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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海洋原諒了魚

我視監了珊珊的微博半年多。

我躺在床上,看珊珊邊化妝邊拍視頻,她化妝時嘴巴閉著一言不發,嘴角微微下垂,眼角也下垂,冷漠的神情像是在這世上活了八百多年。給視頻配的音卻像個話癆,不等想好就說,一句話說到末尾精神像是被什麼吸引了去,聲音越來越小,含混不清,然後重振旗鼓說下一句,刻意忘了自己上一句的表達無能,她怕有一刻的安靜。我透過她下垂的睫毛盯著她的黑眼仁看,靜默的珊珊是觀世音,長著雙下三白清凌凌的眼睛,瓷白色兒的臉,連帶著頭髮絲都是最冷清的那種黑。說起話來就馬上墜入人間,讓人發笑,「還是個孩子嘛」大家紛紛說道。珊珊發的微博和她說話卻不是一個樣子,珊珊發微博張牙舞爪的,就像她說話的動機。

我被珊珊迷住,珊珊一本正經過了頭,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還偏偏噴了香水做了髮型腰帶扎的也高高的,珊珊是嚴肅的,在表現自己成熟這件事上,每當珊珊說話,我心口就蘇蘇的。我嘴巴笑著,眼睛卻要流淚,我想像著像是看到了別人在嘲笑她的假裝,所以我要偏愛她。

我時常貼緊房門,想知道珊珊在幹什麼,可我什麼都聽不到,彷彿一個幽深的洞穴口,吞掉我投去的所有聲響,燈冷冷清清的照著走廊,一兩隻蛾子亂撲騰,我開始懷疑珊珊在不在裡面,我開始懷疑珊珊是否存在,我可以敲門的,可是敲門後要做什麼呢?我沒想好任何台詞。我每日在她門前待好久,翻來覆去,小心翼翼的喘息,等蛾子的撲騰聲也不大清晰的時候,猛然看一眼迴廊外的月亮,已經不在了,出的汗都涼了,就踮著腳走回去。

我其實溜進過她的房間,她不在的時候,從陽台,把鞋子脫了手腳並用爬進去的,她的房間實在是小,一張大床佔去了所有的位置。我躺在她的床上,就像我貼著她的牆壁一樣,迷迷糊糊要睡著,然後我起來了,爬出去,覺得這裡根本不是珊珊的房間。

已經過了下午四點鐘了,出門時一陣熱風撲來,它剛吹乾了草坪上被刈過的草,帶來甜的,健康的草味。這種時刻我會想起珊珊,她一根根健碩的睫毛根部,種在眼皮里,眼皮耷拉著,頭上胡亂的扎著條馬尾,頭髮又多又密,向下墜,馬尾下的頭髮和眼皮一樣耷拉著,整個人在熏熱的風中就散發出這種被割斷曬過的草味,眼睛透過眼尾的睫毛瞥過來,颳起一陣昏熱的風。

我長時間盯著她左右不一的眉毛和線條緊實的下頜,她漫不經心打了個哈欠,上睫毛就沾上了淚珠,我目光顫抖了,綠燈亮了,腿不知道怎麼邁,珊珊先走了,我走上前去一言不發的貼緊她,我是想抱她的,用上所有兩隻手臂,可是我不敢,女孩總是長得像爸爸,我想起她爸爸來,左右不一的眉毛,睫毛沾上淚水的哈欠,我就聞到了他和她身上一樣的草味,我就什麼都不敢做了,只直直的貼著她走路,我一言不發的貼緊她。

在我19歲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我要生一個孩子,我熱衷婚姻,覺得自己會是一個好妻子,千嬌百媚的,知道怎麼討丈夫歡心,我們只開開心心的,每日每夜。又想起玫瑰花瓣一樣遙遠的15歲,那時候認為未來世界要一切完美,生老病死,結婚生子,普羅大眾的一切流程我都要走一遭,每一個腳步都要穩穩踩在鼓點上,孩子當然要生,還要生一對龍鳳胎,要不是這裡需要回憶,我大概都忘記了自己每個想法有多堅定,它們轉變的有多迅速。21歲的時候,我幻想我未來的一生都應該像一個乏味的夏季午後,人人都在睡午覺,只有我在空曠的世界上醒著,吐掉的口香糖在嘴巴里遺留下發脹的甜味;或者,我的一生應該是一個瑟瑟的秋日黃昏,縮著脖子裹著發潮的風衣走路,頭髮全糊在眼鏡上。那時,誰也不曾把生活的重擔給過我一丁點兒,我就想方設法的想要把人生越過越糟糕,我真被寵壞了。

也就在那時,顫巍巍一隻腳踏上了鋼絲繩,卻還咧著嘴笑著,扶正了頭上戴的那朵花。

「你幫我生個孩子吧,我想要個孩子。」也就在那時,他說。

我就開始思考,我該如何幫他生一個孩子,前面的人生設想被拋在腦後,我不期待婚姻,不期待乏味的日子,一心只想生個孩子。

後來他好像忘記了,我卻還記得,因為我一想起來我可以為他生一個孩子就高興,我有著最俗氣的關於維繫情感關係的想法。

我就生下了珊珊,偷偷的,不動聲色的,他真的忘記了,他再也沒提過生孩子的事,我也就沒告訴他。我想等他再提起的時候告訴他,他有孩子啦,我已經幫他生了一個孩子,他一定很驚喜,可能會驚喜的跳起來。但是我不能主動告訴他,萬一他現在不想要孩子了,萬一他現在想要其他人幫他生一個美麗的孩子,那我就不可以讓他知道珊珊的存在。

