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中東有些國家,國王就是法律!
「是不是只要是國王的消息你們都會放頭版阿?」
「對啊。記住,你可是在一個王國。國王,就是這塊土地上的法律。」《約旦時報》內政版資深編輯R這麼回答我。
約旦國王
那是我在《約旦時報》實習的第三天。接下來的兩個月,我漸漸懂了。
在這個在阿拉伯國家中較親西方的王國,唯一一家英文日報看似擁有某種程度上的新聞自主,但字裡行間依舊存在隱形紅線。許多報導中的眉角,反應了這些屬於阿拉伯世界的敏感。
約旦時報,林佩諭攝
約旦時報自1975年起由約旦新聞基金會(Jordan Press Foundation)發行。雖然其網站僅描述該基金會是「一個在安曼證券交易所上市的股份有限公司」,但該基金會有55%以上的股份來自國有的社會保障投資基金(Social Security Investment Fund)。
約旦時報總共16頁,第一頁頭版,接續是內政、中東、國際、社論、經濟、生活、體育等版面。
實習的頭兩個禮拜,我跟著編輯R學著改文章,我發現新聞里對於約旦皇室的報導,總是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形象正面、有力、完美。
約旦國王在2013年世界經濟論壇發言,圖源:世界經濟論壇 CC BY-SA 2.0
內政版最明顯的版面,通常是約旦國王阿布杜拉二世的最新動態,例如:今日跟伊拉克總統會談兩國關係的深化,明日會面耶路撒冷某部門代表,重申約旦對巴勒斯坦同胞的支持,並呼籲特朗普慎重考慮將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遷至耶路撒冷的提議。然後,通常會放上一張國王穿著黑色西裝與各國政要握手的合照。
皇后拉尼亞(Rania)的新聞也十分搶眼,鏡頭下的皇后,永遠美麗、智慧、且親民。上午皇后在社群軟體Instagram上發出的貼文,通常就是傍晚我進辦公室看到的新聞標題和配圖,內容經常是皇后為婦女、兒童、教育等議題發聲,或是去某個基金會關心小孩等 。
拉尼亞現年47歲,平民出身,十多年前嫁給當時的約旦王子,於1999年成為約旦皇后,在阿拉伯世界中人氣很高,有360萬Instagram粉絲,推特的追蹤人數更高達774萬。約旦總人口數也才7百多萬。
約旦皇后的Instagram帳號
誠如編輯R所說,這是一個君主與其皇室擁有政治實權的國家,以皇室為尊的新聞導向無可避免,但編輯的取捨過程,卻也有所堅持。
在一則有關約旦首都安曼高級飯店開幕的新聞中,有一段寫到飯店的負責人將開設這家飯店的成功歸功於「偉大的阿布杜拉國王勇於建設安曼城」,整段都在敘述國王得政。
這樣的字句與文章比例,讓我不禁皺起眉頭,在旁邊寫下 「中立?!」,拿給R。
R看了隨即說,已經改掉這段,只把飯店開張時間、地點等事實留下。他說:「這不是軟文,新聞不是廣告。」他沒有明說我圈起的那段如何,但經過他的修改,受訪者口中的歌功頌德已消失無蹤。
那條隱形的言論紅線,劃分的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新聞中立與皇室塑造之間的界線,總是曖昧不明,一切取決於編輯們心中的那把尺。
這把尺其實也反映著當前約旦的政治情勢給予媒體多少拿捏空間,以及媒體人本身對於新聞專業與獨立性的堅持。
寫作指南里的「政治正確」
我在實習開始前就收到了一份寫作風格指南,在其中發現了許多「有趣」的內容,處處充滿玄機。
以色列跟眾阿拉伯國家的衝突,從20世紀二戰以後5場阿以戰爭,到21世紀阿以衝突與巴勒斯坦獨立問題,仍然未解,阿拉伯媒體的用字也一起跟著「劍指以色列」。
寫作指南洋洋洒洒的列了好幾項以色列與阿拉伯地名的對照,要求把以色列地名都改成阿拉伯的版本。
例如:進出以色列與約旦邊境的陸路關口之一,約旦人稱為胡笙國王大橋(King Hussein Bridge),以色列叫做阿倫比大橋(Allenby Bridge)。位於耶路撒冷著名的伊斯蘭聖地聖殿山(Temple Mount),若遵從阿拉伯人的稱呼,應該採用「Al Haram Al Sharif」。
伊斯蘭聖地聖殿山,林佩諭攝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間的高牆,圖源:Justin McIntosh CC BY 2.0
還不只如此,在處理巴以衝突的新聞用字時,以色列建造、用以佔領巴勒斯坦地區的牆必須稱為 「隔離牆(separation wall)」 而非 「安全圍欄 (security fence)」;須用「戰士(fighters)」稱呼巴勒斯坦武裝/反抗團體,而不說武裝分子(militants)、恐怖分子;當提到以色列在加薩的戰事,請使用以色列對加薩的「侵略」或「戰爭」等辭彙,避免描述成跟哈瑪斯(一個巴勒斯坦武裝組織)之間的戰爭。
除非是在引句里,不然請避免使用 「六日戰爭」,要稱呼其為1967年阿以戰爭。 以色列在該場戰爭中僅花六天就攻下阿拉伯聯軍,這麼寫,也許是欲淡化這項阿拉伯國家的 「恥辱」吧。
這些的辭彙替換指南,反映約旦擁護巴勒斯坦、視以色列為阿拉伯諸國公敵的政治立場。支持我們被以色列蹂躪已久的、水深火熱的巴勒斯坦同胞,就是這個王國內外尊崇的政治正確。
然而,在錯綜複雜的中東世界,阿拉伯國家自然不只一個敵人。
「請使用阿拉伯灣,而不是波斯灣」,該海域的鄰國有伊朗和沙烏地阿拉伯、卡達、阿聯酋、科威特等阿拉伯國家。以阿拉伯灣來稱呼,自然是符合阿拉伯世界的意識形態了。波斯跟咱們阿拉伯可不一樣,對吧?
