子已在上海和廣州等大城市興起養貓狗當伴侶。改革前的一段時間內,城市人家養狗養貓一度被批政治覺悟不高,是小資產階級生活格調;到新舊世紀之交,成了新中產階級的一種「標配」;再到當下,政治和經濟的標識意義都已式微。可一直不變的是對犬只的性格假設,是寵物,是伴侶,是可愛而充滿善意的。它們眼中可能存在「主人」和「一般人類」的區別,但再也沒有「敵我矛盾」了。

這是一個很簡單但很重要的不同。你聽到的「我家狗不咬人」由此而來。它早已存在,只不過真正的流行是如下兩種力量的支持結果。一是新世紀前夜的中國城市住房市場改革,標誌著城市化替換工業化成為經濟增長的引擎。城市人口迅猛增長。二是新媒體的成長,即便媒體不報道,那些大街小巷的遛狗衝突也能得到傳播。

既然犬只在生活中的位置變了,那一句「我家狗不咬人」為什麼還是沒有人相信?現實生活中有烈性犬,有咬人事件,這些都是原因。但這裡要討論的是社會文化層面上的因素,換種問法可能更清晰:這些犬隻眼中不分「敵我矛盾」了,但表情和舉止,為什麼在養狗者和外人的解讀中截然不同?這是第二個問題。而現在,需要重提玉林。

常聽到一種流行說法,包括評說成都這起事件的,都把養狗者和「愛狗人士」等同起來。在我看來,兩者存在天壤之別。

我確實理解不了兩年前的那一幕幕,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生活經驗。是不是他們懂得怎樣和狗打交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帶著善意?何種交道,何種善意,這些都是聽起來很虛的主觀定義。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帶著善意即可,就該是像我們常聽到的,你不惹它,它怎會惹你,大家相安無事才是。

但直到現在,遺憾的是,我還只能從「交道」和「善意」上歸因。真後悔當時只看成花邊而沒有觀察更多。

兩年前的「狗肉節」前晚,做廣州來的一位動物權利行動者的案例訪談。兩個半小時,哭了不止四次。在回酒店的計程車上,向著窗外,「明天又有數不清的』狗狗』要被殘忍地殺害,我真的很難受、很痛心。」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緒的人,也不善於安慰別人。更何況作為一個觀察者,除了其中一些交流需要變通,其它時候都不干預他們,反而倒在甄別他們言語中的可靠度。

到了夏至日即「狗肉節」當天下午,玉林城區下了一場大暴雨,天空陰沉,只在電閃雷鳴中被照耀一下。我與四川來的兩位動物權利倡導者,走在狗肉餐館最集中的市場,到帳篷下躲雨。地面上的雨水彙集到路邊地處,向著下水道湍急地流,淌著一灘灘狗血,餐館後院和市場傳來狗叫聲,撕心裂肺,空氣中瀰漫著泥土和血腥味。

他們兩位一男一女。向著天空流淚祈禱,隨之念出一段話。

剎那間愣住了,我甚至認為不可思議。生於九零年,和同輩人一樣都在一種去「儀式化」的叛逆中長大,懷疑中心,懷疑權威,懷疑信念。

然而,兩年過去了。他們日復一日地到各地行動。我不能完全認同他們的觀念,保持著一個觀察者的距離,但回顧現場的那些場景,我選擇相信他們與犬只長年累月的交往、互動和磨合,已經改變了他們言行舉止,乃至細緻到一個嘴角動作和眼神。潛移默化的烙印。他們自己也只能用一個簡單的「帶著善意」來簡化概括。

我們知道,動物表演中的馴服,通常用誘餌和暴力來刺激條件反射。而他們打交道的方式不一樣。乍一眼看,是他們的一個動作、一個眨眼、一個聲音和犬只建立了信任,但更深刻的,是那些看不見的、卻在影響每一個言行舉止的日常觀念。

可見「善意」只是一種抽象的概念,它需要實踐中的訓練才可能具體操作。但現實是,至於這樣和陌生狗交往的訓練,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比如剛來城市的鄉下人,剛上小學的小孩,還有生來怕狗者。眨巴搖尾,十分可愛,稍有不對就可能猛地一攻擊。

目前的中國城市化還是低水平的,和陌生的寵物狗相處的經驗匱乏,衝突不斷,事件一出來,各種爭議滿天飛。於是有了第三個問題,養狗者和另一部分人的相互交流為什麼就這樣艱難?「我家狗不咬人」的困境根源是什麼?

我們都清楚怎樣和陌生的「看家護門」的犬只打交道,對不對?這是因為,默契千百年來都沒有大變過。而現在,我們需要明白一個事實,有的人沒有意願或沒有需要和陌生寵物狗直面打交道。因此更重要的問題很可能是,我們與陌生人相處的能力依然很低。

你看「我家」是一種主體性認同。經歷過計划下的集體生活,城市中的單位制、農村的人民公社,「我家」是改革年代中破土而出的一種個體化。這一波個體化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同當下出現的單身、獨居為兩回事。破土而出意味著一種社會自主空間的增長,走出熟人社會和陌生打交道,然而,旋即迎來二十世紀末的消費轉型,還有其它層面的因素,使得我們自己並未過上一種平等,相互尊重、協商和妥協的公共生活。

傳說是台灣養狗人士與鄰居的對話,圖源網路

相比於以往,我們更關注自己是否滿足,是否開心,而不再是一些遙不可及的宏大符號。然而,缺乏公共生活的個體化,難免會磕磕碰碰,衝突不斷,各方受傷。原因是我們會自負自滿,會無條件地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是正當的,而不顧其他社會成員的生活經驗。

美國青年政治學者阿林·弗莫雷斯科在他的《妥協》中回顧十六七世紀的英法兩國,有一個很有趣的發現,英國的個體主義能同時做到「向內堅持內心」和「向外平等地協商和妥協」。但法國不。法國的人們認為,向外協商和妥協是一件沒有尊嚴的事。而歷史證明,那時候,英國比法國的公共生活更漂亮。現今全世界的公共生活和妥協都面臨著挑戰,只是因素不同。這是題外話了。

我會在腦海中重現兩年前的場景,令人稱奇,令人困惑,但也知道,那些同犬只打交道的能力,不是所有人都會。我仍然選擇相信「我家狗不咬人」是真誠的,並不如人們所言是一個借口。還是那句話,誰也不敢看到悲劇發生。但「我家狗不咬人」也只是一廂情願,它的誕生是犬只城市化的結果,而它的流行,是在一個自主性騰飛但公共生活乾癟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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