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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香港陶藝師在景德鎮辦了12年陶社,她試圖建立的規則基本沒什麼用

1998 年,35 歲的鄭禕第一次抵達景德鎮。這次團隊旅行緣於一位加拿大同行的疑問——作為香港的陶藝師,全盤接受西方教育,為什麼千年瓷都沒能成為你們的「麥加」?最初鄭禕對景德鎮不抱期待,認為那不過是個千篇一律生產仿古瓷器的地方,匆匆和 60 個老外一同啟程。

她在那裡沒有遇到什麼年輕人,當地陶瓷學院的學生在畢業後大多迅速離開了這個行業。曾經掙回大量外匯的十大國有瓷廠陸續改制,整座城市有些破敗,直到她偶遇一個巨大的拉坯現場。傳統拉坯,一個人轉動轉盤,造出一個碗或一個罐子的雛形。鄭禕看到的卻是五個師傅合力完成的一次「表演」,他們拉出了一口巨大的缸。多年之後,她帶著這幾位拉坯師傅去倫敦手工藝周表演,現場被圍得水泄不通,國外大件陶瓷通常使用機器,人們從未見過這樣純熟的手工技藝。

樂天陶社邀請當地師傅為駐場藝術家做技法演示

「這班老外是最早的『景漂』」,鄭禕笑稱是她最早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用了「景漂」這個詞。根據今年 4 月景德鎮中外陶瓷藝術協會公布的數據,目前活躍的「景漂」數量有三萬人,其中包括 1200 多名外國人。

駐場藝術家的工作室其實非常簡單,鄭禕沒有花大力氣改造設計廠房,簡單的白牆、工作台和架子,空間寬敞,卻沒有空調。即便如此,這間工作室也很難預訂,一直爆滿。截止今年 8 月中旬,這個計劃共接待了超過 910 人次的藝術家,最難熬的冬夏兩季,沒有空調的工作室也被早早預訂。夏天的常客往往來自印度,「40 多度的天氣,他們還要做柴燒,我都已經要中暑了,他們還覺得沒差啊,印度也一樣熱」。冬天則是芬蘭、挪威和瑞典來的人多。

外國陶藝師沖著那些活著的古老技藝而來。單哲奇曾是景德鎮樂天陶社的員工,他回憶當年的一項重要工作是設計「課程」,挖掘這座瓷都每一道工序的老師傅,幫忙引薦。單哲奇從景德鎮陶瓷大學畢業後加入了樂天,他也得以重新認識這座城市。

20 歲的「毛窯」是樂天陶社的一個調研對象,這裡有整個雕塑瓷廠溫度最高的窯

近兩年景德鎮的大規模推倒重建,也波及毛窯

景德鎮曾在計劃經濟年代陸續組建了十幾家大型瓷廠,人們習慣稱為「十大瓷廠」,樂天陶社所在的雕塑瓷廠也是其中之一。這些瓷廠從九十年代後期陸續改制,一些被遣散的工人盤下廠房、機器、窯成立了小作坊。

樂天陶社曾請雕塑瓷廠經驗豐富的粉彩師傅、印坯工、燒窯工來做技法演示。建國前,傳統的工序技術是被壟斷的,不外傳,清末景德鎮的燒窯工人基本都來自江西都昌,一個地方甚至一個家族的人代代相傳。如今,老師傅們教起了外來年輕人,其中不乏「洋學生」。

「今天學徒制已經不可能了,西方國際還在讀陶瓷的人都是有錢人,他們不需要為生計發愁。中國的年青一代讀完大學,很少願意去民間學藝,要靠陶瓷吃飯,起碼要七年時間,才能把技術熬成熟。現在誰都要賺快錢,哪裡都一樣。」鄭禕感嘆,找不到學徒,許多傳統技藝逐漸流失。

為民瓷廠老照片,和它一樣的國有十大瓷廠曾是景德鎮的支柱,在 90 年代紛紛改制(圖片 /《瓷都晚報》)

2016 年,樂天陶社曾舉辦了一次關於雕塑瓷廠老師傅們的展覽,「景德鎮雕塑瓷廠工藝師傅邀請展」,總共收集了 100 多位師傅的工具和他們的故事,這也是這座國有瓷廠六十年的記憶。

一座 20 歲的「毛窯」曾是樂天陶社的調研對象,因為燒制了大量的毛澤東像而得名。雕塑瓷廠改制後,燒窯工李懷忠沒有賦閑在家,從廠里盤下了兩座窯,後來改建成三座靠管道煤氣燒制的窯,這也是整個雕塑瓷廠溫度最高的窯。李師傅接到了許多燒窯訂單,來自瓷廠的工人們,也來自「景漂」。樂天陶社拍下了李師傅的「通訊錄」——一整面水泥牆,牆上五顏六色的粉筆記下了瓷工們的姓名和聯繫方式。

這也是景德鎮之所以吸引年輕人的原因,這裡每一道工序都有成熟的匠人,即便不懂完整的工序,「這裡可以買到各種現成的材料,只要懂設計,最後燒制也很容易找到燒窯的老師傅。」


