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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個下跪的城管

我剛解釋了一句,他們就大喊:「城管打人啦!」

城管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215 個故事

畢業那年,我面臨著考研和找工作兩種選擇。穩妥起見,我一邊報考國內頂尖的醫學高校,一邊參加北方某省的公務員考試。

後來考研失敗,從小對我寄予厚望的父親很失望,說:「我夢到你一事無成,在港口打魚,日晒雨淋,十分落魄。我去看你,你都沒臉見我。」聽完父親的話,我很沮喪。

只剩下考公這一條路,我頂住壓力準備筆試。公務員考試報考崗位中,幾乎沒有和我這個中醫專業對口的職位,無奈之下,我選擇了不限專業、學歷、工作經驗的行政執法崗,也就是城管。

做完幾大箱子的題目,終於在筆試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入圍面試。參加完面試,我還是不敢抱太大希望,準備找其他工作。因為城管這個職位只招三個人,卻有數百人競爭。

結果,我竟然以單位所在轄區第一名的成績成功突圍,事實上,我的成績足以考上這個省會城市絕大多數崗位。

畢業後,我收拾行囊去上班,吃上了皇糧。

在一些人眼中,城管都是臨時工,乾的活就是搶東西,出了事還要背鍋。事實並非如此,嚴格來講,城管是治理和維護城市管理秩序的行政執法力量,我們那裡的城管一共有14項基本職能,不光是市場攤位、工地施工建設、婚慶的彩虹門搭設,甚至臨街商戶的牌匾規格,都在城管部門的管轄範圍內。

新聞媒體曾報道過多起城管暴力執法事件,人們對城管的印象並不好。以前曾被曝光的臨時工,只是城管隊伍中的一部分。像我這種通過省考入職的人員,屬於事業編製,待遇和級別等同於公務員。

城管中的臨時工,是僱員身份。他們並不參與執法,只是做一些輔助工作,比如開貨車,收繳違規攤販的工具等。他們的工作,要根據正式執法隊員的指令進行。

上班第一天,領導問我:「知道什麼是行政執法嗎?」

我搖搖頭,領導笑著說:「走吧,帶你出去見識見識。」

那天,我們發現一對賣水果的夫婦,違法佔用消防通道,存在安全隱患。穿制服的執法隊員亮出執法證,並說明了他們違法的事實,要求二人配合執法,把消防通道中的東西清走。

夫妻倆不予配合,甚至罵了很多髒話,導致場面一度混亂。同事們一邊執法,一邊用攝影、攝像設備全方位記錄,如果事後有人質疑我們違規執法,可以拿出全程錄像作為證據。

接下來幾周時間,我接受了系統培訓,包括職業性質和相關法律法規。

你們是底層民眾貧苦生活的見證者,也是承受者。」負責培訓的法律教授這樣對我們說。

當時我只明白前半句,並不懂後半句。

我們確實是貧苦生活的見證者,因為很多執法對象都是貧困者。他們自己或者家人身患疾病,沒有低保、工作,生活都成問題,更別提去接受正規治療了,於是只好在街邊、馬路邊、消防通道中支個小攤,靠著賣手機膜、手抓餅或者鐵板魷魚維持生計。而有些殘障人士,則遊走在各種公共場合,乞討為生。

有一天午飯時間,我和幾名同事匆忙吃下一碗菜湯泡飯,立即出任務,處理市場違規佔道的狀況。一名賣豬肉的攤販拒不配合,還光著上身,一手提殺豬刀,一手拿著個綠色的本子,對著圍觀群眾和執法隊員不斷揮舞。

我站得比較靠前,首當其衝。他舉刀沖我喊道:「我砍死你!」當時我大腦一片空白,獃獃地站在原地。幸虧周圍一個從海軍退伍的同事及時按住他的手,另外幾個聯合行動的警察上前制服了他。

這一切都被執法記錄儀記錄了下來,直到今天我也不敢回看那段錄像,也從沒有跟家人提過這件事。

回到執法車上,我的雙腿仍在不停顫抖。等回過神來,我一個勁地感謝那位同事。如果沒有他,恐怕我已經死了。

「沒事就好,你下次靠後站一點就沒事了。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在軍中,2009年還在閱兵式上接受過最高領導人的檢閱。退伍之後被分到這裡,只能從事這個……」前輩笑著拍了拍我。

從警察口中我們得知,那名攤販手裡拿的綠色本子,是有關部門和精神病醫院簽發的殘疾人證。也就是說,如果我被砍了,他很有可能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而我,則會成為新聞素材和市民的談資。

