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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沈昌 半截紅磚

半截紅磚

張沈昌

現在,無論城市農村,一抬眼,紅色的磚牆隨處可見。

可在我小時候,不要說農村,小集鎮也難得一見紅色的磚牆。

三歲時,我一夜的高燒過後,不幸落下了小兒麻痹症的病根,兩條腿同時致殘,左腿嚴重些。當時的醫學不發達,雖多處求醫問葯,甚至燒香拜佛,卻毫無作用,只能靠拄著拐棍艱難行走,以致到了上學的年齡,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同齡及比我小的夥伴們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上學放學,讀書寫字,遊戲唱歌。我的不幸,也成了父母親的一塊心病,是父母心頭上驅趕不走的陰霾。

從我得病的那一天起,父親就發誓,即使傾家蕩產也要治好我的腿,併到處打聽,逢人便問,只要聽說哪裡能治好我的腿,即使是道聽途說的信息,父母也會千方百計,不惜一切地籌集錢,帶我去治療。

在我頭十歲那年,聽人說安徽省立醫院能醫治好我的腿,父親喜出望外,立即籌集了錢,帶我去省立醫院治療。

那時的農村,生活比較困難,一年到頭很少做新衣服,新老大,舊老二,補補連連是老三,幾乎家家如此。準備帶我去醫院看病的前幾天,家裡就忙乎起來了,母親叫我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漿洗,以便看病時穿著光鮮些,父親也抽空去了一趟集鎮,花了1角4分錢買了一包「大鐵橋」(香煙,這在當時的農村算是奢侈品),以備散給醫生抽。

去看病的當天,母親起了個大早,燒飯給我和父親吃。吃過飯,天還沒亮,父親就背著我走了十幾里的土路趕到一個通往省城合肥的小集鎮上。

到了集上,父親放下我時,兩人都差點摔倒了,我的腿麻木了,沒了知覺,父親背著我走累了,支撐不住。

這是我記事後第一次到集鎮,看到什麼都新鮮。當我看到遠遠的一堵紅牆時,便大聲叫了起來,急著問父親,父親說那是公社新建的醫院,牆是用紅磚砌的。我從沒聽說,更沒看見過紅磚,覺得很稀奇,急著要父親帶我到跟前好好看看紅磚是什麼樣子。在農村,只有個別家庭的老宅子是青磚砌的,且年代遠久,灰不溜秋的,哪有這紅牆如此耀眼?

見我糾纏不休,父親嚴肅地說,到合肥再讓我看,現在要急著趕路。說著,要我站在原地不動,他去供銷社看看有沒有拖拉機,如果沒有拖拉機,到合肥還有近四十里的路程,兩條腿再走得快,上午也難以看上病,要是下午才看上病,回家就遲了。

那時沒有公交車,不要說農村或比較大的集鎮,甚至連縣城也沒有。

我正東張西望時,父親從街對面的巷子里跑過來了,身後還傳來了「突突突突」的聲音。緊接著,一個高大的,紅色的什麼東西跑過來了。我一下子驚呆了,原來在小夥伴們的書上看到過,這肯定是拖拉機,當時興奮異常,只顧看,連父親招呼我趕快去上車的話都沒聽見,父親只得連拉帶提地把我拽到街對面的拖拉機跟前。親自站在拖拉機跟前,親耳聽它的聲音,親眼看它的小煙囪冒出的黑煙,覺得既好看,味道又好聞,高興極了,父親跟駕駛員說些什麼,不知是拖拉機的聲音太大,還是我一門心事在拖拉機身上,一點沒聽見,但看出了駕駛員態度非常生硬,就是不讓我們搭車。忽然,父親像是想起了什麼,連忙從口袋裡掏出「大鐵橋」遞了一支過去,駕駛員望也不望父親一眼,伸出一隻黑乎乎的手,使勁地擺。父親遞煙的手懸在空中,一臉無奈……。我正想說,人家不是上去了,為什麼不讓我們上時?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暗中拽了拽我的衣襟,無助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飽含著茫然和傷感,眼睜睜地看著拖拉機「突突突突」地往合肥方向開去了。

