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為何是現在這般模樣？再聊聊諾蘭的空間與時間

這一次

燒腦教主克里斯托弗·諾蘭不再對劇本嚴防死守

因為歷史造就搶先一步

劇透了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最大懸念

而諾蘭的選擇

是以一分為三的微觀視角和時間維度

重構無數屬於單獨個體的、不可複製的

生死懸念

[敦刻爾克]既是諾蘭涉獵類型的一次探索

也是個人風格的一次溫故

▼

- 諾蘭新時期 -

所有溢美之詞中，「博爾赫斯＋希區柯克」也許最能概括諾蘭出品的精神氣質：懸疑為魄，結構迷宮，蜿蜒繁複。

和兩位虛構泰斗一樣，除去進階大廠的翻拍片[失眠症]設在日不落冰原阿拉斯加；

▲[追隨]、[黑暗騎士]三部曲到[盜夢空間]，都植根虛構，架空時空背景，一張白紙以供肆意揮毫

而先是硬科幻抒情詩[星際穿越]，後有戰爭交響曲[敦刻爾克]，諾蘭正在做出一種可見的改變——

由虛構轉入歷史，由略帶實驗色彩的懸疑轉入更傳統經典、甚至有悖市場潮流的母類型。

一種推論是，華納開出「2000萬導演片酬，外加2成票房收益」的業界最高待遇(此前紀錄為彼得·傑克遜的2000萬[金剛]片酬)；

相較以上，47歲的諾蘭，更渴望以一部里程碑式的、烙印著自己民族記憶的經典類型大作，正式躋身電影廟堂之上。

斯皮爾伯格拍出[辛德勒的名單]是46歲；庫布里克拍出[巴里·林登]是47歲；科波拉拍出[現代啟示錄]是50歲。

看來，這年紀正是野心勃勃的蝶變之年。

然而，疑問也隨之而來：創作的自由度第一次受制於歷史，對於一場結局街知巷聞的戰役，諾蘭的結構魔術是否還具有可操作性？

▲「這不是戰爭，是懸疑片。」

諾蘭在北京發布會上的回答暗示著：是我們過慮了。

- 1小時＝1天＝1周 -

不計入處女習作[追隨]，諾蘭此前8部影片的平均時長為141分鐘，至[星際穿越]更攀升至169分鐘。

在大片廠對上映時長嚴格把控的當下——扎克·施耐德深知這是多麼痛的領悟；

諾蘭出品卻越髮捲帙浩繁，皆因複雜的故事、完備的世界觀，都需耐心打磨鋪展，耗時不菲。

[敦刻爾克]無疑是個異數，尤其是場面宏大的戰爭類型往往被冠以「史詩」之名，這106分鐘短得讓人猝不及防。

電影在盟軍群像中截取了待救者、施救、掩護者三個微觀視角，將電影失控限制在1周、1晝夜、1小時的相對式時長內。

▲陸線的難點在於，如何刻畫出一周的時間維度，以及漫長等待加諸於士兵的影響

「對於大撤退的親歷者，這次事件的持續時間也截然不同。」

「想要融合不同的歷史視角，就得先把這些不同的時間線捋清，這就需要一個複雜的敘事結構。」

這是諾蘭給自己出的難題。

此前，對時間概念的痴迷還要追溯到左岸派，記憶的侵蝕在黑白影像和詩意旁白中流動，時間稱為反覆吟詠的主題。

諾蘭對時間的執念則兼具主題和功能意義：

▲[追隨]和[記憶碎片]依靠時間的失序建構懸念，讓觀眾在色彩、髮型、拍立得的一鱗半爪提示中玩拼圖

▲[盜夢空間]以一曲降速的香頌讓由淺至深的三重夢境同步重疊，時間的自由拉伸徹底變革「最後一分鐘營救」的法則

▲[星際穿越]中，超立方體將時間無限延伸成空間

[敦刻爾克]的處理方式更接近[盜夢空間]些：依據處境不同，海陸空三線平行剪輯，各有其時間節奏；

但又非完全獨立，而是隨著三路人馬命運的交集而兩兩、或三線匯合。

在匯合的瞬間，三組故事重新回到相同的時間頻率。

▲「顫抖的士兵」和湯米二人的海上相逢，是海陸兩線的一次巧妙交叉，命運互文

諾蘭想用三組時間頻率展現的，出去視角受限的恐慌。

「那種對真正的局勢毫不知情的困惑，對每個人而言都是最恐怖的」

還有三路人馬的不同困境和情緒。

▲陸上，冗長等待的焦灼絕望和輾轉求生的急切混亂，兩種情緒交替而生

▲海上，前線救援的熱望要被空中的炮火延宕

▲空中，有限的燃油儲備決定了其分秒必爭

這一結構的缺陷在於，影片前半程，陸上對於漫長枯等的渲染，並不能同節奏迅疾的海、空完美融合。

也就造就了影評反饋中普遍提出的「轉場時的情感割裂」，觀眾在前一種情境中剛建立起的情感共鳴，很快被另一條線強行截斷。

相應的，當故事漸入佳境，故事線間的情緒彼此一致，才是諾蘭的結構實驗大放異彩之時。

以海空的一次交叉為例，被德軍射穿的小船下沉，艙內士兵溺水，而墜機落水的飛行員被困駕駛艙，幾近窒息。

▲兩軍戰鬥機不時在上空盤旋，月光石號正是在這樣的局勢下爭分奪秒地救人

在快速交叉剪輯之下，不同的場景、同樣的掙扎求生情緒不斷攀升鼓脹，彼此呼應，令觀者無不屏息。

與此同時，影片對於市場壓縮的意義也逐漸彰顯。

諾蘭想要呈現的戰場體驗，時刻都處於有限救援時間的壓迫之下。

也即他口中的「同時間賽跑」，如同預告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滴答聲，是欣賞繃緊的弦，急需釋放。

