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上海社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金磚代表發展中國家崛起

【採訪/觀察者網 張珩 文/觀察者網 張珩、小婷】

金磚國家領導人第九次峰會於9月3日正式在廈門召開了，此次金磚會議有什麼特別之處？為此，觀察者網採訪了國家「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上海社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權衡博士。作為研究發展經濟學、世界經濟和中國經濟的專家，權老師對於金磚國家的發展和世界經濟全球化有很獨到的見解。

權衡博士認為，金磚國家的崛起代表著發展中國家的訴求，要求改變現有不公平的國際經濟秩序，金磚的包容、合作、共贏會讓金磚的「朋友圈」越來越大，不能嫌貧愛富。同時，金磚國家之間的經濟有很強的互補性，但是金磚國家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問題——需要把經濟發展模式轉變為高科技驅動，不然無法持久。

資料圖：上海社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權衡

觀察者網的採訪分為上下兩篇，此為上篇

觀察者網：第九次金磚峰會已經在廈門召開了，相比起2009年的第一次金磚會議，今年的金磚5國有什麼不同，未來金磚國家的地區合作將走向哪個方向？

權衡：金磚峰會從最早開始到現在差不多快十年了，應該說從「金磚國家」這個概念被提出來，一路走來也是非常不容易。

金磚國家作為發展中國家的代表，每一次開會從主題設置到會議成果，逐步凝結成一種「金磚精神」，即開放、包容、合作、共贏。這個精神也代表著近20年來世界經濟發展格局的深刻變化。

從經濟全球化發展來看，原來主要是發達國家主導世界經濟發展，現在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尤其是金磚五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越來越大，達到50%以上，金磚國家GDP總量在世界經濟中的比重也從12%上升到23%，金磚國家佔據世界領土面積的26.46%、人口的42.58%，這些數字都非常令人矚目。

尤其是最近幾年，金磚國家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更大了，特別是經濟危機之後，佔比更高。這意味著，金磚機制代表著發展中國家的整體性崛起。

所以每次金磚峰會聚焦的一些重要關鍵詞，比如開放、包容、合作，最重要的是實現共贏。這些理念我們今天把它叫金磚精神，這種金磚精神恰恰是反對今天世界經濟逆全球化思潮的一個很重要的精神動力。

第二個變化，從金磚國家內部合作來看，務實的、共性的東西越來越多，合作的成果也越來越多，某種意義上它比G20的合作關係更加緊密。因為大家都處在同一個發展水平，都是發展中國家，都面臨一些共同的問題，比如說如何加快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發展。

在這些發展的共同性問題上，大家就容易達成一致，所以從「金磚國家」這個概念提出後，原來相對鬆散的機制越來越緊密，而且在這種務實和緊密的背後，越來越強調金磚五國之間在促進投資、資金貿易、基礎設施建設、和世界經濟聯動發展等方面取得的積極成果。

比如金磚開發銀行，不僅僅是要加強投資，關鍵它還解決投資所需要的資金保障問題，並且通過首腦會晤的方式，能夠在項目合作、資金籌措等等方面都讓各方感到有實在的「獲得感」。

談到這一次廈門金磚峰會，我看到媒體在吹風會上講到「金磚+」的概念，其實就是金磚合作機制擴容，增加新國家。客觀上來說也應該是到這一步了。既然金磚國家代表了發展中國家和經濟新興經濟體的整體性崛起，那應該不僅僅只有這五個國家作為成員國，而應該成為發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的一個標誌，有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加入。這體現金磚機制的開放性、包容性理念，也體現了世界經濟發展的內在要求。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了「金磚+」的概念。理論上來說，金磚總共有5個國家，但是很多人說現在的金磚5國已經變成的1金+4磚，或者是1.5塊金（中印）+3.5塊磚，對此您是怎麼看的？

權衡：金磚合作機制都是發展中國家，面臨共同的發展任務，需要攜手合作。但是，過去幾十年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發展還很不平衡。在這種情況下，發展中國家經濟體整體性崛起，在全球治理體系當中應該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

在這個背景下，金磚國家代表了這樣一個利益訴求。所以說從這點來講，世界經濟發展到今天，發展中國家需要聯手，包容、開放，共同來完善全球經濟治理體系，變革原來不公正不合理的國際秩序。

其次，金磚國家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富人俱樂部，G20的前身最早是G8，金融危機之後才把它擴大到20國，所以今天的世界經濟，發展趨勢就是相互依賴。因此，任何一個國家不可能獨善其身。我覺得，在經濟全球化這個大的歷史過程中。隊伍和力量只能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強，而不能嫌貧愛富。

我也注意到所謂的1金+4磚，或者1.5金3.5磚的描述，這只是國家之間發展的不平衡，在整個國際市場經濟體系中，各個國家有各自的比較優勢和合理分工。比如中國製造業比較強，是世界工廠，印度則被稱為世界辦公室，俄羅斯是世界加油站，南非被稱為非洲大陸的南碼頭，巴西是世界原材料供應地，等等。金磚國家本身之間的比較優勢明顯，大家合作分工更能彰顯這個體系的重要性。

