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難忘

夜晚的醫院，漸漸褪去了白天的嘈雜喧鬧。病房也顯得安靜多了。

老母手術後的前幾天，白天睡得多，往往這時候最是清醒。近幾年接連的幾次手術下來，人漸漸處於半痴呆狀態，何況如今已是87歲的年紀，頭腦中儲存的東西已不多，刻骨銘心的，自然是老伴。她說昨晚夢到我老父親，叫她可以回家了。她告訴病房隔壁床的阿姨說，他在的時候，我們話不多，但一輩子沒怎麼吵架過;他後來身體不好了，有她守在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如今卻剩她孤零零地，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就泣不成聲……我趕緊轉移她的注意力，拿出手機，翻出她的相片，但她要看的，是老父親的!她說自己的不用看，走了的才要多看看。我慚愧，因為去年換手機，沒特意再儲存老父親的照片。

他們倆同齡，父親是在她八十歲那年深秋走的，很平靜。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孤寂悲凄的不眠夜，一提起父親她都悲痛不已。就如她所言，相守的時候話不多，一方走了，留下的一方，整個就像是被抽空了。這大概是絕大多數最普通平常夫妻情感的真實寫照。他們畢竟相伴著走過人生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

父親和母親是個性，學識很不同的兩個人，相同的是一樣的勤勞儉樸自尊自強持家有方。母親沉靜倔強執拗沒多少文化，但手很巧，悟性高，手工做得好。父親脾氣有些暴躁，但暴風雨一過，即刻風平浪靜，漸漸地天變藍了，和風輕拂，在苟且的生活中多少活出些許趣味來。他骨頭硬，吃苦能耐超強，勤儉本色鮮明，智商不低，情商不高。

父親其實算得上是個文化人，一輩子卻只能當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只因家庭成分的拖累，沒能給他相應的活法。祖父在他未到二十歲時死於非命。他從「一中」走出來以後，經歷著人世間的風霜雨雪，嘗遍了生活中種種的辛辣苦澀，感受著人情的冷暖悲歡。一輩子腳踏黃土頭頂烈日，不叫苦，不叫累，不喧嚷。勞碌之餘，他喜歡拿把二胡，微閉雙眼幽幽地拉起來，陶醉於自娛自樂的世界。偶有鄉里或是年齡相仿的志同道合者組織的娛樂活動，他都活躍於其中。遇到鄰里父老鄉親熟知他底子信任他的，用得著文墨的地方，他都能幫解決。硬筆字剛勁，毛筆字還可用於自家貼春聯之需。文史知識面廣，我這個韓師中文系畢業的在他面前都自愧遠遠不如。人也健談，與我勤走動的同學，朋友，同他接觸之後，大多嘖嘖稱讚……

他一貫身體強健，一如他的犟脾氣，幾乎不用怎麼跟醫生醫院打交道，偶爾感冒，用點便藥生草藥之類的就解決了。直到80歲那年，病魔動了真格帶走了他。轉眼間，就過了快七個年頭了……老母也是在她走後的這些年不知怎地就常遭罪。每每提起，都大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的真情悲泣，直教人禁不住潸然淚下……

(2017/07/24 母親住院期間作)

作者簡介：陽光雨，韓師中文系畢業，中學語文教師。其貌不揚，無才有德。簡單生活，不慕奢華。修籬種菊，知足常樂。閑時愛品茶賞劇，偶爾發點小呆。欣賞張岱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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