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秘密

農曆七月十五，也叫七月半，可以悄悄想念一下亡故的人。

幾乎每一位亡故的親人，都會在夢裡相見，他們會以另一種方式穿梭與你見面。傳說這種見面，最好是相對無言。小時候夢見逝去的親人，第二天就急著要把夢裡的一切張羅出去，不經言語傳遞的夢很容易會被忘記。每當這個時候，有很多的人會圍著你，彷彿藉此知道家族的亡者在另一個世界的訊息；會有人比你更急切地問到底說過話了沒有；老人們會警告：記得不要在夢裡跟死去的人對話。

可是，好不容易見面怎麼能不說幾句呢?夢歸夢，夢裡又怎麼會記得現實中的叮嚀?後來我就選擇將夢隱藏，讓發生過的一切像一塊磚砌進了牆裡，像保管石頭一樣保管著秘密。

我就夢見過爺爺好多回，他是一個給了我姓氏的老人，他在世的時候幾乎連正眼瞧我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說話，他更樂意跟有著同樣姓氏的男孩說幾句。在夢裡，我們依舊沒有說什麼，哪怕我拚命想追尋一些蛛絲馬跡，也沒有一個字能停留在漏風的牆上，他的聲音是什麼樣的?無論在夢境和現實中我都搜不出相關的回憶，其實只要他說過我就能留下些什麼，我有敏銳的感官。那些傢具上都沒有落下過他的話音，哪怕是評價它們好不好使。他就是默默從你面前經過，從這個屋子到那個屋子，好像你並不在他面前存在，他只是回來串門，他更關注的是屋子還在不在而不是你，他從這個門到那個門，然後出門去，就走了。在夢裡，他不再是一個逝者的形象，我也忘了他已經離去這回事，日曆又重新翻回到了從前，只是只有我們兩個人，那樣的場面在現實中是少有的。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兩個家族都有著相同的規律，他們的墓地，都是先有先考後有先妣，中間至少相隔二十年，是一種神秘的約定。當先考入土的時候，將來的兩位先妣並沒有呈現出太大的痛苦，她們面部平靜，按照慣例，都迴避了葬禮，守在家門口，點一束香插在門磚的縫隙里，磚與磚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長著青苔，能將整炷香燃盡而不會滑落，是為將來的儀式準備的。

其實爺爺跟奶奶也沒有說過太多的話，是一個沉默的家庭，他們不喜歡話語的傳遞，倒是木板樓發出的聲響填補了他們語言上的空白，還有偶爾鼠類的涉足，留下一串類似孩童搗亂的清脆童音。它們與我們爭奪著有限的食物，後來木板樓里只要有好吃的，就會有籃子吊上木樑，竹籃下的孩子們等著長者來派發食物。

爺爺是制傘的手工藝人，為了謀生年輕的時候去了溫州，他對溫州的生活緘口不提，但我想知道他在溫州的秘密。他那麼年輕，傳說奶奶比他大好幾歲，傳說爺爺在溫州的日子比在家裡長，尤其是在他的葬禮上出現過一份神秘的衾衣，沒有標上姓名，還有一筆來自溫州的匯款。

他那六個指頭的妹妹出現在葬禮上，因為第六個指頭的存在，在家族中的地位猶如慈禧太后，也隱藏了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

這個擁有了六個指頭的女人，不如說是多擁有了一根舌頭。那些故事纏繞在她的舌尖，由著她決定是吐出來還是暫時收納。

因為第六個指頭的存在使她失去了真實的姓名，她的名字成了「六子」，後來又演變為「陸指」，從小寫到大寫的遷徒。一個人身上一旦多出了一樣東西，連稱呼和身份都會相應地改變，她成了另一個物種。傳說她小的時候家裡來了客人，小孩子要負責端茶水，但「六指」被排除在外，不許她的第六根指頭與客人見面。原來，「六指」是打算被切除的，但是兵荒馬亂耽誤了，後來她順利嫁了人就沒有了切除的必要。

可是，每次她的第六根指頭都像磁石一樣吸住我的目光，它萎縮在大拇指的下面，幾乎不參與任何手部的動作，它只負責被其他手指連帶著上上下下，更像是一件耀武揚威的兵器。六指，因為擁有它們的時間久了，主人反倒添了一份自信，也完全掃除了與目光接觸的尷尬。她會有意無意揚起她那與眾不同的東西，她知道的也會更多一點。

那根外來的醜陋的指頭，同樣出現在奶奶的葬禮上，天國又多了一位子民。基督教的葬禮由教父主持，他每說一句話，那根指頭就按捺不住探向尋求窺視的目光。如果不是奶奶信奉基督教，這場葬禮該由「六指」來主持，她是家族僅剩的長者，「六指」希望她的出場，能引起人們對第六根指頭的重視。

「六指」帶走了一切秘密。

我與所有的亡者見面，唯獨沒有「六指」，依我的看法，夢裡的見面，是從亡者出發的，他最想念誰，就會找誰去做一個夢。可見我不是「六指」挂念的人，我只對她的第六根指頭感興趣。但是多出來的器官會以另一種隱秘的方式遺傳，那個外來的醜陋的指頭，會在另一隻手上按營紮寨，它是一個靈魂的一部分。

傳說七月十五，好多亡故的靈魂會歸家，只有那些年代久遠的靈魂，經歷了舉家的搬遷，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有些替在木板樓待過的第六根手指惋惜，它或許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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