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人生有味是輕歡

人生有味是輕歡

圖片摘自電影壁花少年》

姥姥在世的時候,總是不停的勞作,一天也不肯休息。這也是我從小就害怕她的主要原因。因為她自己不休息,同時也就看不慣不幹活的人,哪怕是小孩子,玩是他們的天性,也一併的給予扼殺。

她是利用整日不停的勞作來排遣生命的孤獨。除此之外,她別無方式。我有過不短的一個時期,是同姥姥在一起度過的,也許正是那時候,我喜歡上了那死水一般的沉靜,四周是高高的白楊,遮住了整個院落;高牆外也很少有行人的吵嚷聲。我那時翻遍了陳舊的柜子,找遍了變黃了的紙頁的舊書。世界靜下來了,時間也停止了,姥姥似乎也很幸福,因為有我的存在。

到現在,我還很欣慰,曾經有一個時期是陪在她身邊,以慰藉她的孤獨。

中學我便寄宿學校了,忘記了我所有的夢一樣的往昔。小小年紀便往昔如夢了,說起來總有些做作。可我的確忘懷了姥姥,連陪我一起度過童年的夥伴們。中學,那是一個真正屬於我的年代,無知但並不自恥,貧窮也尚不自卑。積累著未來數不清的夢幻。姥姥便是這夢幻之外的遙遙不可及的人。你發誓長大了做一個科學家、文學家、工程師,也從來沒有半點回憶起姥姥所帶給你的生活方式。

人總有孤獨到 視一切為陌生的地步。那是荒原,那是紅塵中的局外人,毫無歸宿的默默走路。可是,你唯一存在的幸福來自於夢幻,積累如此漫長歲月的夢幻太根深蒂固了,才不至於消逝的那麼迅速,要你痛苦而尋覓的生存,至於幻滅,至於絕望,而至於希望。

姥姥將所有美好的希望緊密封存,將痛苦張揚於外。記得我興緻一來,帶幾個小朋友去一個遠方的姨家做客,被款待了一把香蕉,然後就走了。誠然,我成了主人,叫大家不要太客氣,因為大家看著我的面,只要我肯吃香蕉的話,大家就都紛紛的接在手裡了。我很驕傲,自然是驕傲於有這樣的慷慨的親戚,而且還讓我在大傢伙面前掙足了面子。孩子往往是如此的吧,中國鄉村中走親戚的風氣大概與這種心理有著同樣的因緣。可是回來,被姥姥狠狠的罵了一頓。童年中的所有深刻的記憶大凡都是心靈的創傷。一旦感覺到眼中的世界原來壓根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從此就需要處處小心、時時防備。姥姥大概小心和防備慣了,才不停的勞作、勞作、勞作。

陌生。這便是姥姥用行動解釋給我的她眼中的人間世界。陌生源於自我,姥姥沒有名字,她不知道她是誰,她的身份是外祖母,母親,妻子;但她得不到做外祖母的威儀,得不到做母親的尊嚴,得不到做妻子的愛撫。她擁有陌生的一切。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活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千百年來中國以他固有的哲學將其簡化,我們便以為一切都這麼簡單。姥姥是比中國哲學還要簡單的東西,他不講哲學,只不厭其煩地講解不愛幹活的孩子是如何最終遭到世人厭棄的。我不以為然。如果有人敢於對我張揚他用一上午時間割了一畝小麥的驕傲,我便給予他我最大的蔑視,自然,我不敢給予他我的拳頭,因為倘若如此,也只有我吃虧的份兒!對於姥姥,我絲毫不敢蔑視,原因在於她不張揚。因為你總能遇到有人對你不勝慷慨的誇張他微不足道的全部,那微不足道便絲毫惹不起你的同情。我向姥姥赤裸裸的展示我的無知,固執而憤怒地向她施加於我身上的壓抑挑戰。我不會掏鳥,不會摸魚,既不屑偷鄰家田裡的紅薯,也沒有點燃誰家野外的柴垛的勇氣。便是躺在草地上瀏覽藍天白雲,這也成為了我茫茫中的意外的恩惠。姥姥便是罵我也聽不到。

