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賭徒的李清照:非是池中物,婦人不可欺
李清照(1084—1155年),號易安居士,宋代女詞人,婉約詞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
如此好勝的女人
除了丈夫趙明誠,沒什麼人知道,李清照是個賭徒。
總是在悠閑的午後,夫妻倆指著堆積如山的圖書,猜某個典故、某句詩在某書的某一頁,誰猜中了就能喝一盅新煮好的下午茶。這賭注看上去不吸引人,但兩人玩得興高采烈,以致連茶碗都打翻了,誰也喝不成。贏家總是李清照。
夫妻倆還比賽寫詞。李清照寫了小詞《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兩人婚後小別,又逢重陽節,相思無聊,只好作個小詞。
趙明誠看到這一則美妙的小情書,他也是自恃有才的,心中不服氣,絞盡腦汁又寫了十五首,和老婆的放在一起,拿給朋友看。朋友說:「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就這三句最佳。」趙明誠就沒脾氣了。
這兩個人在一起,有好多事情做。都喜歡圖書、書畫、古董、金石碑帖,孜孜不倦地到處收集,合夥敗家,在外面突然看到喜歡的,手上資金不夠,便脫下衣衫首飾去換錢。搜羅回來,又一起整理,鑒賞,考訂。
還有打雙陸,下象棋,消遣的小玩意兒,閨房之戲,李清照是行家,她玩起來又認真,趙明誠總是輸。
處處被好勝的老婆壓過頭去,趙明誠倒不在意。他就愛她聰明又風情,喜歡被她拉去郊外踏青,樂意被她纏著打雙陸下象棋,然後,苦笑著輸給她。好在,古代男人至少佔得一點心理優勢,他們不需要連事業也面對獨立女性的競爭,無論如何,面子上都還有個保障——不過閨房之戲,外面的天地,才是男人的大舞台。
說英雄,誰是英雄
李清照流寓江南,家財喪失殆盡,稍稍安頓下來,陪伴她消磨永晝的,除了吟詩作詞,竟然就是她打小就酷愛的「賭」了。
「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在一篇專門研究賭技的文章中,她自得地聲稱平生從未輸過。她還說:「慧則通,通則無所不達。專則精,精則無所不妙。」這女人,一把年紀了,性子還是這樣的自信,和好勝。
她又不喜歡擲色子之類,熱愛的是智商角力與機遇取捨。寓居金華的時候,她經常邀約鄰里女伴來玩一種「打馬」的遊戲。她興緻勃勃地寫了篇《打馬賦》,描述這個遊戲:「將圖實效,故臨難而不回;欲報厚恩,故知機而先退。或銜枚緩進,已逾關塞之艱;或賈勇爭先,莫悟阱塹之墜。」
這已經不僅是遊戲、賭局,更是場關係生死存亡,三十六計並出的戰爭。文章最後,她說:「老矣誰能志千里,但願相將過淮水。」圖窮匕現,曲終義見,即使寄情博戲,惦記的仍是有忠臣良將不恤此身,把那失去的大好河山光復。
因為贏家又總是李清照,大家漸漸不願陪她玩了。其實,她們怎麼做李清照的對手呢,她的心那麼大,甚至比肩負著家國的男人們更大……可她只是個女人。女人的世界只允許在家庭,你是個驚世的才女也沒用。小的時候,老爹那麼疼愛她,天天說我女兒若是個男人,什麼樣的功業都立下了,最終能為她做的,也只是儘力找個好婆家相夫教子而已。
何況那樣的世道,連男人也做不得什麼。
她曾寫過一首著名的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都說李清照是婉約詞派的代表,然而她的詩,往往寫得豪壯,有磊落丈夫氣。項羽不通帝王權詐之術,行事魯莽凶暴。但她思項羽,思的不是功業成敗,而是項羽身上的骨氣,那不肯包羞忍恥委曲求全的決絕,你可以說他蠢,但不能不承認,在生死關頭,他是個英雄。
而李清照骨子裡是嚮往英雄的。她還有詩句:「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南宋的文人,對東晉的歷史最有認同感。都是偏安於江南一隅,把中原讓給胡人而無能進取。所以像王導、劉琨這樣的有志之士,很被大家讚賞。
不肯新亭對泣的王導也好,聞雞起舞、枕戈待旦的劉琨也好,最後都失敗了。但事有可為與不可為,人為其必為而已。有些事,是知道必敗,也不得不做的——這才是真正的豪賭,賭上自己的一切,只為捍衛靈魂。
詩以言志,看一個人的志向,往往要從詩里去領略。而詞為娛情,寄託人生餘興。李清照把兩者分得很清,她的詞里,有生活況味,有離情別緒,有人生百般無可奈何之細節,卻始終牢牢守住題材的約束,但寫閑筆。也夠了,那閑筆里的鄭重,婉約里的堅持,懂得的人,一看就懂。
添字採桑子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最尋常的芭蕉,被她寫得物我同化,又自然天成,而主旨在漫不經心的最後兩句里,「愁損北人」——北方來的中原遺民啊!
