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人生】無處覓山河
破曉的羊群
車隊行進在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的交匯之處,初夏季節,時值正午,放眼四周,只有起伏的沙丘。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出塞的路,自古如此。突然,對講機里引導車的聲音打破倦意:「本地老百姓說,當年蘇武就在這裡放羊,右前方就是蘇武常常登高望鄉的地方。」
我循著指引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個歷盡風沙侵蝕的山丘,除了略高一點,和周圍並無二致,若不是專門提醒,像我這樣的往來過客不會多看一眼,失之交臂了也渾然不知。蘇武,這位中國歷史上最為聲名遠揚的牧羊人,雖然在以前的文字中多有提及,但多是字裡行間的想像。在這裡不經意地邂逅,令我猝不及防。
細細打量,浩瀚大漠之中,這是何其渺小的一個支點!縱使登臨其上,天似穹廬,依然高不可觸;四野茫茫,依然遙不可及。然而,對於蘇武,這裡卻曾經是離故鄉最近的地方。
當晚,夜宿民勤荒漠的沙棗林下。破曉時分,分明聽到帳篷外有羊群逶迤而過,一時間羊咩、犬吠和牧人的吆喝聲,絡繹不絕,又漸漸遠無聲息,復歸平靜,只余幾聲鳥啼。身處人跡罕至的荒漠,遠離草場和村煙,這不期而至的羊群,讓我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蘇武牧羊的北海,據說是貝加爾湖,但民勤境內,確有一座蘇武山。《民勤縣誌》中的「要地」條目記載:「蘇武山,縣東南三十里,相傳為漢中郎將蘇武牧羊處,為邑東南屏障。」縣境之內亦曾存有蘇武廟、蘇公祠、蘇武牧羊處、蘇武山墩等古迹,但碑文、廟舍等人文印跡今已泯滅無存。歷代詠懷蘇武的詩詞,對流放地的描述,也都指向古涼州一帶,如晚唐溫庭筠《蘇武廟》中的「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研究草原和農業生態的任繼周院士的《蘇武牧羊北海故地考》,則從《漢書李廣蘇建傳》中「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的記載中判斷,所述的是典型的半草原半荒漠生態,而非貝加爾湖畔的林地風光,「北海」應為民勤境內的古白亭海,即鄉音俗稱的「白海」。
而今回首兩千年前的往事,所知寥寥。那個蘇武持節孑然而立十九載的北海之濱,一個來自遠方的異族漢子用了生命中最可貴的二十年來認知、揣摩和感受的土地,用盡餘生也不會淡忘的土地,在其後百倍之長的時光流過之後,在後世的記憶中,已然莫衷一是,成了孤懸北方大漠的一塊未決之地。正如破曉從帳外經過的羊群,夢裡依稀在,夢醒了無痕。
如夢般飄渺無痕的,還有這片大地上的許多事情。白亭海,曾經和居延海一樣的汪澤巨浸,史料多有記載,民國年間的地圖上還有跡可循,而今極目四望,它又在哪裡呢?