姥姥一直對我的不恭耿耿於懷。懂事了的我雖然矢口否認,但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在我已經忘記了。可既然如我所說深刻的記憶大凡是心靈的創傷,姥姥屢屢提起,可謂記憶深刻,那麼一定是我給她造成的創傷了,於是只好承認了下來,以備閑暇時的自咎,好等死後上天堂的。只是我不堪承受姥姥的責罵,孩子天生是來讓人寵幸的,正如成人一生都要學著去寵幸一樣。姥姥不會寵,她有的只是責罵。我的手段是避開,躲不掉就報復,傷她的心,孩子的傷心是委屈,成人的傷心卻是絕望,在從委屈到絕望的這段傷心歷程中,我們從孩子長成了大人。孤獨成了我最仁慈的朋友。

我開始正視姥姥的孤獨。少年的孤獨專用來做夢,老年的孤獨是在等死,時間寫出的差距的殘酷性是任你用什麼都衡量不來的。我自信能營造出孤獨,好在秋日的燭光中將其淋漓盡致、異彩紛呈地描繪。於是自信能夠理解天底下所有的孤獨,也便不再以孤獨為然。我孤獨的詩意日益濃厚起來,姥姥卻用她手頭僅有的一點鈔票買來糖果,終於哄好鄰家的孩子晚上來給她做伴。我終於氣不過,也來享用姥姥過剩的疼愛,理所當然地要獨佔這一切。姥姥用對我愛撫的行動表示理解,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愛撫是出於習慣,還是出於長輩對晚輩的義務。

我們都知道秋雨中飄搖的慘淡的燭火,耿耿欲曙前漫漫長夜的凄涼,那是孤獨。可是姥姥渾濁的雙眼前的燭火是恐懼,置身長夜的凄涼是絕望。她在計算青春的罪孽還能換來幾重老邁的幸福,由此,她的告誡才略顯得那麼苛責!然而,你又知道青春是什麼?青春是虎,不在乎輕易吃掉幾頭幼小的家畜;青春是蝴蝶蘭,只管搖曳得楚楚動人,平生是沒有秋日的夢的;青春不是小草,不會春風吹又生的;青春是廟裡的菩薩,年年都有人來修復得光彩照人,只是崇拜者變換了一代又一代。青春是恣意妄為的資本,因為我們有老來為此付出雙倍的賠償。

可是,我無從猜測姥姥的青春。姥姥的青春在只有幾個所謂的偉人揮毫潑墨的正史中是找不到的。姥姥的青春是紅綢巾,是花棉襖,是性的痛苦,是分娩的快樂。時間流逝得如此長久,痛苦才積聚得異常深厚。可是這深厚終於沒能爆發,在日常的寥落和蕪雜中消融了去,連同她淡薄而脆弱的身體。

如果奶奶還活著,她一定理解不了她為了什麼而活著,正如她在臨走的一刻,對於自己的離去而困惑一樣。我們常常有置身局外的理智和從容,卻沒那麼便宜的揮灑我們苦苦掙來的自由。奶奶從來不曾擁有自由,以前有婆婆,婆婆死了還有男人,男人末了還有空空如也的家在背上背著。但是奶奶幸福的走了,走在了爺爺的前頭,儘管她不知道她自己這麼撒手一走是災難多於幸福呢,還是幸福多於災難。

奶奶比起姥姥來,大概是幸運的,她沒有姥姥一個人的日子,有多少幸福才叫幸福呢?奶奶有著無比的幸福。我相信了與生俱來的幸福感,從不懷疑身邊的災難和尷尬。在這一點上,我比奶奶還要無知,奶奶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苦,才知道為自己積德,因此我看見奶奶即便喘息的不行的時候,也沒有忘了 拜菩薩。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比菩薩更令人親切的呢?災難是這個世界給的,不平凡的安慰卻是菩薩給的。生便是為了菩薩生,死便是為了菩薩死。

