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榆林，那些人

最新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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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榆林，那些人

作者丨劉清秀編輯丨張旋

村北的廟台後有一大片榆樹林，臨河而生。林子裡間雜著大小不一的小榆樹，我們稱那些不大的樹和很小的樹為榆樹孩子。

那些榆樹在春天裡長出綠綠的榆葉，暮春開出淺綠的榆錢，引得我這樣喜好爬樹的瘋丫頭，流連在這片清新的榆樹林子里。擼榆葉喂兔子，擼榆錢蒸窩窩、熬粘粥，攤榆錢鹹食……各種理由使我一次次爬上那些帶著誘惑的高樹。站在樹叉上居高臨下，如將軍登高望遠。那些榆錢開了，又要落了，風吹來，飄飄蕩蕩，落在樹坑和草窩裡。

我七歲那年上小學，學校里搞勤工儉學，內容是:保護母親河防止水土流失。要我們每個同學都收集榆樹種子----即干榆錢，搓去榆錢的裙邊，只要那粒扁圓的種子。我們收集的種子將寄往母親河的黃土高原地區，老師說榆樹易成活，根系深，防風固沙最適合。我們上交的每包種子育出的小榆樹苗栽成森林，將會用我們小學的名字給那些未來的林子命名。讓我們的榆錢種子到遠方生根發芽長成大樹。散會後我回家央求爺爺奶奶和我一起去掃落榆錢，於是爺爺端竹篩，奶奶拿簸箕，我扛掃把，開始了全家總動員的勤工儉學之旅。

連續一周爺爺奶奶和我一起收集干榆錢，爺爺手上套著他的布鞋在簸箕沿上搓那些榆錢邊，只留下那圓扁的小種子，我的布口袋裡的榆樹種子越來越多，變得沉甸甸的時候，下了一場不算小的雨，地上的種子被雨水淋到泥里再也收集不起來了，我方肯罷休。看爺爺用毛筆小楷端正的在布口袋上寫下我的學校名字、班級、我的名字時，我滿意的把種子背到學校交給老師，老師當場稱重，我的種子得了一年級第一名。在這次勤工儉學中我的獎品是十個印著大紅「獎」字的本子，一枝紫色英雄牌鋼筆。我把獎品拿回家讓爺爺幫我保管，爺爺奶奶笑咪咪地說，下次呀，要自己完成，靠自己的本事拿獎才更好！我口頭上答應著，到時候我有的是辦法讓爺爺奶奶幫助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小滿又芒種，麥黃又麥收。榆林里沒有多大變化，無非就是地上的蒲公英開花了，又謝了，樹上的鳥窩裡孵出了小鳥，小鳥的媽媽叼來了蟲子，小鳥們爭著要吃蟲，小鳥會飛了，小鳥飛走了。爺爺奶奶依然在整潔的院子里拾掇那些菜，喂那些雞，做那些永遠也不見少的衣服。

等來了知了叫聲，一開始是一種小個頭金蟬，大約只有花生米大小，消息牛一個樣子。我們叫做「麥消息牛」，蛻變的知了有灰白相間的花紋，奶奶告訴我這種小知了還有一個名字叫「獨擾」，大概源於它的叫聲----du rao……奶奶還說「獨擾」來得早。

看到小夥伴拿來這樣的麥消息牛玩，心裡痒痒的，於是就糾纏奶奶也給我逮個一樣的麥消息牛來。奶奶於是在夕陽西下後領我在榆林里一棵樹一棵樹的找，天昏黑了，我回家取來了手電筒，結果是什麼也沒找到，帶著不甘我和奶奶回到家，第二天依然是催促奶奶快吃飯，也許是我的執著感動了榆林，或者榆林同情我奶奶，在我執著的碎碎念里奶奶終於找到一個小小的麥消息牛。我愛不釋手，要等它變花知了，我把它放在院子里的豆角架上，坐在馬紮上等著。爺爺把竹床擺在豆角架邊，讓我躺在竹床上，我一會就打開手電筒觀察一番，奶奶沒有辦法勸說我離開，索性扇著扇子給我驅蚊子，一直到我困得睜不開眼才把我抱進屋裡。第二天起來我只看到一個蟬殼掛在豆角架上，我的獨擾飛走了。

於是，每個傍晚我強制性的拉著奶奶出門去榆林逮消息牛。榆林不算小，小孩子挺多。有時候我們在林子里追逐打鬧，尤其是剛下完雨的黃昏，雨一停，我們都到榆林里集合，因為雨后土地濕度大，泥土鬆軟，消息牛井噴出洞，我們也惡作劇把蟬殼掛在樹榦上誑人，也在地上的小洞做手腳，找個蟬殼放進去，再找爛樹葉撕開個小孔蒙住那個消息牛空洞。蹲伏一旁等著有人上當看熱鬧。我也用手掏過氣蛤蟆，因為榆林臨河，那些紐扣般大小的小蛤蟆多的是，它們躲在小洞里，肚皮軟軟的，每每挖到小蛤蟆我會嚇一跳，賀成和生子卻笑到拍掌跺腳。我們玩的開心，我也不計較。這時候聽到傑亮叔家的燕子大聲說:「我逮到一個，爹」，我們仨會心一笑，等到燕子喊一聲:我又逮到一個爹的時候，生子大聲說:燕子，我給你數著了，你一共逮了六個爹。於是燕子尋著聲音殺將過來，追著生子打。生子專門撿不粗不細的樹下躲避，等燕子追過來，生子發力用腳踹樹，然後快速跑掉，樹葉上的雨水震落撒燕子一身，大人孩子笑成一片，燕子不再追打，後來又發生過海紅一共逮了十二個爹的笑話。

有消息牛的季節是盛夏的歡樂上演的季節。如果到了立秋，鳴蟬禁聲，榆林里的歡樂演繹也就謝幕了。有一次，快到立秋時，我和奶奶進了榆林，一個消息牛也沒找到，人也很少了，奶奶和我說:妮子，奶奶迷路了，我趕緊辨別了方向，和奶奶說:別怕，我認得路，我牽著奶奶的手說，跟著我走，我領你回家。後來，我長大了，和奶奶路過那片榆林，奶奶偶爾會說記得嗎，那回我在這裡迷路了你領我回家說過的話，我總是笑。

奶奶病重的那一年，我暑假在家陪伴奶奶，叔叔家妹妹叫我去逮消息牛，我想逮幾個消息牛給奶奶嘗嘗鮮，發現奶奶根本不願意吃。我也就不去逮了，願在家更多時間守著奶奶，一次吃飯前我給奶奶洗手，我牽起奶奶蒼老無力的手，奶奶忽然說:記得那時候在榆林迷路了，你攥著我的手領我回家說過的話嗎?奶奶喃喃的說:你說的，別怕，我認得路。轉過身，我佯裝找毛巾，淚水如開了閘，止不住地流，那一年我四十二歲，奶奶八十二歲。從那一年我徹底改了逮消息牛的習慣。

不逮，不逮，因為想給愛一份尊重，世上不見祖父母，我欲何處說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