當然這兩年，隨著世界經濟的逐漸復甦，巴西、俄羅斯也逐漸恢復增長，南非相對來說經濟體比較小，但她也號稱「鑽石之國」。所以儘管這些國家在發展上有相對的不平衡和差距，但整體來說依然屬於新興經濟體，發展的潛力、規模和速度都是非常好的，這也是為什麼把他們扭在一起叫金磚國家，我不太贊成所謂的1金+4磚，或者1.5金3.5磚這種表述。

觀察者網：金磚峰會前，印度統計局發布了第二季度經濟狀況，製造業增速下降了90%，GDP也掉到了5.7%。您認為是什麼導致了印度經濟出現下滑，這和印度政府的經濟政策有多大關係？未來中印之間應該如何展開經濟合作？

權衡：十年前我在尼赫魯大學做訪問學者，在印度呆過九個月。印度經濟這幾年增長勢頭還是非常迅猛的，同期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增速趨緩，所以總體上來講，印度經濟增長的潛力還是比較大的，那麼它的主要問題是什麼呢？

在經濟層面主要是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她的產業結構非常不合理，印度有13億人，但製造業份額一直很低，徘徊在16%-17%，近幾年還有所下降。中國在過去40年經濟增長的時候，我們的製造業份額佔GDP的比重大概可以達到49%。

印度製造業下降得這麼快，實際上跟她長期以來製造業佔比太小有關係。從發展經濟學來說，工業化是一個國家經濟發展不可逾越的階段，中國恰恰是在過去30多年，通過招商引資，推動了製造業和工業化快速發展。

推行印度製造的印度總理莫迪@視覺中國

也有人說印度服務業超過了中國的服務業，但是印度服務業大多數都是中低端的，儘管她有世界辦公室，其實只是軟體外包服務，大多數服務業等級都不高。

那麼印度的第二個問題是什麼呢？我覺得是不平等問題，當然中國在發展過程中也出現了貧富差距擴大的問題，但中國是城鄉居民收入在增長中只是相對差距拉大。

印度則是經濟還沒進入中高速增長之前，貧富差距已經非常大了。世界銀行曾給出一個對比數據，中國的基尼係數是0.47，印度是0.35，好像印度的不平等情況比中國要好一些。但實際上這個判斷是不對的。世界銀行公布的基尼係數是按照消費算的，消費的基尼係數當然比收入的基尼係數要小很多。所以不能光簡單地看數字比較，還要看數字背後的統計口徑。

這兩個問題屬於經濟長期發展中的結構性問題。中國的產業結構正在升級轉型中，在我們40年的發展中，製造業已經佔比很高，現在逐步進入了一個服務經濟時代，當然我們還有一個問題，不能總是待在中低端服務業，我們要創新驅動，就是要通過高科技來提升服務業。另一方面，中國和印度都面臨收入分配改革的問題。

所以印度第二季度經濟數據下滑，我認為只是一個周期性波動的現象。印度經濟的長期優勢和潛力很大，但是不排除短期內的波動，因為他的結構問題失衡很嚴重，製造業上不去，加上不平等，大國經濟的潛在優勢也比較難發揮出來。

在產業這一塊，中印在理論上合作的潛力還是比較大的。這兩個發展中大國的產業合作與發展的互補優勢和比較優勢都非常明顯，但因為種種原因，這兩個大國之間的經濟合作包括相互之間的投資和貿易，與其地位還非常不匹配。希望通過深化金磚機制加強兩國合作與發展。

觀察者網：莫迪的人民黨在上台之後對印度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您覺得他上台3年來，對印度經濟發展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權衡：莫迪上台的頭兩年，改革力度是非常大的，大家對印度經濟增長潛力的呼聲也很高，有些方面的改革很像中國的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做法，包括莫迪提出要進一步對外開放。

印度國內支持全球化和反全球化兩種聲音一直以來都非常尖銳，對立也很嚴重。所以莫迪上台以後主張改變國內體制，包括廢掉原來類似於我們的國家計劃委員會這樣的部門等等，他也想通過改革來推動經濟增長。

但最近這一年多來，莫迪改革的實際效果不太明顯，尤其在解決我前面提到的兩個不平衡問題上，效果不佳。印度製造業也在下降，所以莫迪下一步改革產生的政策效應究竟有多大，我們還要再做一些觀察。

印度民眾抗議廢鈔和警察發生衝突@視覺中國

對於中印之間的合作，從金磚機制來講，我們要著眼於推動整個發展中國家的崛起。中國現在要積極推動全球經濟治理體系改革，金磚機制是一個重要步驟，也是中國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一個重要標誌，應該把這件事做好。實際上，在習主席訪問印度的那一年，中印的合作成果是十分巨大的。