鄭禕一次在景德鎮叫出租,司機一眼認出她來:「你不是樂天陶社的老闆嗎?我有去過你們周五的講座。」每年三月中旬到十二月中旬的周五晚上,樂天都會邀請一個人到樂天做分享,藝術家、景德鎮當地的手藝人,中國人或是老外,配有翻譯。

「這裡不像北京上海,景德鎮真的很封閉,沒有什麼玩的地方,大家就像井底之蛙一樣」,每個周五的觀眾也形形色色,「不只是做陶瓷的人,計程車司機,還有老先生跑來聽,後來說想跟我們學陶藝。」

今年 7 月,樂天陶社在上海的分號辦了一場有趣的作品展,創作者是一位名叫「發哥」的退休男子。12 年前,發哥所在的單位倒閉,他不想提前退休,突然想學泥塑,做好了泥塑又滿上海找可以燒成型的地方,最後來到了樂天。鄭禕沒有收他課程費,免費提供工作室讓發哥使用,作為交換,發哥幫樂天陶社看門、打掃衛生。

「其實不是只有年輕人覺得悶」,樂天陶社在景德鎮的創意市集,收到過幾次老年人借用子女的身份證來報名的攤主。

每周五的講座現場

每周五的免費講座上座率頗高,平均一兩百人。鄭禕曾邀請日本陶藝師鈴木秀昭分享釉上裝飾圖案,Nelson Reyes 介紹過一款免費的建模軟體 Fusion 360,他認為即便在強調手工的景德鎮,科技依然有作用,建模軟體、3D 列印只是一個工具,重要的還是做出什麼樣的作品。

「有一周我們不想講陶瓷了,就找了一個舞者,教大家跳 Tango。我們還講過精釀啤酒和手工烘焙,都是找的景德鎮的年輕人。」

Brandon Schnur 是來自美國的駐場藝術家,也是 West Virginia 大學陶瓷工作室的技術管理員。他發現景德鎮大部分的陶瓷從業者從不佩戴口罩、手套或是其他防護裝備,經常在沒有通風設施的封閉環境里工作。他乾脆開了一門完整的收費課程,進入到「景漂」們的工作室一對一指導,教人們如何管理自己的陶藝工作室,如何正確地使用材料,保證安全。

「我自己就親眼看過有人燒著了跑出來,很多燒窯師傅就站在煤氣窯旁邊,叼著根煙,只要(煤氣)泄露一點點就會爆炸。景德鎮的煤氣罐也都是不合格的,隔著很遠就能聞出味道。這裡根本沒有什麼管理可言。」


直到今天,鄭禕還是不能習慣景德鎮,「不講知識產權,只信拳頭」,「我每次回到上海都會內心喊『啊,Civilization!』」

今年是景德鎮樂天陶社創意市集的第十年,它不小清新,「小清新(的作品)進不了我的市集,這裡你不會看到哆啦 A 夢、SNOOPY」,但更重要的是,鄭禕花了十年時間摸索了一套「遊戲規則」——「很多人都想進這個市集,玩這個遊戲,卻都不願意按照遊戲規則來,我只能說,大不了不玩。」

2008 年夏天,幾個年輕人找到鄭禕,想在樂天陶社的咖啡廳前擺攤。他們覺得這座城市要麼是已經成名的「大師」,要麼就是瓷工,年輕人沒有出路,就想擺攤看看作品有沒有人願意買。鄭禕同意了,但要求他們不可以只擺兩周就收攤,必須要做滿八周再看。

最早市集的名字就叫「周六地攤」。第一周來了 17 個人,賺了 1000 塊,第二周來了 25 個人,卻慘淡得只有 30 塊。到第八周,開始有外地的陶瓷愛好者加入。

「原本我預計這個市集需要五年才能成氣候,結果不到兩年就做出來了。」早期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市集擺攤,一個攤位費只需要五塊錢,人們經常為了搶奪好的攤位發生衝突,甚至有人提前一天晚上就睡在攤位上佔座。

2008 年只有零星的幾個攤位,如今白色帳篷下都是樂天陶社創意市集

樂天陶社創意市集現場

「原本只有十幾個二十個人,突然發展到,有將近 350 個攤主,大家你仿我(的作品),我仿你(的作品)。後來就開始做篩選,每個月提交申請,我們再從中選 80—120 個人。」

原本人人可以擺攤的市集有了准入門檻,被剔除出去的攤主不滿,矛盾不斷。樂天陶社一度雇了一位雕塑瓷廠的保安來維持秩序,「不請還好,這個保安後來自己偷偷放熟人進來,一包煙就能收買他。」2011 年發生了一次暴力衝突事件,攤主把保安打得頭破血流,創意市集停業整頓。

目前每個月人們仍然需要提交作品申請攤位,評審是鄭禕本人,每個月在微博、微信公布入選者的名單和攤位區域,早年需要熬夜占攤位,如今已經相對成熟。「現在市集有 ABCD 四個區域,A 區攤主的作品長期發揮穩定,200 塊一周,但他們也得進步,如果被我發現連續幾個月都用類似的作品來申請,也要請回去。B 區的攤主是需要觀察的,(作品)有時好有時不好,100 塊一周。C 區是傳統做青花、粉彩的師傅,或者他們的姨媽、姑爹什麼的,我也放一塊,200 塊一周,D 區是餐飲區,100 塊。」