我曾努力說服自己,雖然工作有一定風險,但能為城市市容環境衛生做一些貢獻,也算值得。漸漸地,我適應了城管這個身份,可以獨立處理一些突髮狀況。

直到遇到一名賣鐵板魷魚的小販,我開始懷疑這份工作存在的意義。

我們經常和那名小販打交道。她違法佔道,我們扣留了她的違法工具——一些廚具、食材和一輛三輪車。按照程序,我們開出罰單,告知違法事實,接下來就等著她前去銀行交罰款,領回自己的工具。

圖片來源:政府網站 | 正在執法的城管隊員

這也是很多人會誤解的一點,認為錢是進了城管的腰包,實際上那些罰款是去銀行交的,最後歸到了地方財政收入。還有人會說,你們可以收紅包啊。這種懷疑不無道理,不否認一些地方存在類似情況,但至少我和同事沒有收過這種黑心錢。

那位大姐沒有去交罰款,連三輪車也不要了,因為當時生意是旺季,交罰款和領工具的那段時間,足以讓她賺回一輛三輪車的本錢。車沒了,她就趁我們不注意,換了一輛繼續做。

僅僅一天時間,我們連續收繳了她四輛三輪車,可馬路邊佔道的狀況依然沒有改善,到處都是隨意鋪開的攤點。看著野火燒不盡的違法攤點,我很有挫敗感,城管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大學門口執法,大學周邊往往是攤販的聚集地。攤販售賣的各種無衛生保障食品,深受大學生們的歡迎。

那天有一對小情侶,見我們沒收了很多攤販的車子,對我們指指點點,甚至罵了一句「土匪」。

我氣不過,脫下制服上衣,徑直走到兩人面前,大聲對其中的男生說:「這份『土匪』的工作是我憑本事考來的,你這麼個大學生,就知道攬著女朋友閑逛,有什麼資格說我。」

「城管打人啦!」兩人以為我要動粗,大喊起來。

周圍群眾迅速圍了過來,有的人正在用手機錄像。經過將近一年的歷練,我早已習慣了這種陣仗。我冷靜地對他們說:「你們說我打人,那就去報案吧。」

兩人真的去了派出所,在派出所,我將執法記錄儀記錄下來的視頻給警察看,小情侶啞口無言。我這樣做是要堵他們的嘴,怕他們事後到網上散布一些不負責任的言論,抹黑本地城管。

一年的光陰在忐忑和自我懷疑中流逝,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我可能會繼續這樣的生活。

夜市是我們整治的重點場所。地方政府設立夜市,是拉動消費需求的殺手鐧。為了規範夜市的容貌,我們從每天下午三點半工作到深夜,面對著夜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執勤、站崗,讓一切井然有序,除了要克服三十多度的高溫,還要應對夜市旁違規佔道經營的攤販。

有天夜裡,我和一名四十多歲的老同事在夜市執勤,遇到一名擺地攤賣小百貨的大姐。這位大姐我們很熟,經常違法佔用盲道,屢勸不改。這次她又在十字路口旁邊的盲道上擺著攤,我們走過去,亮證件,說明違法事實,根據相關法律法規開出罰單。

原以為一切很順利。忽然,她「撲通」一聲跪在我和同事面前,求我們不要處罰,邊說邊流著眼淚。

我懵了,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站在人群中,我感到有千萬隻眼睛盯著自己,彷彿自己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欺壓良民的惡霸。

「趕快跪下。」已經跪在地上的老同事對我說。

我攥緊拳頭,和他一起也跪在了大姐面前,頭不敢抬,腦子裡有些空白,另外的同事趕緊記錄下這一切。

我上一次下跪還是在上大學時,給突發疾病的老人做心肺復甦。這次同樣事發突然,經驗豐富的同事一定知道,下跪是最妥當的處置方式。

說來有些諷刺,上次下跪是為了救人,我是樂於助人的大學生;而這次下跪是為了保護自身,我是被群眾圍觀的執法者。

感覺過了很久,前來支援的同事和協同執法的警察趕來,將跪著的婦女帶離了現場,給跪著的我們解了圍。

事後,我嘗試著理解當天發生的一切,至今無法釋懷。有些事你做對了,卻不知道自己對在哪裡。

那次下跪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做城管隊員長久以來的迷失和自我懷疑,在下跪的那一刻達到頂峰