兩千年以後,當我們站在這裡,眼前消逝的不僅僅是蘇武在湖畔牧羊的身影,還有那個相伴二十年的海一樣的湖泊。
遷徙的河流
在河西走廊行走,時空之維以一個更大的刻度呈現。對於這種空間的浩瀚和時間的綿長,我們這一代人有著綠皮火車般晃晃悠悠不舍晝夜的記憶。而這段距離,對於古人,往往意味著一別經年。這條如絲綢般綿延伸展的長路上,多少東來西往的人們少小離家老大還,甚至客死異域殊途。而漂泊幾代之後,遠道而來的血脈鄉音已改,日漸融入了新的鄉土。使節、僧侶、行者,游商、征夫、流卒,組團的、結對的、獨行的,來回往複的、停駐不前的、一去不回的,這條路上從來不缺少如此跋涉的個體,我們一天一天跋涉的路程,他們曾經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跋涉。他們用跋涉,度量著這份地久天長。
在河西走廊,如此跋涉的,還有一個個文明。譬如張騫出塞所苦苦尋找的月氏,在匈奴崛起以前,就在祁連山下,後來蘇武牧羊的這片土地上游牧。公元前二世紀,來自黃河河套地區的匈奴佔據河西走廊,月氏被迫西遷至伊犁河、楚河一帶,後又敗於烏孫,遂西擊大夏,佔領阿姆河兩岸,建立大月氏王國。月氏西遷伊犁河、楚河時,逐走了原居該地的斯基泰人,迫使斯基泰人分為兩部分,其中一部分西侵巴克特里亞,打敗了隨亞歷山大東徵佔據此處的希臘人王朝,建立大夏國。後來月氏復佔大夏,並南下恆河流域建立貴霜王朝,直至五世紀初為厭噠族所滅。幾百年遷移的步履,起伏跌宕,驚心動魄,充滿了流亡、進擊、輾轉、離散的情節,伴隨著宗教、語言、文化、血脈的碰撞,也在不同文明的記載中,留下了敘說各異的面孔和名字。如今,也如那破曉的羊群,我們只知道他們曾經走過,對於他們的族屬、語系、歸宿,眾說紛紜。
在這片土地上,這樣遊走著的文明,月氏只是其中脈絡較為清晰的一支,兩千年中,文明的遷移、匯合、分裂,甚至突然的出現和失蹤,不停在上演。相互吸引或拒斥的文明,像星雲一般拉伸出長長的軌跡,將無數難以辨識的神秘的基因,撒遍中國北方,撒遍中亞和西亞的綠洲和草原,撒遍南歐和東歐的山地和平原。將這難以辨識的神秘的基因,注入我們的肌膚里、毛髮里、瞳孔里、骨骼里、血液里,或許,也注入我們最深的鄉愁里。
這讓我想起河西走廊上的河流,它們發源於祁連山脈深處的雪山之巔、冰川秘境,從涓涓細流開始不斷交匯、分散,時而潛入地下寂然流淌,時而湧出地面喧然奔騰,它們在平坦開闊的戈壁上隨著季節時而泛濫澎湃,時而細弱輕盈,順著地形恣意改道、行蹤不定,而最終,它們或匯入某個靜謐的湖泊,或是消逝於沙漠深處。
它們從未見過海洋,它們如雲朵漂泊過大地,它們最終歸於天空。
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石羊河,即古之谷水,黑河,即古之弱水,黨河,即古名氏置水,疏勒河,即古名籍端水,它們依次排開,自祁連山由南而北流向乾渴的荒漠,承載著沿途的綠洲,綠洲則承載著星火般交替閃耀的文明。當一個個文明或蒸發不見,或遷徙無蹤,除了戰亂所致,往往是因為綠洲的興廢。而綠洲的興廢更替,往往源於河流的變遷改道。不斷的遷移,是這些文明與河流共同的命運,也正是不斷的遷移,把這些文明與河流連結在一起。
這裡的時空之維是如此巨大,即便用文明的興衰度量,依舊是地久天長,彷彿亘古未變。天地悠遠,我們不知道有多少文明已經帶著他們的記憶離開了我們追尋的視線,彷彿從沒有存在過。所幸我們還在,今天我們站在這裡,雖然天地悠遠,憑藉代代相傳的記憶,我們還能依稀記得,日光之下,多少候鳥找尋著往昔的濕地,多少濕地空守著離去的湖泊,多少湖泊等候著久違的河流,而多少河流,在開始漫長的遷徙之前,已經消失。
匈奴的離歌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兩千年前,在月氏人離開後不久,匈奴人也離開了這裡。離開的時候,他們唱著這首歌。
匈奴人沒有自己的文字,這首口口相傳的歌謠,記錄在後來者的文字——漢字里。我們趕走了他們,留下了他們不舍的道別。
