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古迹林立的羅馬樹起一座令人信服的當代雕塑
蜚聲世界的文明古都羅馬，是一個猶如時光機器般的存在。
初入者，首先會驚嘆於羅馬的樹。這種羅馬獨有的笠松，樹榦高而直，樹冠繁茂碩大，遠看如同一朵朵蘑菇雲，在山崗、坡地和寬闊的馬路上綿延數里。這樣的樹木，首先造成了視覺上的震撼和衝擊，其次又營造了微妙的心理預設——旅人們將從此進入一片神奇的土地。這綠色的華蓋之下是令人目不暇接的神廟、教堂、鐘樓、古城牆、噴泉……恢弘的斷壁殘垣形成了羅馬城。羅馬的蒼穹，讓最埋首瑣碎生活的人，也會有眺望遠方，暢想永恆的那一刻。這是源於時間和歷史以如此直觀的形式展現在面前時，帶給心靈的巨大震撼力。
司空見慣的現代城市雕塑，在這樣古迹林立的羅馬市區全然不見。從當地媒體到普通民眾，對這座城市的期待似乎都是如何更好地成為這些古代遺迹的保存器。想想便知，要在這裡放置一件當代藝術作品，根本就是要直接與千古名跡等身，實在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所以，當義大利品牌Fendi決定為這個城市添置第一座當代藝術公共雕塑時，究竟挑選哪位藝術家，就成為最核心的議題。瓦爾特.本雅明在其著作《機器複製時代的藝術品》中宣稱，隨著人類技術的發展，複製的技術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藝術的本質。如果說藝術作品的傳統特徵是其不可替代的獨特性，那麼如今藝術品的光環就受到了複製能力的威脅。而我們要為光環的消失感到悲哀，傷悼「藝術已死」嗎？不，本雅明認為，光環消失並不意味著審美經驗的消失。現在，必須要由震驚來解放審美經驗了。
如今我們早已知道，讓觀眾震驚的策略已經成為了當代藝術的中心要素。那麼，在千年的人類歷史面前，我們到底可以發出怎樣的時代之聲呢？是那些讓人既震驚又感到愉悅的波普藝術嗎？是否消解意義才是我們與重大意義制衡的方法？是否面對永恆之作，現代作品只能在對轉瞬易逝之物的描畫中找到自己的價值？
讓人感到慶幸的是，Fendi並沒有打算在城中放上巨大的塑料玩具來挑戰大眾，而是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義大利藝術家Giuseppe Penone。
這實在是一個高明的選擇。
低調的Penone算不得如今大眾層面的明星藝術家，卻是當代藝術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師級人物，也是將古典主義精神和當代觀念結合得最好的藝術家之一。
作為60年代貧瘠藝術運動的重要成員，Penone的創作核心就是樹。他曾說：「樹木代表了固體的物體，可如果我們從時間的角度來觀察，它們則會在生產過程中變成流動的、柔軟的東西了。樹木是一種能記錄自身形態的物體，並且這種形態是它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因此，它是一種完美的雕塑結構，因為它承載了存在的必要性。」Penone用木、大理石、銅等傳統材質，對自然與人類印記、傳統和科技進行了詩意的和哲學的表達。他最富盛名的一件作品名為Matrice（藝術矩陣）。作品高30米，主體為一截冷杉樹樹榦，它的內部沿年輪被雕刻掏空，樹木的過往歷史和隨時間而變化的模樣於是呈現在人們面前。一個銅製的模具被置入樹榦中，清晰地將自然界中的生命流逝凝止於中。和許多Penone的藝術作品一樣，Matrice反映了藝術家對於時間與自然兩者關係的探索，同時也隱喻了藝術家對於自然、人類及無常之間關係的探索。
Penone的古典性還來自於他對「藝術家必須親手塑造作品」的堅信。傳統藝術與當代藝術的區別之一還來自於對於手工藝之重要性的巨大分歧。當代諸多藝術家，尤其是裝置藝術家們，大多信奉觀念先行，不再用自己的手藝呈現藝術想像力。而Penone則認為，藝術家親自創作的過程，亦是創作的一部分。作為當今最富盛名的雕塑家，他只有一位助理，許多作品都是一人完成。在都靈的工作室里，他耗時一年，獨自完成了那顆巨大樹榦的雕刻。