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雲鬟雪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南宋後期的詞人劉辰翁,說自己每讀此詞,則泣下不能自持。這是李清照晚年寫的,除了開頭極工穩精絕的警句,其他的,只是慢慢白描生活。她說,這樣的天氣光景,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南下已經多年,怎麼也生活習慣了吧?她卻不,那是因為回憶太深刻。她說,這樣的元宵佳節,春在柳梢梅邊,人們都盡情歡樂,可是,春日天氣無常,誰知道會不會突來一場風雨呢?親友相邀來玩,為何要這樣掃興?她只是借題發揮,一片昇平中,嗅到了來日不祥的氣息。
而且,眼前一切怎麼好和當年的中州盛日比,今天的老嫗,又怎麼重拾那青春時期的無憂?她說她怕夜裡出去,所以推辭了朋友的好意,且站在帘子底下,默默地聽著人們的說笑吧!看起來都像在說老去的無奈,然而,有心的人讀到了強烈的痛楚,人老了,國也老了,她已不再相信,有朝一日,還能回到中原家鄉,有一天,破碎的山河還能重拾。她放棄了。連本該不問政事的女人,都失望至此,無怪劉辰翁等親眼見到更多壓城風雨的人,會為這首詞哭得傷心傷意。
豈是池中物
流寓臨安不久,李清照再婚了。在宋朝,婦人再嫁很平常。甚至曾有法令,寡婦不肯再結婚的,父母有權命她再嫁。有的官員家中女眷守寡不嫁,還曾受到御史彈劾,說其家長不近人情。後來明清時候,理學盛行,才把婦人守貞視為天經地義,惹得些粉絲對李清照再嫁一事痛心疾首,要拚命替她辯誣。
那是趙明誠死後的第三年。自北方攜來的金石文物流失大半,但剩下來的,還是足夠讓人覬覦。她一個寡婦守著這些,便有了許多來自男性的煩惱:無事獻殷勤的,直接敲竹杠的,每天應付不迭,十分頭痛。這時候,有個叫張汝舟的人出現了,此人進士出身,斯文有禮,對她百般呵護,進而求婚,他表現得如此良好,連清照的家人都很欣賞。李清照考慮再三,可能覺得家中有男人主事總要好些,便應了下來。婚後,男人的真面目很快暴露出來,娶李清照只是為她手裡殘存的文物,發現她看守得嚴密,斷不肯把這些與趙明誠費盡心血收藏的東西輕易交付時,竟對她大打出手。
他打量她婦道人家,嫁都嫁過來了,怎麼也翻不出掌心去,於是放心地現出嘴臉,得意洋洋之餘,把自己科舉作弊的勾當也說了出來。李清照抓住把柄,一狀告上官府,申請離婚。宋代法律,無論什麼原因,妻子告丈夫,就得坐上兩年牢。所以婚雖然離掉了,張汝舟也倒了霉,但李清照也被抓了起來。幸虧朝中有友人幫忙,關了幾天後就被赦免釋放。
張汝舟的失敗,在於他輕看了李清照,未曾見識過她與生俱來的好強好勝,以為像尋常婦人般可欺。而這件事,於李清照,是人生中又一場賭。這賭局,她先下錯招,然後棄卒,保將,終獲險勝。寧可面對世俗嘲罵與牢獄之災,也要尋回自由身,其勇氣與決斷,近乎壯士斷腕。
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到了生命的暮年,李清照一反常態,從心所欲,寫出來的詞,風格竟與蘇辛一脈相承,有著無限高遠與豪情。開篇便直入星河雲濤的茫茫蒼穹,靈魂飛向天帝的宮殿,除了李白,還真沒幾個人有這等口氣,蘇軾也只是望月而欲乘風歸去罷了。聽見天上人殷勤相問:你要歸向哪裡呢?答道:路漫漫,日已暮,學詩呢徒然有些驚人的句子而已——「謾有驚人句」,這一個謾字,於自嘲中顯出沉著的自信來。她說她要像乘風展翅的大鵬一樣,乘著這一葉小舟,隨風直向那海外仙山而去。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世上有幾個男人,敢以鯤鵬自擬?而她只不過是個閨閣中的女人。能夠坦然作此語的女人,怎可能是池中之物?


※都說林妹妹愛生氣,怎麼紅樓夢裡人人的黑鍋都叫黛玉背?
※明碼標價:中國式相親是失意者維護「階層固化」的戰鬥
※敢藏在皇帝床底下偷聽,還寫成流行歌曲傳唱,這位爺膽子夠大!
※《紅樓夢》葬禮反應出我國古代的葬禮習俗,講究可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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