此外，需要說明一點的是，中國的崛起不會對周邊國家和地區帶來不好的影響，也不會帶來任何問題。我們一直說中國是和平崛起，但是周邊一些國家和地區還是有一些憂慮和擔心，所以我們要通過努力去消除大國崛起當中產生的不必要的憂慮。

最後，國際關係和經貿關係其實可以形成一個比較好的良性互動，那我覺得在這方面，中印之間應該是可以去做一些嘗試和努力的。

觀察者網：印度這一塊您說得差不多了，金磚國家峰會也是中國推進全球化的一個舉動，和一帶一路相互配合，中國北面也有一個很重要的鄰居，同時也是金磚成員國——俄羅斯。以前俄羅斯好像對一帶一路這種事情並不怎麼熱心，但是近兩年俄羅斯開始主動和中國接近，無論對於金磚還是一帶一路都開始變得上心了，您覺得俄羅斯改變大概有哪些原因？

所以當一帶一路和俄羅斯接軌，她也是能夠實實在在看到好處，中國、歐洲包括俄羅斯在投資貿易方面的聯動發展。

其次，因為俄美關係目前還未有好轉跡象；美國制裁俄羅斯加上經濟危機的影響和石油價格的大跌，俄羅斯經濟下滑的非常厲害。所以這種情況下，他也看到跟中國的投資貿易合作帶來的好處。而且中俄本身的產業發展和經濟是互補的，中國可以生產商品，俄羅斯提供能源，所以雙方完全可以達到合作共贏。

觀察者網：除了印度和俄羅斯以外，現在還有另外兩個金磚國家，南非和巴西，絕大部分的讀者對這兩個國家並不怎麼了解，昨天巴西總統來了中國，有人認為巴西總統是來求援的。然後談到南非，就有人認為這個國家無論是經濟和政治都有問題，這兩個國家可能成為金磚的拖累，對此您是怎麼看的？

權衡：南非對中國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國家，在整個非洲大陸，南非是一個很重要的點，中國和非洲國家的合作也要從一些重要的點開始，況且南非這幾年，總體來說經濟增長雙邊關係發展都有長足的進步，表現還是很不錯的。

所以南非更多地體現了中國和非洲的發展合作。南非也是最後加入金磚五國的，她的加入是有標誌性意義的，象徵了金磚國家集團的其他四個國家和非洲大陸在一起，這種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關係是非常重要的。

另外，巴西在南美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國家，巴西和金磚國家其他成員國的合作，也代表南美洲與金磚的一種戰略合作關係，從地緣政治上考慮也非常重要。在一帶一路的倡議下，中國這種產能巨大的國家對巴西來說也是一個重要的發展機遇。

所以說，金磚國家合作機制體現了五個國家在五個不同地區平等、合作、交流和發展的願望，體現了發展中國家對發展的共同的要求。

這不是五個國家裡面誰強誰弱、誰大誰小，因為中國堅持，所有國家不分大小，互相平等，相互尊重，這也是我們一直秉持的外交理念。只有這樣，中國的朋友圈才能擴大，金磚國家的朋友圈也才能越來越大。

另外，我這幾年一直講的一個看法，金磚國家雖然經濟增長速度這些年都很高。但是對這些國家來說，所共同面臨的一個十分緊迫的任務就是，都面臨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最終要走到創新驅動經濟增長。

中國現在已經是在創新，推動經濟轉型，加快結構調整，培育自主創新的能力。中國在過去高速增長的時候，也靠高要素投入驅動，資源環境的代價很高，是典型的數量驅動增長的特點，經濟增長方式比較粗放。

印度也是這樣，現在也是靠勞動力資源密集型，這幾年增長快，更多的是靠產業轉移，包括一部分從中國轉移到南亞的製造業，主要是因為勞動力成本相對比較低，也屬於粗放式增長。

俄羅斯主要靠石油，這種單一的產業結構，一旦油價波動，經濟體也會下滑，那麼南非就更不用說了，靠的是什麼？黃金和鑽石。巴西也是，靠初級產品出口，農產品粗加工出口。所以說，這些經濟體在高速發展到一定階段以後，已經表現出來了經濟增長的不穩定性和波動性。

所以這些國家共同的任務都是要改變自身的發展方式，特別是經濟增長的動力要從粗放型轉向集約型的創新驅動，只有靠創新驅動，靠科技、新產業、新制技術支撐，那麼這些新興經濟體的高速增長、穩定增長才能持久。

只有經濟增長穩固了，金磚在世界經濟的地位才能更加鞏固，否則的話，可能就會就是曇花一現。

最近幾年，實際上也有很多人懷疑金磚國家概念，其實不是概念不對，主要是這些經濟體如何持續和強勁增長。中國現在是先走一步，中國的經濟轉型，包括加快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結構調整，對金磚國家起引領作用了。

中國這一塊做得好，那麼就一定會避免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成功進入高收入經濟體。其他經濟體也是存在這個挑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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