每日埋首於樹榦間，聞著木香，感受刻刀與木的摩擦，心思也一點點沉靜，藝術家表示，這給他帶來了類似冥想的體驗。最終的成品，是勞力與精神結合的產物。
如今，Penone的雕塑作品「Foglie di Pietra」佇立在了古迹雲集的羅馬市中心——LargoGoldoni的Fendi旗艦店廣場上。這座羅馬首個屬於當代藝術範疇的公共雕塑，沿用了藝術家一貫的做法，用青銅翻模澆鑄，做成了樹的模樣。他在蠟模上面安裝了樹枝般的管道，使得雕塑完全呈現出植物的形狀。位於戶外的青銅雕塑，將會在風吹雨淋下最終呈現出銅綠色，就好像真正的木頭和樹葉一樣。藝術家又將他尋來的一塊古大理石放置在這枝幹上。放佛反地心引力般，纖細的樹榦撐起了一塊巨大而沉重的石塊。
這種對於觀念外化來說必不可少的張力和對抗，令Penone的作品產生了重塑「第二自然」的奇異效果。
為了迎接這座雕塑入駐羅馬，Penone的個人展覽也同時在義大利文化宮舉行。展出的15件作品中，涵蓋了藝術家從1970年至今的創作，當中包括了許多難得一見並且是首次在義大利展出的作品。在羅馬，們特意和本次展覽的策展人——New Museum的藝術總監，同時也是第55屆威尼斯展的策展人Massimiliano Gioni聊了聊。這位年輕的藝術新星（長得也是非常帥氣啊），以敬佩的口吻為我們進一步解讀了Penone，也闡釋了當代公共藝術之於羅馬的意義。
是否能給我們介紹一下這次藝術家Giuseppe Penone的個展？展覽背後的理念是什麼？
首先，這個展覽的舉辦就是為了今天稍後要在羅馬市中心揭曉的公共雕塑而準備的。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展覽是為了創造一種語境，讓觀眾和整個羅馬市都為此做好準備。這件在市中心的雕塑非常的棒。而將一件當代藝術永久性地安放在羅馬，對於這座城市而言也是個歷史性事件。
在這個展覽中，我們希望能夠呈現一系列Giuseppe Penone的作品。毫不誇張地說，他應該是在世的義大利雕塑家中最偉大的一位，而且有著長達50年的藝術生涯。同時，他也是一位非常國際性的藝術家，曾在全球各地進行展覽，比如巴黎的凡爾賽宮花園、紐約等，還有位於法蘭克福的永久性雕塑。因此，我們希望把這個展覽舉辦成一場像是歡迎長期在海外辦展、享有聲譽的藝術家回到自己故鄉的事件。
另外，這些經過特別選擇的作品都著重在一系列相關的話題和想法上。第一是將傳統和先鋒性結合在一起。這一點，從這裡的作品以及在市中心的那件雕塑上都能看出來。Penone成名於20世紀60年代，同時代的藝術家包括Richard Serra、Bruce Nauman以及其他一些大地藝術家。他與這些人有一些相同的興趣，關注於和自然相關的藝術創作以及自然界的寬廣無邊。但不同於他的美國同行們大規模入侵到自然景觀內，Penone和他的一些同行者們都更注重對自然的尊重。我認為這一點在今天尤其重要，也是Penone所在的貧瘠藝術(Arte Povera)運動的重要一方面。
Penone現在可以算得上我們的一份珍貴寶藏，因為他代表著那一群勇於突破同時又尊重自然、意識到我們要保護好自然環境的藝術家們。所以，他的作品中所傳遞的有關生態的信息也和現在的社會休戚相關。
這件矗立於羅馬市中心的雕塑也通過對古代大理石和日常物的運用，折射出了歷史和現實的衝突。很明顯，藝術家對歷史和自然、文化與自然間的關係進行了思考，而這些對於像羅馬這樣的城市而言是至關重要的主題。如果你考慮到Fendi品牌本身也有著十分先鋒的探索精神，那麼藝術家的作品和Fendi的品牌價值觀其實是共通的。
所以這件在Fendi旗艦店門口的作品可以算是一件公共藝術了，對吧？作為策展人，如何看待公共藝術和美術館內藝術品的區別？你是否認為公共藝術應該成為開放討論的議題或現象？
我覺得這點義大利和中國是差不多的。我們很「不幸」地都有很多傳統的紀念碑式的公共建築作品。而正因為此，很多作品通常都很懼怕被稱為公共藝術。我認為最好的公共藝術就是好的藝術作品，可以帶著挑戰的意味放在公共空間內。讓我覺得可怕的是，公共作品必須要妥協，毫無挑戰性。