▲指揮官伯頓固守陸地，指揮海軍，充當了整個敦刻爾克戰局的闡釋者角色

關於時間的提示隨處可見。

開篇的1周、1天、1小時字幕提示近乎淺白。

曾被誠實預告片吐槽過「蟲洞通俗解」的諾蘭，仍不遺餘力讓觀眾投入情境；

駕駛艙內的燃油計量表損壞，不得不以粉筆手動計數，「1小時」的流逝被可視化；

而潮汐的漲落規律，更是直接參与敘事，左右了主人公的登船求生命運。

- 克魯佐式物理困境 -

意外，也不意外的是，[敦刻爾克]被定級PG-13。

同[黑暗騎士]系列以來的諾蘭出品保持了隊形，卻不符合當下對戰爭片屍橫遍野的R級想像。

這當中難免有票房考量，一如當年[黑暗騎士]系列「兵不血刃」地推進了PG-13級的邊界，原因又不止於此。

「那些血肉橫飛的戰鬥已經被無數的經典戰爭片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諾蘭明確表示要劃清界線的經典，無疑包括[野戰排]、[獵鹿人]們。

▲[拯救大兵瑞恩]里用血腥製造恐懼從來不是諾蘭的方式

更少不了他一直被拿來比較的斯皮爾伯格。

「[拯救大兵瑞恩]就像一場噩夢，它展現的焦慮是一種生理上的恐懼。」

「電影裡面凈是殘肢斷臂、鮮血淋漓，一種被肢解的恐慌，是切膚之痛。」

「斯蒂文聰主觀角度建構了一種緊張的戰爭體驗……他把一個戰士的內心糾結描摹得淋漓盡致，但這並非我的意圖。」

諾蘭講[敦刻爾克]中瀰漫的恐怖歸結為(獲救希望)渺茫、矛盾、困惑，一場「沙灘上的卡夫卡式困境」。

長堤上堆滿烏壓壓士兵的畫面，是他關於影片最初的想像。

「像是你正準備登機，航班卻突然取消了。」

而與這種沮喪情緒相生的，好似用盡身邊一切可見資源的原始求生本能。

▲冒充擔架兵只為優先登船的湯米和亞歷克斯

▲死裡逃生後不願重返敦刻爾克的「顫抖的士兵」

以及返鄉後沒有榮歸之感只有羞慚之心的所有英國兵……

[敦刻爾克]的反戰主題，與其說是反映在炮火殘酷，不如說是戰爭本身的毫無意義。

而當電影的關注點由可預測的敦刻爾克大結局轉向不可預測的個人命運，[敦刻爾克]也就成了諾蘭所謂的「懸疑片」。

他會逃過這一劫，還是活不到下一顆炸彈落地？

當今影壇，諾蘭可能是對電影美學和物理學相結合最感興趣的一位。

▲[敦刻爾克]里的戰機選擇迫降，是因為飛行高度太低，迫降的安全指數比跳傘高

諾蘭喜歡在這些小細節上做足科學功課。

用攝影師霍伊特·范·霍瑪特的話說——

「諾蘭對美學、科技、工藝、哲學和故事講述之間的關聯有一種天然的直覺。」

且不提[盜夢空間]對結構大師埃舍爾德偷師，他更是把美不電影的拍攝當成了玲琅滿目的大型微縮模型研發項目。

因而不難想像，荷蘭何以越過奧利弗·斯通們，把影片的靈感之源獻給了[恐懼的代價]。

「你要解決各種工程學難題，完成複雜的流程，還要挑戰生理極限。」

「裡面有個場景，卡車必須倒回平台上，但輪子一直在打滑。」

「這就是[敦刻爾克]需要的！怎麼讓卡車回到碼頭上？輪胎打滑了該怎麼辦？這些都是純粹的現實難題。」

正是在一次次的難題攻關中，一個個具體的懸念營造出連綿不絕的戲劇張力，構成電影主體。

從這重意義上，[敦刻爾克]又和[盜夢空間]、[星際穿越]一脈相承，依舊聚焦「操作過程」。只是障礙主體由人類意識、宇宙規律轉為更具體的地理環境：堤壩的構造、潮汐的漲落……

生死懸念被無限放大的同時，人物卻被有意識地淡化了。「角色的使命也好，背景也好，都無關緊要，觀眾同情並不是以此為基礎的。」

配角形象扁平、功能性壓倒一切向來都是諾蘭被詬病之處。此前病例有[致命魔術]的斯嘉麗·約翰遜、[盜夢空間]里的囧瑟夫，為數甚眾。

[敦刻爾克]倒像是諾蘭報復性的反其道而行之：

▲在畫面里打造無名群像，剝離角色背景，最大限度地壓縮對白

「只營造此時此刻的戲劇張力，而無需交代前因後果。」

有此頓悟，諾蘭將之歸功於希區柯克的教導。

比如[驚魂記]，安東尼·帕金斯把屍體埋到了車裡的枯枝敗葉裡頭。

「然後你開始焦慮：他會被抓嗎？你對他那種痛苦完全感同身受！」

「有那麼一瞬間，你根本忘了他時罪大惡極的反派，他剛剛才殺死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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