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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的愛情都帶著使命

1,

他在整理新生入學名單時看到一個名字,李跑。

嘿,真有意思,居然有女孩叫李跑,那是不是還有人叫李蹦李跳李上天呢。

後來見了李跑,發現她有點瘸。原來是先天殘疾,她爸才給她取了這麼個名兒。作為學生會主席,他有點慚愧,著重要求大家照顧李跑。

他叫鄭良朋,比李跑高兩屆,長得痞帥痞帥的,女朋友是學校的校花。如果沒有遇到李跑,他的生活將一帆風順,畢業就和有錢有貌的校花結婚,沒跑兒的。

可就是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瘸腿姑娘讓他的命運繞了個小彎。

開學第二學期,李跑的腿疾複發,走路更加不方便,鄭良朋號召大家捐錢給她買個輪椅,結果大家捐款捐得有氣無力。鄭良朋覺得自己這個主席當得很沒面子,一賭氣,自己捐了五百塊錢。這是他半個月的生活費,攢下來準備給校花小姐買情人節禮物的。

情人節校花小姐收到很多禮物,鄭良朋和她大吵了一架——你為什麼要收別人的東西——你送我的東西呢——我捐錢給李跑買輪椅了——成天李跑李跑李跑,李跑是你什麼人——我是學生會主席做點好事怎麼了——別拿你的道德優越感來壓我,世界上可憐人那麼多,你把我賣了去幫他們吧。

鄭良朋真是受夠了校花小姐的牙尖嘴利。相比之下李跑是個多好的姑娘啊,有點小自卑,見人就笑,我見猶憐的樣子。而且她堅強爽朗,她的堅強是藏著的,對內克己,對外讓人如沐春風。

沒過幾天鄭良朋在校園碰到李跑,他幫她收曬在操場單杠上的被子,他躲在被子里跑進女生宿舍,沒有被宿管發現。但李跑宿舍有個女孩正在換衣服,他走進宿舍的時候把大家嚇得尖叫連連。這事兒被傳開,校花小姐氣炸了:對於一個人見人愛的校花來說,她擇的男人,略微對別的女生多看一眼,都是對她的污辱,分手!

鄭良朋大叫著同意。分手就分手,別牛得好像世上沒女孩了似的。

2,

李跑見鄭良朋變得亢奮,天天打籃球、跑步、吆五喝六齣去吃飯。他故意的呢。有天在操場上看到鄭良朋打球,李跑買了瓶冰水給他,說,是我不好,我害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

鄭良朋說,說什麼呢。

他擦一把汗,荷爾蒙爆棚,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

李跑抿著嘴笑:「也是,我算誰,怎麼能害得到別人分手。」陽光下她的臉有一種瓷白,她這麼好看,他以前還沒有發現。

鄭良朋開始經常出現在李跑樓下。她的腿疾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需要輪椅出行,好的時候自己慢慢瘸。她方便的時候,鄭良朋就夾個自行車,一支腳擱地上,一邊吹口哨一邊等她。

他帶她去逛校園:你猜12分鐘我可以騎車把學校繞過來嗎?你肯定不認識實驗樓後坡上種的什麼花;你知道為什麼李老師跟趙主任從來不說話嗎?你知道學校後面巷子里哪家臭豆腐最好吃嗎……

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反正風生水起的。天冷了,李跑在宿舍給鄭良朋織毛線手套,室友打趣她:「給鄭良朋的呀?」她低頭笑,另一個說:「你別上當了,他就是為了氣校花的。」

李跑的手停下來,整個宿舍都冷場了。

「我們只是朋友關係。」她說。

晚上李跑怎麼也睡不著。她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找一個同樣出身不好的男孩,看上去要有憨厚感。鄭良朋完全不是她理想中的男友。可是每天晚上到了吃飯時間,如果沒有看到鄭良朋的影子,她怎麼心裡那麼空?她為什麼要給他織手套?想著想著,李跑坐起來,拽住線頭,嘩嘩拉拉把手套拆了,拆著拆著線斷掉,只剩下一個手指頭的頂,像一個小玩物的帽子。