當你把一件好的作品開放給公眾的時候，其實那就是公共藝術了。公共藝術並不意味著你要把藝術搬到室外去。這是個免費的展覽，任何人隨時隨地都能過來。
所以，這也算是一種公共藝術？
我們希望能夠讓藝術作品更真實地接近觀眾。在有些情況下，你想著把作品拿出來就算是讓觀眾可以接觸到藝術了，但有時候這是件蠢事，是很可怕的藝術。我覺得最好的公共藝術的代表是那些非常以自己為傲的藝術作品，不懼怕任何考驗。同時，它們也會具有深刻的含義，解讀的方式有很多種。我想這也是Penone的優勢。他是一個偉大的當代、先鋒的藝術家，但他作品的主題非常深刻卻又很普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
說到這裡，我覺得Penone是一個非常先鋒的藝術家，作品也很成熟。這是為什麼你在展覽上，並沒有用太多解釋性的文字來介紹作品的原因嗎？
他創作的主題很多是基於自然歷史的，好比這些樹的作品。所以當我看了展覽，去到其他地方時，每個樹對我來講都是一件雕塑。這樣的體驗每個人都會獲得。Penone作品的美在於激發了很多回憶。看著他的雕塑時，我會想到皮諾曹、一些中世紀的教堂等。他的作品蘊含著很多不同的故事，所以每個觀眾都會帶著自己理解來觀賞Penone的雕塑。這也是公共藝術的美好之處。當你看到一件事物時，它製造了很多觀點，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看法。這件作品所位於的廣場也變成了真正讓人們交流想法的地方。我覺得這就是好的公共藝術—作品本身激發了很多觀點，吸引人們來表達不同的觀點。
但在今天當代藝術的環境下，我們更多的是談論波普藝術或是能夠娛樂觀眾的藝術。觀眾和藝術作品間的關係也因此發生了變化。
是的。首先，我認為好的藝術可以有娛樂性，但很少有娛樂能夠成為好的藝術。Penone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對於大理石的運用就十分吸引人。當你近距離看一幅繪畫時，才發現那些都是由大理石構成的，因此人們也會疑惑「為什麼是這樣的？」。
他的重點並非是為了娛樂大家，背後的想法是更複雜的——雖然是以輕鬆的形式。我認為樹在這裡的隱喻非常有趣，因為樹都很高而且有縱深的樹根。你剛提到我們現在更多談論的是波普藝術、或是快閃式藝術，我總是對那些將自己表現在作品之前的藝術家充滿懷疑。偉大的作品都是有很深的根基的，就像樹木能長得很高大也是因為它的根基很牢固。
這樣的想法才能作出更好的藝術，而不僅僅是一個好看的空殼外表。
你認為藝術家和策展人之間的關係應該是怎樣的？
我覺得這應該按照每個不同的展覽來分析，尤其是當你和Penone這樣的藝術家合作舉辦他的個展時。我的角色更多是起服務、輔助作用，進行編輯的工作。在其他情況下，在與我同時代的藝術家一起工作時，我們會進行更多新的實驗。而這個展覽中，我們所要展出的是一位偉大在世當代藝術家的作品。為此，我們進行了很多溝通，而我覺得藝術家也很享受這一切。他理解我是和他不同時代的人，所以會有不一樣的視角。
我讀到過有關藝術家有個非常棒的工作室的報道。
對，他在都靈有個很棒的工作室。
是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嗎？
不是，是在都靈市內。他本人在鄉間有一棟房子，但他的工作室還是在市中心的。他還有一個很漂亮、乾淨又簡樸的花園。每當他完成作品時，都會在那裡靜靜凝視自己的創作。他還有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地方，總體來說那裡就是一個人藝術家的世界。和我們剛剛說到的那種娛樂性很強的藝術不同，Penone並不需要25個助手流水線般地進行製作。他只有一個助手，而他的兒子更多負責管理方面的工作。所以，這是一個比較純粹的藝術家的世界，也很特別。
作為策展人，你認為藝術家是否有義務來回答一些終極大問題，比如說人類和自然的關係，生活的意義等。或者說，他們有更實際的責任，比如像反映一些政治問題等。
我認為有，通過他們的作品。
我是覺得有很多當代藝術家都在用這樣傳遞信息的套路來進行創作。