我生下珊珊,就把她寄養在了別人家裡。

我還記得,剛生下她的有一天早晨,我醒來,看到她,小小的躺在我身邊,像剛脫殼的蟬,翅膀還沒有抖擻開,全身皺著。我輕輕捋直她的手指,她又自己曲卷了起來,我又一根根捋直,把自己的食指放到她的手心裡,覺得十分有趣。她不哭,也不惱,像貓兒狗兒降下的小崽子,盡著人玩。我上下打量她,眼睛還是一條縫,塌鼻子小嘴兒,我左看右看,沒能看出什麼來。

我離開了珊珊後,在一個小山谷里住,這是伏牛山脈的一支,山上全都是石頭,夏天很熱,烤得人腦仁疼,滿山的石頭全被太陽定住,大氣也不敢出。慢慢天涼起來就好了,山上有很多野雞,叫聲奇怪又嚇人。我時常拿本書,跑到山頭上,看兩頁就癱在石頭上睡著了。

住得久了,就會有鄉里人問東問西,一開始還會認真的解釋,後來便答:結過婚了,有個小閨女,上小學了。說出口的時候心裡十分甜蜜,彷彿自己人生就是這麼圓滿。

我其實時刻都記得自己有一個孩子,甚至在山頭上做夢的時候,也記得。

後來我離開了山谷,搬去了珊珊家隔壁。

在我搬去的當天晚上,我就看到了珊珊。她放學回來,十層樓那麼高,她一步一跳的踩著樓梯上來,我站在門口看搬家師傅進進出出。看到她那一秒,我覺得她和我根據照片幻想出的完全不同。可我看她從樓梯口走到自己家,開門,進去,關門,這幾秒的功夫,我就覺得這就是我的珊珊,珊珊就是這樣,我把這麼些年的想像兩秒鐘就遺忘了,我全心全意的歡天喜地的想著她。

我掐准了她上學放學的時間點,一次次的在電梯間和她偶遇,每個霧氣騰騰的潮濕早晨,她睡眼惺忪的倚著電梯壁,手中提著一包牛奶,我能聞到她身上新鮮的牙膏味,她總是把牙膏沫順著嘴角滴到身上一兩點,自己渾然不知。

每天晚上放學回來就變得精神抖擻,她不是那種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她拿眼靜靜打量每一個人,我們一同靠在電梯壁上,她在電梯光滑的四壁中看著我,我也看她。電梯門開了,上來一群人,把我們攏到了一塊。「巴黎是地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我仰著頭,想著。

有一次,電梯到了,她還在發愣,電梯門開了,我按住開門鍵說:到了。她趕緊出了電梯,和我一併走著,拿鑰匙開門時沖我笑了一笑。

後來我知道,那是一次故意。

我們熟了起來。我叫她來我家吃飯,給她做我在南方生活時學到的菜式。蒸米飯時放兩根臘腸進去,白水煮蛋配一小碟醬油吃。

我帶她去打耳洞,給她看我收集的各種耳飾。我喜歡沒有裝飾的裸露的寶石,孔雀石,月光石,青金石,沉沉的綴在耳朵上;還有各種樣式笨拙的銀耳墜,看上去簡直是打鐵的師傅做出來的。

我帶她去看電影,逛書店,介紹我所熟知的導演,作家,樂隊,攝影師。

珊珊喜歡我出其不意的菜式,喜歡我的耳飾,喜歡我介紹給她的一切。不帶任何批判的直接接受,她太熱切的想要長大了,我們說話時,她便向我隱藏了她那個年齡段的世界,使我忘記她小學還沒畢業。

珊珊小學終於畢業了,她發微博說,終於不是死小孩了。

我帶她去買高跟鞋,她挑了一雙大紅色鹿皮絨的坡跟涼鞋,活潑又風塵。她很開心,一蹦一跳的,如履平地。

珊珊要去美國念書了。她說,爸媽早去了美國,等她在國內讀完小學就讓她過去一同生活。珊珊每次提到爸爸,媽媽,都是輕快的含混不清的把這兩個稱謂帶過,可還是,輕輕的,拉扯痛了我的心,像片葦葉兒。

珊珊希望自己趕緊長大,可她又時常撒嬌,撒了嬌轉頭馬上恢復冷漠,像是一場表演。我當然知道為什麼,每次想到,心裡就颳起大風,葦葉兒割著生疼。

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珊珊要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們在月亮里坐著,很少說話了。現實中的珊珊和視屏中的珊珊不同,珊珊不說話,坐在我旁邊,就像十幾年前躺在我身旁的那隻小蟲。

最後一天,早晨,

她敲我的門,我就在門後站著,等著她經過。

「媽媽。」她叫我。

眼淚止不住的流,

她竟原諒了我。

圖/文:fu_feng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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