大約過了一二十分鐘,又一輛拖拉機停在了路邊,幾乎是剛才那輛拖拉機停放的地方,「突突突突」的聲音及小煙囪冒出來的黑油與前一輛沒什麼區別。見到又有人跟駕駛員招呼一聲就上車了,父親一邊連忙拉著我來到駕駛員跟前,一邊慌忙掏出了「大鐵橋」,駕駛員似乎早已看出我們要搭車,和前一個駕駛員一樣,望也不望,只是伸出一隻黑乎乎的手,使勁地擺。我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卻又沒有理由和勇氣與人家理論,只是乾澀的嘴唇不經意間蠕動了一下。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父親像木偶一樣站在路旁,一句話沒說,只是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上下嘴唇不停地砸吧著。

「上去吧」!我一驚,四周一看,沒有別的人,只有我和父親,我睜大兩眼看著駕駛員,我聽錯了嗎?父親超乎尋常的驚喜,眼中放射出了少有的光芒,對著駕駛員,小心翼翼地,生怕觸犯了他似地問:「師傅,是給我們上車嗎?」駕駛員大約是看我拄著拐棍艱難地站那,可憐巴巴的樣子,這才瞟了我們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態度也和藹了許多:「上吧」。說時遲,那時快,父親激動異常,迅速把我抱到車上,把我的拐棍遞給我,一邊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一邊麻利地跨上了車。

「把小傢伙看住啊,路顛得很,掉下來不要怪我啊」。「哪能呢?」父親見駕駛員邊開車便回過頭來招呼,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拽我坐下,自己也顧不得骯髒不堪的車廂,坐了下來。

靜下心來,我糊裡糊塗地想,面對那個不講理的駕駛員,父親平時在地方工作時那叱吒風雲般的威風哪去了呢?

一路顛簸,我是求之不得的,恨不得再顛厲害些。

一路上,紅磚牆越來越多。接近合肥時,公路兩旁很多的兩層樓房都是紅牆砌的,我激動得手舞足蹈,一路看過去,眼也捨不得眨,去合肥看病的興緻也一下子被紅磚牆所替代了。

還沒到市內,拖拉機突然停下來了,駕駛員要我們下來,說要去拉貨。

父親又重新背起我往前走。

那時的合肥雖不怎麼繁華,可對我這個連小集鎮都沒有到過的農村孩子來說,簡直是到了天堂,不僅見到了拖拉機,還見到了幾種樣式的汽車和紅磚樓房,市內工廠機器的轟鳴聲更不用說了,彷彿到了大鼓書中所描述的天宮。特別是見到在樓房外面的水池裡洗東西的人,如同見到戲劇中聽說的仙人一般,幾次硬要從父親的背上下來看個究竟不可。雖說我很無知且不知輕重緩急,可父親大約憐憫我一直沒出過門,沒見過市面,沒有一點責怪我的意思,只是哄著我說,現在要去看病,要趕時間,等看完病回來時讓我好好看看。

沒過多久,我眼前突然一亮,路邊地上半截紅色的磚頭使我興奮到了極點。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這紅中帶黃的磚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硬吵鬧著要從父親的背上下來。父親終於拗不過我,只得蹲下身,讓我從他的背上下來。兩腳剛一著地,我就迫不及待地拄著拐杖,跌跌撞撞地衝到路邊,腰一彎,一把抓起那半截紅磚,看也沒看,管它乾淨不幹凈,伸手揣進上衣口袋中,如獲至寶。

重新上了父親的背上後,我的一隻手始終按在衣服口袋上面,生怕紅磚丟失了,雖然父親偶爾說了句什麼,我一點也沒聽進去。在父親的背上,我的身子擠在紅磚上,破磚頭堅硬的稜角刺戳著父親單衣薄裳的脊背,父親不得不時不時地騰出手伸到後背揉一下。

當時,得到那半截紅磚時,我不想去醫院看病了,很想立即回家,因為畏懼父親,幾次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到的省立醫院。