3,

鄭良朋再來找李跑,她什麼也不說,反正配合他。有一天在食堂遇見校花小姐,對方輕慢地哼了一聲,李跑卑微地笑,笑得臉都僵了,鄭良朋端著碗過來,問她:「你怎麼了?」

「沒怎麼。」

「你表情不對頭。」

這他都能看出來,他真的已經很了解她,在乎她,關懷她。李跑心裡刀絞一樣疼,她是應該大聲質問他的用意然後退出,還是傻傻地、一直跟他演下去,直到他離開呢。

在演的過程中,一定還是有些真情的吧。李跑父親走得早,她知道人生這麼短,片刻的真情都是多麼值得珍視。

她默默承受著一個卑微的少女濃重的心事。

就這樣稀里糊塗處了一年。有時候攬攬她的背,有時候撓撓她的脖子,有時候在她耳朵上吹氣,但從來沒有越矩。一天鄭良朋約朋友去爬山,問她去不去。「我全程背你。」他說,還要在山上住一個晚上,別人都是和女友住在一起,他如果和她開兩間房,會被別人笑。

她聽明白了,點點頭。

那山也不是什麼險峰,有纜車坐,一路上男生們都在照顧著自己的女朋友,鄭良朋也像照顧女朋友一樣照顧李跑。到了山頂賓館,他們領到一個房間號碼牌,1102,正巧是李跑的生日。

對一個女孩來說,這是多麼重大的儀式和感動的巧合。

晚上洗澡的時候,她全身都是抖的。抹去鏡子上的霧氣,她的皮膚呈粉紅色,濕漉漉的頭髮披散在突出的鎖骨上,往下是青蘋果一樣的小胸,她很瘦,下面是肋骨,盆骨兩邊也凸著,三角地帶很秀氣。

她擦了一點粉底,第一次用口紅,很淡的玫瑰色,然後把口紅塗在手指上,在雙腮暈開。她穿上精心準備的蕾絲內衣,粉紅的花邊里裝的全是忐忑。

回到床上,兩個保持著距離。過了一會兒,鄭良朋湊過來:「我想抱著你睡。」李跑不知道怎麼應對,她背過身去,蜷在他懷裡。鄭良朋的手放在她腰上,他似乎覺得不舒適,又調整了一下,手搭到她肩膀,垂下來的指尖有意無意地碰著她薄薄胸罩里的乳頭。李跑的心快要跳出來。

「李跑。」鄭良朋叫她:「你轉過來。」

李跑慢慢挪動自己,還是蜷著,不敢看他。

「我不想傷害你,可是……我受不了了!」不等她回答他就吻她,翻身上來,拽她的內褲。

李跑的眼淚嘩一下子湧出來,鄭良朋被嚇到:「你不願意的話我不會強迫你……要不你用手幫我。」

他把她的手拉下去,李跑摸到一樣東西,她觸電般彈開手,自己從內褲里褪出另一條腿。

「我哭是因為我願意。」她攀上他的肩,我願意我願意,她在心裡說,哪怕明天就會死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4,

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們像其他戀人一樣,公開地打情罵俏,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她也敢驕傲地摟著他的腰,向全世界宣誓主權。

鄭良朋快畢業時,為了實習方便,在校後門租了間房子,李跑陪他在那裡同居。一天晚上,李跑忽然聽到有人砸門,從貓眼兒里一看,是校花小姐。

「鄭良朋!你給我出來!」校花大叫著。

鄭良朋鞋子都沒穿,跑過來開門。

「是不是你把我保研的名額拱掉的?」

「你想讀研?我連知道都不知道。」鄭良朋強裝若無其事。

校花看了一眼旁邊的李跑,氣憤地對她說:「你是個傻子嗎?他就是想找個人上床而已。」

「找人上床也沒必要找我這樣的吧。」李跑一瘸一拐地回房間。

「找你這樣的才能刺激我啊!」校花說。

鄭良朋把她攔了出去,兩人在門口說話,情緒都很激動。李跑只聽到幾句,鄭良朋說:「你求我啊,求我啊,求我我就幫你。」

校花說:「滾你媽的。」

校花走了,鄭良朋在外面敲門。李跑一輩子都記得他的狼狽相,穿個格子的大褲衩子,光著腳,臉色青得發白。緩了很大一會兒,他才說:「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那樣的神經病。」

事情肯定沒有那麼簡單。她追問到底怎麼回事。鄭良朋這才說:「校長是我舅舅。」

5,

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他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心事?

