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老北京」,更像是對傳說中的老北京的一種戲仿
浮在北京市民生活之上的,是一座懸空的城市,消費著「首都」的種種,如政治權威、文化發達、金融便利等等。80多年過去了,我在北京也住了十餘年,但感受仍與顧頡剛先生差不太多:有同學朋友在各部委,大致知道「作官的生活」是怎樣;「作師的生活」不必說,日日在其中打熬;餘下的,便是「優伶和娼妓的生活」——娛樂圈的那點兒破事。
自1421年(明永樂十九年)成祖遷都北平,改北平為北京,至1928年國民政府遷都南京,復改北京為北平,北京在五百餘年間一直是中國的首都。清代前期滿漢分居內外城,界限分明,城市公共生活的特徵尚不明顯。清末民初,滿漢雜處,且大量來自外地的官吏、教員、學生、文人遍布九城,形成了近代北京獨有的公共空間。
這座城市的最大特性,是居住者階層區分極為明顯。政府官吏、學校師生、報館文人,幾乎組成了另外一個城市。完全可以想像,多來自外地的知識階層,與北京民眾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的隔膜,北京作為首都又是怎樣將舉國的目光吸附在政府更迭、要人行蹤和大學風潮上。在新華門、東交民巷、中央公園、沙灘、吉祥戲園之外的另一重世界,很少出現在知識階層的眼中和筆下。顧頡剛於1925年「發現」了北京市郊的妙峰山香會後,不禁感慨道:「我們所知道的國民的生活只有兩種:一種是作官的,一種是作師的。此外滿不知道(至多只有加上兩種為了娛樂而連帶知道的優伶和娼妓的生活)。」北京與上海不同,晚清以降,北京從未像上海那樣作為一個國際化的商埠存在,工商業者和城市平民的生活也從未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過長的政治化歷史嚴重遮蔽和剝離了北京作為都市的存在,它的主要身份是高度政治化和符號化的「首都」。
東郊民巷
施堅雅在《十九世紀中國的地區城市化》一文中指出:19世紀晚期,北京的中心地位不是來自於人口眾多和工商業發達,而僅僅是一個行政權力集中的首都。「北京的人口比人們對華北這個大都市預計的多不了多少;如果它構成全國一體化城市體系之巔的話,那它還不到原來該有的總人口數的三分一。」因此,主要由外來知識分子構成的北京中上層社會的群體認同,與其說是針對具體的城市「北京」,倒不如說是指向「首都」這個巨大的符號。
北京的這種特性,一旦剝離掉「首都」符號,便可見得分明。1928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改名北平,列為中央直轄的「特別市」,數年後再降為普通市,隸屬河北省。於是名宦巨賈,十室九空,房價大跌,市面蕭條。梁啟超1928年《與思順書》的描述是:「北京一萬多災官,連著家眷不下十萬人,飯碗一齊打破,神號鬼哭,慘不忍聞??所謂新政府者,不名一錢,不知他們何以善其後。黨人只有紛紛搶機關、搶飯碗(京津每個機關都有四五伙人在接收)??」鄧雲鄉《文化古城舊事》稱:「十年時間,中國的政治、經濟、外交等中心均已移到江南,北京只剩下明、清兩代五百多年的宮殿、陵墓和一大群教員、教授、文化人,以及一大群代表封建傳統文化的老先生們,另外就是許多所大、中、小學,以及公園、圖書館、名勝古迹、琉璃廠的書肆、古玩鋪等等。」北平是沒有工業的,遷都後剩留的商業,主要是圍繞著大學、文化機構的種種,俗稱「吃學生飯」。
被剝離了「首都」符號的北京,說好聽點,叫做「文化城」,當年漢花園的一班詩人,徑直叫它「邊城」。可不是嗎?經濟中心明明早已南移,如果不是帝皇私慾與邊防需要(明),或是意圖保持統治者與發祥地的血脈連繫(清),何苦將首都放在與江南富庶之地千里之遙的華北,讓漕運成為一件耗力費時的大難事?
在這個意義上,我常說,北京是一座「浮城」。浮在北京市民生活之上的,是一座懸空的城市,消費著「首都」的種種,如政治權威、文化發達、金融便利等等。80多年過去了,我在北京也住了十餘年,但感受仍與顧頡剛先生差不太多:有同學朋友在各部委,大致知道「作官的生活」是怎樣;「作師的生活」不必說,日日在其中打熬;餘下的,便是「優伶和娼妓的生活」——娛樂圈的那點兒破事。
變化不是沒有,至少應加上「作白領的生活」。而北京市民的構成,與當年比也大相徑庭矣。民國、共和國,兩次大移民入京,近20年來,城鐵與9字頭公交上,坐滿了背井離鄉的外省青年。
因此,所謂的「老北京」,也不過是一些懷舊與炫示的文化符號,衚衕,四合院,鴿哨,爆肚,豆汁,空竹,風車??這些已不屬當下的生活方式,而更像是對傳說中的老北京的一種戲仿。如能起老舍於地下,他還會繼續讚美新北京嗎?
「北京」已成為一個曖昧而多義的辭彙。對於一名學子,北京除中關村學院路外尚有何物?對於一位白領,北京除CBD西單外尚有何物?對於一個北漂,五環之外,798,石景山,才是更真實的北京。
每一個大城市都有它眾多的面相,卻沒有哪個像北京這樣多元而分裂。紐約是多元的,但有多少非北京的住戶會樂意在T恤上標明「I LOVEBEIJING」(我愛北京)?2001年,「北京市民」曾投票選出他們心目中的「北京新地標」,毫無意外,國家體育場、國家歌劇院、央視新大樓均赫然在列。而今,有少「北京人」在為鳥巢、巨蛋、大褲衩感到自豪?有多少人是被外地親友拖著拽著才初度見識了這些建築的真面目?——我交代,我的認知範圍內不包括計程車司機之外的「民眾生活」,也許好多人真希罕那些個城市臉上的疤。倘如此,則更能說明「北京」在其居住者的不同群落中享有多麼分裂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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