一間辦公室里,兩張桌子,坐著兩個帶著白帽子,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父親連忙掏出「大鐵橋」,坐在當門的大個子白大褂望也不望,連忙擺手,父親的手懸在空中,又上演了在小集鎮開始想上拖拉機時的那一幕。父親愣了愣,又轉身向裡面走幾步,把「大鐵橋」遞給靠裡面的小個子白大褂,我正要多嘴說肯定不要時,沒想到小個子白大褂雖沒看父親一眼,卻漫不經心地接過「大鐵橋」,隨手撂在了桌上,我心裡一陣高興,父親的臉上也明顯增添了幾分喜色,連忙掏出火柴要給小個子白大褂點上。見狀,小個子白大褂手一擺,父親拿著火柴的手沒好立即收回來。過了一會兒,像是自我解圍,父親輕輕地把火柴放在小個子白大褂桌子的邊角上。

看完病,臨走時,小個子白大褂看了父親一眼,冷冷地,不容置疑地說:「把火柴拿去」。父親嘴上答應著,腳下卻遲疑了一下,可能是擔心不拿走火柴小個子白大褂不高興,才很不情願地迴轉身,拿起火柴,悄無聲息地裝進口袋裡。

在醫院,醫生是怎麼說我的腿病的,我一點沒聽進去,什麼也不知道,一隻手自始至終按在那半截紅磚上,心思也全在紅磚上面。醫生一番診斷後,只見父親滿臉憂愁,深深地嘆了口氣,對著兩個醫生說了聲:「麻煩你們了」,便緩緩地站起身,把我領到候醫大廳的椅子上坐下,兩眼無神地望著地面,半天沒說話,表情很凝重的樣子。見我把那半截紅磚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把玩,全然忘記了自己是來看病的,父親便小聲地囑咐我不要亂跑,就出去了。

幾分鐘功夫,父親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從醫院外面的商店買來的麵包。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過和吃過的那種白中帶黃,有的地方略帶點糊跡的麵包,又大,又香,又脆,又甜,那個好吃,簡直無法形容。咬在嘴裡,香氣早已灌輸到五臟六腑,心裡已經在跟村上的小夥伴們炫耀,要他們看看,吃過沒有,見過沒有?可惜的是,因為太饞,吃得太猛,一不留神,剎那間,諾大的麵包已經全部落下肚裡,連準備留點讓弟弟妹妹和小夥伴們開開眼界的初衷立即成了泡影。

後來長大了,才知道自己當時的無知,深感懊悔,當時對自己的病怎麼一點不知焦心?怎麼想不到讓父親嘗一嘗那麵包的滋味呢?

在我吃麵包時,父親見我心無旁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麵包,神氣活現的樣子,不知是因為醫生說我的腿無法醫治,還是見我太幼稚,對自己今後如何生活下去一點不懂得操心而心裡難受,他把臉朝向窗外,默默地坐著。見父親毫無干預我的意思,我邊吃著麵包邊又掏出那半截紅磚來,上下左右喜滋滋地端詳著,那高興勁兒至今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述。

大約過了一二十分鐘,父親回過頭來,輕聲地說:「吃完啦?不能帶你去玩啦,我們回家吧,回去搭不上拖拉機了,五十多里的路,天黑前不到家看不見走啊。」說著,他無力地站起來,背起我,吃力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路上,父親的腳步明顯比來時沉重多了,不知他是太累了,還是一天沒吃沒喝,覺得他走得很慢,恨不得自己立刻長出翅膀先飛回家,把那半截紅磚展示給小夥伴們看,讓大家羨慕!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張沈昌(筆名:鄉土),男,1955年生,安徽肥東人。從事金融工作,經濟師,業餘喜愛寫作。

在省內外報刊、雜誌發表過數十篇散文、小說詩歌或報告文學。曾獲合肥市黨史國史徵文獎;第二屆中國·包公散文獎;第三屆「中國·曹植詩歌獎」大賽獎。

已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我的故鄉情》和黃河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說集《破滅》。

系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

永遠,只不過

是巨大永恆里的

一秒鐘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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