李跑想跟他說,既然你都能光著腳跑去給她開門,你還是想幫她的,就幫一幫吧。但是這種勸說聽起來又酸又假,像賭氣似的。她要是說,你別管她,隨便她鬧,聽起來又很奇怪。奇怪在哪兒呢,她李跑有什麼資格去建議這件事?就憑他那激動樣子,他和校花的事情,跟本輪不到李跑說話。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他們度過了最好的兩年時光,但她始終是個外人。

很快鄭良朋在一家企業找到工作,房子也從逼仄的小民房搬到一個設施完善的小區。這樣淡淡地過了半年,一天晚上鄭良朋忽然對李跑說:「你回學校住幾天吧?」

「怎麼呢?」

「我爸媽要來。」

李跑說好,就去卧室收拾東西。衛生間里的洗面奶都不落下,牆角里的長頭髮也仔細清理。她收拾好,鄭良朋有些愧疚:「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讓我家人接受,還需要時間。」

「我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懂事,真讓人心疼。」鄭良朋來抱了抱她,說明天早上上班之前送她回去。

「我把睡衣都裝好了,再拿出來很麻煩,我現在就走吧。」

鄭良朋只好陪著她一起去樓下叫車。計程車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窗外的燈火一閃而過,可能因為她眼睛裡模糊了,那些斑斕的燈火化成綵線,一條一條地,彎曲地往後滑。她想起她坐在床上拆手套的那個瞬間,好像時光又回去了,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結果,但一直在出發和到達之間轉圈。

6,

室友問李跑為什麼回來,她如實說了。反正從生下來就被人笑,再多些嘲笑也無妨。

室友說:「你真老實。」

懂事,老實。一個很愛很愛對方的人,除了做好這些辭彙,還有別的選擇嗎?

幾天過去,鄭良朋的爸媽應該走了,但不見他發消息來說。

一天傍晚,李跑和幾個女孩坐在宿舍對面的樹蔭下喝奶茶,忽然天降暴雨,大家呼呼啦啦全跑了,李跑瘸著腳,跑不了,她在大雨里慢慢往宿舍挪,背影凄涼。挪到樓檐下,校花小姐站在那兒呢,她淡淡地對李跑說:「這兩天鄭良朋約我呢,我不去。」像是一種施捨。

「你去唄。」李跑真的生氣了。

「我憑什麼要去,我自己考上的研究生,我誰也不靠。」她走近了說:「你知道嗎,他就是恨我,他駕馭不了我,他恨死我了。其實不需要這樣的,何苦還讓你做犧牲品。」

晚上鄭良朋問李跑方不方便回去,李跑說她想考研,很忙,還是住在宿舍里方便。但是她約他到學校來一起吃晚飯。

不一會兒,鄭良朋來了,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趁他上廁所時,李跑翻了他的手機,這是她第一次查他的手機,她的心已然碎成玻璃渣——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他對校花小姐說的話:「我爸媽死活不接受李跑,你也知道,我們根本沒有結果。你回來吧,不管我多恨你,每次一看到你就想原諒。」

鄭良朋從廁所出來,還是那副平淡無奇的樣子。李跑心想,如果再裝下去,還能和他在一起一年?兩年?不不不,她真的已經裝到頭了。她深深地愛過他,他深深地愛過校花,這就是他們的人生,這就是她帶著使命的愛情。

李跑咬牙跟他提了分手,理由是考研,不想分心。

都是成年人,也不需要問那麼清楚。鄭良朋說好,以前吃飯特別快的他,今天吃飯很慢。

第二天鄭良朋打電話來,讓她到一個僻靜處他跟她說,好像是很大的事情。

李跑慢慢瘸到走廊盡頭:「你說吧。」

「我跟我媽說你懷孕了,不肯打胎,最後我舅答應給你保研,等弄得差不多了我去辦個假引產單子給他看,要萬一有機會他問起來,你可別說岔了。」

「哦。」

鄭良朋沒料到她不驚喜。他訕訕地說:「劉亞婧的保研資格是我戳掉的。」

劉亞婧就是校花小姐。李跑忽然覺得他挺惡毒的。她沒有領情:「你真沒必要。」

鄭良朋嘆了口氣。愛的,他卻害她,不愛的,他因愧疚而幫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總之什麼都做完了,他默默掛了電話。

9月份開始篩選保研名額,李跑主動選了「保留入學資格」,在免試讀研之前,她要去大山裡支教一年。她沒有選擇最方便和優越的保研路,一是不想給鄭良朋的舅舅留下壞印像,因為不希望他覺得自己的外甥喜歡的竟然是這樣的女孩;二是確實也想出去散散心。

支教地點在四川雅安名山縣蒙山村。李跑臨走前聽說鄭良朋新找了女朋友,不是校花小姐,是他們單位一個同事。

李跑收了心,一心一意來到蒙山。這裡草木葳蕤,空氣清冽,童聲甜美。李跑一瘸一拐地站上講台,一聲「上課!」孩子們全部站起來,舉起他們手裡「歡迎新老師」的牌子,幾十雙清澈的眼睛跳著喜悅的光。

一瞬間,萬籟俱寂,世界乾淨得如同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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