我卻不知道自己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是個災難。當我感到孤獨的時候,我便感到了絕望。孤獨感是不可拯救的,因此絕望才異常的深刻。知了的群唱不是孤獨的歌聲,它可以催眠;青蛙的叫聲不是孤獨的歌聲,它可以伴夢;月亮總在星海里遨遊,雨點也總是手牽著手的降落到人間。這些都給我以安慰。我喜歡這無休止的歡快,群發的熱鬧。

可是,這些離我的世界好遠。多少年以後,這些知了、蛙聲、月亮、星海和雨點成為了心中永恆的童年的夢的時候,奶奶的生活也漸漸的離我越來越近了。以前,還是很遙遠的東西,現在近了;以前在我很近的東西,變得夢一樣遙遠。

奶奶用她自己的行為解釋著自己的身份。可是身份帶給她的是尷尬,尷尬是奶奶解釋給我的生命哲學。尷尬不同於姥姥眼中的陌生。陌生給人以平靜,尷尬給人以無助。奶奶的無助說明了命運給人的是怎樣一種生存災難。

生存災難不必是某一種小小的打擊,失戀、失業諸如此類毫無痛癢的東西。人是有記性的東西,餓她三天就懂得糧食的可貴,不用三年;人同樣是脆弱的東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也用不著來一個十年的動蕩。有了這些經歷,不用給她額外的華而不實的幸福,活著就是一個莫大的恩惠。

可是我的生存災難不是這些,我接受的謊言是三年是志氣,十年是陣痛。沒有這三年和十年怎麼會有成熟?就是這樣一種謊言整整的蒙蔽了我二十年。而且有還要蒙蔽下去的趨勢。當我有災難的意識的時候,我絕望的不行。有誰需要長大了去致力於推翻幼時所信仰的一切呢?在這一點上,奶奶比我幸福多了,奶奶幼時相信災難和貧苦,她的一生都是災難和貧苦,她便沒有怨言了。我的怨言滿腹,原因在於我從不相信在我的信仰里會有這些東西出現。不僅出現了,而且不可根除。

奶奶不需要根除,她只需要用一生的行為去印證就可以了,在我,就產生了障礙,為什麼我的理解行不通?我需要時時碰壁,才能認準一個道理,那是別人與生俱來就知道世界上存在的一個道理。我有落伍的尷尬。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卡夫卡寫的那樣,一天早晨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大甲蟲,我會毫不遲疑的認為我絕對變成了大甲蟲,便毅然離開這個世界,不想在這尷尬的世界上碰壁。

問題是,人的靈魂能夠發生裂變,可是人卻不容易輕而易舉的死去。人活著變這變那,死了就什麼也變不成了,更何況要流芳百世。奶奶並不是沒有變來變去的痛苦。社會的發展容不得她有貧窮和災難的哲學。她只好偷偷的信仰這些。她心裡大概明白,相信貧窮和災難是對這個國家的侮辱,是對自己兒女的抗議。還是裝作幸福的好,讓別人都放心,自己一個人且保存尷尬。

有一件事盤亘在我的靈魂深處,揮之不去。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哭著跑回了家,向媽媽訴說著我的冤屈。媽媽憤慨的找到了奶奶,跟她理論了很長時間。理論好了,媽媽非要把我拽在一邊,認認真真的聽著。我惶惑,我尷尬,這是我的無意,我只是想用哭訴來擺脫心中的委屈,誰知道媽媽會錯了意,我無意聽媽媽跟奶奶的理論,時至今日,我還是同情奶奶,原因是奶奶在這頓爭吵中一句話沒說。我還是這麼絕望的同情弱者。我想這種思維真的不可救藥了,弱者本不值得同情,弱者的心中都有菩薩和主,他們自有菩薩和主為他們做主,我們的同情反倒戕害了他們的自尊。第二天,更加令我傷心的是事情發生了:奶奶站在門口等著我上學出來,硬要塞給我五毛錢,讓我買零食吃。這表示什麼?疼愛?道歉?我知道奶奶的疼愛並不虔誠,我的接受也並不尊敬。這裡頭有說不盡的尷尬,我的,奶奶的。誰教會奶奶用五毛錢表達對我的疼愛的?又是誰教會我接受了這五毛錢就是接受了脈脈的溫情。我還是絕望的同情奶奶。我想我是不可救藥了。