我認為藝術家的責任是揭示這個世界的複雜性。所以這並不是什麼傳遞信息、或是某種宣傳的問題。
當你看著Penone的作品時，你會找到很多有關這個世界、自然、人類歷史、藝術史的反映，它們是鑲嵌於作品的形式里，而不是貼表面的一條信息。這些信息你需要從作品中自己提取出來，這一點很重要。
Penone是一個非常低調的人，面對那些比自己的作品還要高調的藝術家，我都保持懷疑態度。你的藝術很好，而信息是通過作品來傳遞的，並非反其道而行。藝術家應該是為了好的作品而服務，並不是相反的關係。
能具體談談你對Penone作品的理解嗎？
他從自然界獲得靈感，這也影響了他的思考。
你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時間的分割，這非常獨特，因為這不像是你畫了個畫拿去發表，然後就成了藝術品了。你需要了解他使用的材料，然後久而久之才能理解這種形式。
所以我們還是要回到樹這個問題上來談。他說當你看到樹時，你可以把它視為已經完成的雕塑，但經過他的雕刻樹木會顯得更具有與時間並行的流動性。你在另一個展廳會看到更具體的作品，它們實際是經過藝術家雕刻的工業化產物，但這些木頭能夠讓你找回自己的本源。
所以藝術家想要傳達的是——自然並非是一件已完成的物品，而是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發生變化。它是流動的，就像我們的身體一般。
對我來說，這非常令人驚訝同時也很有啟發，這個世界被理解為各種哲學意象。如果你能夠把自然界視為與時間一起流動的生命體，那麼你和自然界的關係也會完全不同，你會尊重它…你會理解自然和你自己其實非常相似。
也許是跟藝術家成長的年代有關，Penone的作品中暗含了許多自然與工業化的思考。
沒錯。就好像他雕刻的那塊巨大的木頭，他從1967年就開始這樣創作了。這些都是市場上買來的，你可以從任何地方買到它們。他將這些產品里的自然性提取了出來，讓觀眾可以看到工業化中的自然界。
這是十分奇妙的一件作品。你可以想像，這是完全一樣的兩塊木頭，如果你把它們上下疊起來後就會和原本的樹木一樣高。雖然這件作品看上去很簡單，但是卻有很深的意義，暗指我們與這個世界的聯繫、人類和自然的關係。
就像我說的，他的作品可能會讓人想到一些童話故事，而現在又像是把你置身於一片有著神秘風景的森林裡。這些木頭激發了很多不同的主題，你也可以從多層角度來解讀。你可以是一個兒童的視角，被自己的這些發現所驚訝；也可以是從哲學的角度出發，考慮到今天的生態環境問題。所以我認為被作品所激發出的各種想法事真正有趣的部分。
他一直在堅持使用同樣的材料。
對，但他每跨出一步，就會有不一樣的方向。
那藝術家的一系列青銅作品呢？
這是更近期的作品了，比1967年那件要新。這是大理石花紋的青銅作品。在這裡，他做了跟之前相反的探索，藝術家在這裡模擬著自然界。
他是怎麼完成作品的？
是雕刻出來的，這個是鑄件。Penone先是參考了真正的樹，然後依樣鑄了模型，做成了青銅版的。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對比：這種人為的材料依舊是從自然界獲得的。大理石也好，作為礦物的青銅也好。自然的物質被做成更堅硬的材料，這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因此，我們看到作品表面看上去依舊是棵樹，如果把展覽搬到室外的話，看上去會更綠色一些。如此一來，礦物變成了有生命的物體。
這種生與死之間的對話是這個世間另一個重要的議題。Penone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了這麼一個深刻的問題，並拋給了大家。在他的雕塑里，工業材料又煥發了生命，也就是那些早已失去了生機的材料又活了過來。這就是真正的藝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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