地理名稱成為各國政治權力相互較勁的場域,阿拉伯世界與東亞諸國,皆如是。
改稿抹去西方價值觀
約旦時報的新聞,有些是自家記者跑的,也有一大部分來自美聯、法新、路透等西方通訊社。
編輯組的訓練結束後,我被分配到了校稿組,工作內容就是在報紙送印前,確認用字遣詞、標點符號、圖片注釋、時間日期等細節 。
還記得前陣子菲律賓南部宣布戒嚴, 連兩天國際版的稿子都有菲律賓,新聞除了著重在民答那峨島情勢不穩之外,也著墨了不少達依許(Daesh)在東南亞勢力的擴張,並談了點印尼。
對,是達依許,不是伊斯蘭國,進校稿組的第一天,校稿組主管提醒我的唯一一點就是:「我們不用ISIS,或是IS,或是Islamic State,記得通通都改Daesh。」
BBC寫過一篇報導講解IS、ISIS、ISIL跟Daesh這些用詞的淵源,Daesh是該組織阿拉伯文名al-Dawla al-Islamiya fil Iraq wa al-Sham取各單字首字母而成的縮寫,跟阿拉伯文動詞中的「踐踏」發音相似,所以使用Daesh對該組織有貶義的意味在裡頭。另一個較常聽到的說法就是,這個組織的殘忍行徑,既不伊斯蘭,也絕非一個國家。
那陣子,把ISIS改成Daesh,是我拿到國際版新聞的時候,最常做的反射動作。
我也校對過幾篇約旦當地新聞。有一次在處理跟以色列有關的新聞時,編輯S看了我改的稿子,拿起紅筆把一處划了起來,他說:「我們不會用以色列安全部隊(Israeli security forces),只要用部隊(forces)或軍隊(army)來形容以色列就好。」
「安全」兩字的缺席,表達了這篇新聞將以色列視為敵人的政治立場,字詞的變動,完美的將西方國家支持以色列的價值觀刪除,從而轉換成阿拉伯世界的政治正確──以色列就是我們的敵人。
遊走在意識形態的交界
遊走在各種意識形態的交界處,是這份工作最有趣的地方。在新聞編輯與校對的過程中,見證一連串的價值取捨,無論是新聞中立與皇室為尊的比例拿捏、以巴衝突用字遣詞中的阿拉伯政治正確、抑或從恐怖組織的各式名稱,看見西方世界與阿拉伯價值觀的置換取代,第一線的觀察這些流淌在新聞中的意識形態被改變的模樣,並尋思每一個微小更動背後的政治、文化、社會、與時代意義 。
新聞之於我,從來就不是中立的,報與不報,以及報導本身的各式細節,都呈現出觀點。一份16頁的報紙,字裡行間,更蘊含各個國家民族與文化體系的價值觀競逐。我想,這是一個來自東亞文化圈的實習生,所能體會到與當地媒體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吧。
約旦時報辦公室外觀,林佩諭攝
後阿拉伯之春時代的約旦社會,是逐漸進步,也是躊躇不前的。它阻止歌詞中常觸及時政批判、同性戀等敏感議題的黎巴嫩搖滾流行樂團Mashrou』 Leila來約旦的巡迴演出,卻也在許多人的努力下,通過廢除刑法308條「嫁給強姦犯」的爭議法案。
在區域外交方面,這個王國是堅強剛硬,也是柔軟溫暖的,它呼籲各界正視巴勒斯坦處境,也建設好幾個難民營,幫助境內因7年前爆發的內戰逃來約旦的120多萬敘利亞人民。
這些是我在新聞編輯室中,看見的約旦。跨越語言與文化體系的個體,走進與自己生活背景迥異的新聞世界,我因而更了解這個大時代下約旦人所堅信的政治價值,與身處複雜的中東世界,躊躇與堅毅並存。
世界說 林佩諭
發自約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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