如今,牽牛花依舊爬上牆,向著東方的曉日綻開紫紅色的喇叭。昨天他們也是這樣的。我走過了昨天,尷尬與我同行,花是開了,總也開不慷慨,開不恣意。

母親的離去帶給我的惶惑比悲傷要多,如果我的真誠能夠遭到天遣,我絕不逃避。可是,我更想面對的是我心靈中的苦苦思索的真誠。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惶惑在我的心中縈繞。以至於看著母親的遺容我都沒有哭。姐姐說,再讓方舟看一眼吧,哭一聲,娘就安心地走了。我當時在想什麼?我在積聚感動嗎?我望著母親的平靜的遺容,就是沒哭的感覺。

我喜歡一個人在黑夜裡慢慢的走路,柔和而漆黑的夜色可以彌蓋我心靈的一切瘡疤。我不知道人走向死亡就如同走向黑暗這麼祥和與從容。然而,活著的人卻在這戀戀風塵的痛苦邊緣掙扎。母親也曾經這樣。沒有生活過的人不懂死亡的痛苦。我漸漸的長大了,知道生活的美好與眷戀時,我便稍稍懂得了死亡是無情剝奪生存的一切意義與價值的惡魔。有了它,一切有待解決的事情就都解決了。

自殺,這是一個美好的字眼,我還沒有勇氣去揭開她聖潔的面具。如果說存在便是人道,自殺便是對不人道的最強烈的反抗。如果自殺,我們就不需要日復一日的等待著遲遲不來的戈多。上帝遺忘了,我們記起了。

需要我記起的東西還很多。我還把貧窮當作志氣的時候,母親開始日日夜夜的掙錢了。是誰給了我們這麼無情的命運,還要我們當作金子一樣的去熱愛她?自殺便是對這命運的無情的嘲諷。

這天晚上,燈光和平時的一樣悠然,我卻坐在車上向著家鄉的方向行駛。我得知了母親病重的消息。這是姨父告訴我的。現在回想起來,他怕是告訴我實情,我會在教室里就哭出來的。其實不!我不會哭出來,我只是惶惑。惶惑得有點緊張,這個世界上的東西沒什麼是完全屬於我的,連同我自己。一切都令我害怕。母親的後事有這麼多的人料理,我完全是多餘。他們需要的是我的眼淚,大概兒子的眼淚就是為著給自己的父母陪葬的。我憤怒而無助。

車在路上顛簸的行駛。我喜歡這樣坐著,既顛簸,又舒服。希望永遠不要到家。我知道到家後等待我的是什麼,果不其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在幹什麼?我討厭這種熱鬧。如果是悲傷,我喜歡偷偷的,我不願意讓他們都看到我的眼淚。悲傷原本是自己心靈的祭奠,怎麼到了這裡卻成了赤裸裸的展示品?我展示我的惶惑給他們看。靈魂,如果當時我能想到我的靈魂的話,他就像一隻受了驚的鴨子,只能在泥地里嘎嘎嘎的匍匐哀叫。

知道了控訴乃不過是消遣,也知道了抗爭乃不過是遊戲,人這才知道活著就需要消除與現實之間的緊張,讓自己安靜而從容。然而你不知道這種所謂的安靜從容是不是也屬於一種誘惑。你終於在日復一日的安靜從容中被吞噬了。

我始終無法想像母親靈魂之中的風風雨雨,毅然離去的心靈都會做一些什麼樣的夢呢?那夢是陌生的吧?那夢是尷尬的吧?那夢是惶惑的吧?那夢是絕望的。

我找不到一種方式表達我的哀傷和惶惑。只有一任車將我的身子顛簸來顛簸去。這是消除緊張的唯一辦法。車在漆黑的夜裡行駛,駛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路兩旁的白楊永遠靜靜的為我守候,守候光陰的流逝,流逝盡一切陌生、尷尬和惶惑,留下絕望讓我們去品味生存。

故鄉的路大概是走不通了,才揮手自茲去,斜陽垂掛。

2004年9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Arkie 的精彩文章:

BBC的同志迷你劇《復生》

TAG:Arkie |