起初,我以為自己不夠了解這份工作,便努力去學習。掌握了其中要領後,我認識到要多體諒攤販的難處,盡量為他們考慮。

那次和小販接觸險些被砍後,我又以為這份工作之所以經常被誤解,是因為群眾對我們不了解,於是我不斷跟群眾普及城管的性質和職責。

但我們和群眾之間仍然發生著衝突,我並不能改變什麼。培訓老師的那句「你們是底層民眾貧苦生活的見證者,也是承受者」,我算是徹底明白了。

想要努力適應,又找不到堅持下去的理由,這種感覺折磨著我,讓我萌生了辭職的念頭。

此後半年,我重新拿起醫學教材,利用下班時間複習,為職業醫師資格考試做準備。有時候深夜才能下班,渾身疲憊,依然堅持完成當日的複習任務才睡覺。

遠在北京繼續深造的大學室友們,得知我的決定,寄來很多複習資料。有位室友對我講:「如果連我們學校的畢業生都不去從事醫生這個職業,那麼還有誰會去選擇做醫生治病救人呢?」原本心裡沒底的我打消了所有顧慮,積極備考。

我的房間里堆著一摞比我還高的資料,有關內科、外科、診斷、病理、藥理等各個方面。工作後精力、記憶力和學生時期相比都差遠了,但還是得堅持,這可能是我步入中年之前最後一次改變自己的機會。

幸運的是,我順利地通過執業醫師資格考試,獲得了做醫生的資格,但這只是我為辭職做的第一手準備。

為了能繼續深造,我開始準備雅思考試,背單詞,寫作文,練口語……可是結果並不樂觀,畢竟遠離英語已有兩年之久,我第一次只考了6分。

後來,我每天擠出兩個小時,和擅長口語的朋友用英語視頻聊天,那段時間就連做夢也是在說英語。但並不是努力了就有回報,我連續兩次的雅思成績都不甚理想。當時,來自工作和複習的雙重壓力,讓我嚴重失眠,直到今天也沒能好轉。

我參加了第三次考試,忐忑地等著結果。終於在一個下午,我收到成績單,6.5分,終於達到香港一些高校研究生的申請條件了。

半年後,我向單位遞交了辭職申請。

一些同學、朋友聽說此事,紛紛勸我:「雖然這份工作和專業不對口,但起碼穩定,收入尚可,以後談婚論嫁的時候也算是手握重要砝碼。畢竟在北方,公務員很受丈母娘們青睞。」

同事們認為我是受了委屈,一時衝動,一個勁地勸我回心轉意。在他們看來,這份工作來之不易。領導與我長談了一個下午,說:「自我們單位成立以來,從沒有人主動辭職,你要三思啊。」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但心意已決。

最後,他嘆了口氣說:「以後要是有什麼困難,就和我們說一聲。」

父親至今也沒有原諒我的選擇,他覺得我當時已經是家族裡混的最好的了,身穿制服,三餐不愁,工作穩定。他不知道這種穩定對於我是一顆慢性毒藥,從肌膚滲入,最後進入骨髓,直到讓我無力掙扎。

面對父親的阻攔,我對他說:「我的工作是自己憑本事考來的,不是你花錢託人安排的,我想辭職就辭職。」

父親無話可說,擺了擺手,任我自生自滅。直到今日,這個話題依然是我倆談話的雷區。

城管

辭職後,我到香港打拚。幾年前申請到香港一所高校的研究生,現在已經畢業,成為一名中醫師。

這點小小的進步,並不足以讓我在這座國際大都市買房、成家,我依然要面臨很多壓力,可我的內心無比滿足。

在香港這幾年,我時常想起那些城管隊的同事們,也一直與他們保持著聯繫,他們常會為我的進步而高興。有幾位已經年過半百,依然堅持在執法一線,依然時不時會被攤販毆打、辱罵,隨時準備著下跪、奪刀。不知道他們在工作中落下的風濕病,有沒有好些。

辭職兩年後,我回過一次那座熟悉的城市。走出接機大廳,望著門外接機的幾位同事,百感交集。

同事們特意準備了懷舊一日游,開車帶我逛遍當年工作過的地方,車站、夜市、農貿市場、大學門口。幾年過去,這些地方還是熱鬧非凡,這裡發生的一切我記憶猶新。

當車子經過那個令我永生難忘的十字路口時,我下車慢慢走到當年下跪的地方,站在那裡,看著周圍的一切。身後執法車上穿著城管制服的前輩們,正沖我微笑。

隨後,他們開始了那一天的執法工作。

作者李寬,現為中醫師

編輯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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