「有一次有五個壯漢衝進我辦公室,拍我桌子吼,為什麼不讓他的兒子進市集。我直說,你兒子申請的東西都不是他自己做的,一看就知道是廠里師傅做的東西。你拍我桌子?大不了我不做了。」

樂天陶社創意市集現場

有人曾經偷偷自備了一張檯子放在市集旁,裝作是攤主。「我選的(名單)怎麼會看不出來,就讓他回去,做好了以後再來申請。還有一些人夾帶私貨,申請上了,還帶了一些沒有申請過的作品來,這也不行。」

現在每個月的申請人數比較穩定,200 多人,最終選擇 60~80 位攤主。「以前多的時候有三百多個申請人,很多人已經放棄了,知道自己肯定進不來,就掉轉頭去了其他市集」。樂天陶社之後,景德鎮出現了若干個類似的創意市集。

「我問過我們的攤主,一半以上都是外地來的,清華美院、央美、國美、魯迅美術學院的學生,他們可能見得多了,知道什麼是好的設計,本地學生做得反而不夠。」市集成了一個難得的平台,人們可以在市集上直接接觸作品的創作者,上午看完市集,下午就約去創作者的工作室參觀、下單。

樂天曾經出過一張地圖,上面標註了 30 間工作室,人們可以按圖索驥,在工作室開放日去參觀。

2016 年北京設計周,鄭禕從這個市集上選出了 20 個年輕人參展,之後又去了倫敦的手工藝周。去年 5 月,她在大英博物館做了一場演講 Young Craftsmen of Jingdezhen, Porcelain Capital of China,介紹這座千年瓷都的新鮮血液。

《福》系列是鄭禕的作品,由三萬多隻陶瓷蝴蝶組成的漢服


「其實我是做藝術的,誰想要做運營管理那些事情啊」,鄭禕自嘲。樂天陶社的老闆之外,她曾經創作過一件漢服,35000 個指甲片大小的陶瓷蝴蝶在景德鎮燒制,運回上海縫製。這件瓷衣在大英博物館中國館長期展出。

但傳統景德鎮的消失比她預期得要快。

早期「景漂」的經濟成本很低,整個城市的物價水平低,租金低。但景德鎮不會永遠便宜。隨著外來人口的增多,租金上漲,一些原本自然形成的作坊一條街被拆除,代之以新的文創園區。萬能達曾是景德鎮最熱鬧的批發市場,這裡有 90 多個大大小小的作坊,人們能在這裡買到各式各樣齊全的素坯,如今被拆除,老師傅們得不到安置。

鄭禕有兩個當地老瓷工的微信群,最近她在群里經常聽到的聲音是「拆了吧,都拆了我們也就都不做了,回家打麻將好了。」

有的人還留在景德鎮,有的人正在前往景德鎮,也有的人已經離開了那裡。前面提到的樂天陶社前員工單哲奇早在 2012 年就結束了「景漂」的生活,回到老家遼寧岫岩,在城郊建了一間工作室。他自己造了一方柴窯,建造技術是和日本大師學到的。這裡沒有景德鎮那樣最基礎的原料,但他已經在景德鎮學到了完整的工序,開土、練泥、做坯、修坯、施釉、窯燒。

鄭禕如今常住大理,圖為他們自製的窯

大理的工作室一景

單哲奇回到老家,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圖片 / 單哲奇)

「現在可能沒有(傳統的)72 道工序了,但大工序都差不多」,工作的第一項是找尋當地的石材。他以工作室為圓心 200 公里為半徑的範圍內一一排查廢棄的礦坑。「東北有很多這樣的礦藏,石材還是很豐富的」,他在這裡找到了一種特殊的土,被隕石撞擊形成的泥炭土,再製作成料。這個系列為「隕瓷」。

「我最初的設想就是在景德鎮待十年,大家學到想學的技術,十年後學成了就可以走了,去往下一站。現在殺雞取卵,我不知道當老師傅們被趕回家,都不做了,我們還留在這裡學什麼,老外還來看什麼。」

鄭禕對景德鎮有些無奈:「你說是『景漂』,有的時候我覺得其實是『景嫖』,來景德鎮,利用他們的師傅,給點錢,做點東西,那不是跟『嫖』一樣么。對景德鎮的這班師傅沒有貢獻,對陶瓷產業沒有貢獻啊。誰會留在這裡?」

單哲奇回到了老家,鄭禕的下一站選在了大理,樂天陶社在大理床單廠開了個分號。她對這個新開始又一次充滿希望,「它不是開發商(的項目),也不是政府行為,是一班攝影師拿下來的。」

但藝術家會是好的管理者嗎?鄭禕談到一位攝影師花了三年時間管理床單廠,現在「快瘋了」,「他想種田,我整天罵他,每天發微博都不在講床單廠,只談他田裡長出來的胡蘿蔔。」

文中所有未標明來源圖片由樂天陶社提供、長題圖:stocksn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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