「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公元前121年,漢將軍霍去病過焉支山,擊敗匈奴,奪取河西,張掖亦由此得名。祁連山和它的支脈焉支山,見證了中原王朝拓通西域的第一波浪潮。後世也從此記住了祁連山。
祁連,在古匈奴語中,意為「天」。不只是匈奴,這裡的漢藏等各民族,都保持著對山的敬畏和崇拜。一座座綿延的雪山,用融水澆灌出綠洲,哺育著腳下的生命,又以絕世獨立的姿態,拒絕著這些生命對其高度的覷覦。山,既意味著生命之源,又意味著生命的禁土。
公元609年,完成中原統一的隋煬帝,率40萬大軍浩浩蕩蕩西上青海,在祁連山南麓大破三百多年前從遼東過陰山一路西遷至此的土谷渾。隨後,經由扁都口向北翻越祁連山。時逢農曆六月,卻遭遇漫山的暴雪,隨行宮娥官員士卒死散大半,傷亡甚至超過與土谷渾的征戰。抵達張掖之後,隋煬帝在焉支山登峰頂封禪祭天,召會西域二十七國,順便寫下了「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的《飲馬長城窟行》。
「釋兵仍振旅,要荒事萬舉」。在西嶽華山以西二千多里之外,海拔高出華山一倍的這座曾令匈奴嫁婦花容失色的要衝之地,中原王朝以這種華夏文明古老的敬拜禮儀,開啟了自漢以降拓通西域的第二波浪潮。
隋煬帝拜祭天地之時,更為高遠的祁連主峰崗則吾結,還掩隱於遠離人跡的疏勒南山中。而遙遠的恆河岸邊,遠遁的月氏人已經又一次陷入國破的命運。遙遠的多瑙河畔,走得更遠的匈奴人,在令東、西羅馬帝國膽寒色變之後,也已沉寂了百年有餘。
身如飄萍,漸漸被遺忘在異域的土地上,他們內心裡也許還追憶著曾經屬於他們的家園。而山川無言,對於人們的趨避得失,山川自有它的法度。「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些時空中不時掠過的一群群逐水草而居的人們只是過客。這片土地屬於亘古無言的它們,屬於從未離開過這裡的山川,屬於以脊樑的姿勢,拱衛著千里走廊的祁連。
祁連,從來都是這裡的主人,人類只是在它的庇佑下,貪心地搶奪胭脂與木馬的孩子,委屈或冒失的孩子,開懷或啜泣的孩子。直至普天大同,長大的孩子心懷星辰大海,開始了新的征途。
人類是新的盜火者,他們不再滿足於被動的接受給予,開始主動索取。天地悠遠,自然的饋贈過於緩慢,道阻且長,盜火者只爭朝夕。現在人要創造新的尺度。他們堅信,他們手中握有新的權杖,揮斥之下,這土地不僅能夠供他們生存,還能夠為他們創造越來越多的新的財富。
然而報複比征服來得更快。大自然一向慷慨,只是不喜歡不講對價的交易者。當我們截斷河流,獲取了更多的水源,卻失去了一個流域。當我們劈開山脈,獲取了更多的火種,卻失去了一道藩籬。當我們像當年一次次鑿通西域一樣,開始鑿入祁連蒼蒼莽莽的腹地,祁連之下騰格里和巴丹吉林沙漠呼嘯而起的沙塵,已經漫卷西風,鑿通華北,令京畿危急。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當我們在這片袒露的大地上開疆闢土、高歌猛進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在我們的腳下,掩埋著多少早已失去蹤跡的拓墾時代,多少繁盛之後又先我們而去的文明。
在羊群消失以後,在河流消失以後,在祁連的雪峰和冰川消失以後,接下來消失的,就是我們,就是我們這些所謂的主人。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我們離開的時候,這首漢語記載的匈奴離歌,誰會繼續記得?又是誰會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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